边军铁骑,背长朔,覆重铠。
也只有秦都自产的秦安马,能驮得住这么大一坨铁疙瘩包裹着的士卒。
当然,论起机动和奔袭那真叫拍马都赶不上大夏铁鹞子,却胜在防御与压制。
此时陈勾眼前这一伍骑兵却显得很是奇怪。
人手一把的马槊,此时仅余两骑保留,造价不菲的铁甲也未曾披戴。
马腹两侧只见少许口粮与贴身短刀,行色匆匆,却未见与敌交手的的痕迹,更像是轻装简骑的传令兵。
当然,最奇怪的当属领头之人。
年岁不大,两腮无肉,吊眼勾鼻,穿着一身不大合适的华服,手拿折扇,虽笑着与陈勾搭话,可那戏虐的语气与眉宇间遮掩不住的奸猾之像,让人一看就不由自主的升起警惕之心。
趾高气扬的丢给陈勾一件蔽体衣物,鼻孔朝天,略作夸张的偏过头去,左手拿出一方丝巾掩住口鼻,右手置于面前轻轻扇动,仿佛眼前的陈勾是什么丑恶污物一般。
少年身后的一伍骠骑却是进退有序,在安抚好骤停的战马之后,皱着眉头审视着突然出现的陈勾。
“在这万葬岭地界,这位兄台能以如此‘飘逸’之姿的站在路中央,莫不是哪家山头偷摸溜出来的肉票?”
少年眼珠滴溜一转,不动声色的驱马缓步退入马队之中,在确保就算眼前这个“疯子”冷不丁暴起伤人,自己也能第一时间跑路之后,这才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向陈勾说道。
陈勾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被土匪绑过来,我叫陈勾,来自...定西将军府。”
令陈勾没想到的是,这话刚一说出口,还没等继续打问吴怜儿的消息,本还带着几分戏虐意味的众人神色骤变,纷纷拔刀出鞘,瞬间结成军阵将陈勾围于其中。
一骑出阵,长槊一挺,一下子将原本还耀武扬威的青年横扫下马,掷于陈勾脚下。
骠骑伍长死死按住刀柄,额上青筋暴起,狠狠的盯住二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狞笑:
“好嘛,你俩这套儿,是下到我定西军头上了?”
被扫下马的少年上一刻还在马上惺惺作态,这一刻就脑门儿朝下摔了一个狗啃泥。
少年倒也不恼,瞬间变了一张脸,连身上的泥土都顾不上擦,一个翻身,动作娴熟的跪在马前,完全没有刚才那副翩翩公子的样子,双手高举过头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道:
“各位军爷!您听我解释!我谭浪长这么大就未曾说过一句假话,这疯子是谁我可不知道啊!”
说着,扭头看向一脸茫然的陈勾,歇斯底里的叫骂道:
“我呸,你个疯子是想害死爷爷我啊!你是想钱想疯了还是头让驴踢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敢满嘴喷粪的说你是定西大将军的义子陈勾?想死你也别拖上我啊!”
“装?你还给老子装!”
伍长一边气急败坏的喝骂这个名叫谭浪的青年,一边给左右递个眼色,几骑之间多年配合,相互之间已了然于胸,当即四下警戒开来。
“从你揭榜那会儿,就觉得你这小子路数不对,也交代不清楚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赌咒发誓说亲眼见到陈勾现身万葬岭,现在突然冒出来这个所谓的‘陈勾’,你们当家的倒也心急,也不等我们再往里走走。”
提前马鞭向四周指了一指,伍长又轻蔑的说道:
“看你俩这货色,料想你们的头儿也不是什么硬茬子,想吃掉我这一伍弟兄,也不想想有没有这副好牙口!”
不远处一骑也大笑着搭腔:“刚好也不算白来这一趟,拔上你们几身皮晾在悬赏榜旁边,也就绝了那些骗赏的歪念头。”
嘴上是这么说着,伍长自己心里也清楚,以万葬岗各路匪军惯用手段,自己这一伍人马明显是上了人家的套。
不出意外,接下来这四周茂林之中就该以响箭为号冲杀过来。
只怪自己被猪油蒙了心,急于找出陈勾以领功,连日来又没有探得半点消息,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抓住眼前这个敢于揭榜的愣头青赌一赌,果不其然是栽了跟头。
只期望一会儿能多杀两个贼人回本,贪功冒进、又未曾报备大营,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想要囫囵回去是没什么大可能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神经高度紧绷着的骑伍逐渐发现不对。
那个叫谭浪的小子先是嚎,后又两腿一蹬躺着装死,折腾了大半天也不见有伏兵出现,小心翼翼的搜了一圈,依旧没有丝毫异常动静。
真是自己想多了?
倒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光腚小子,除了刚开始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自己是陈勾,之后就默然看着自己一行人,也不见有其他动作,就是眼神让人看着怪不舒服,好像周边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一向自诩久经杀场的伍长脸上顿时觉得老大挂不住。
居然被两个毛头小子唬住了,这要是传回大营,还不得让那些个老弟兄笑破肚皮。
念及至此,只想把满肚子窝囊气撒到这两个小崽子身上。
调转马头,看也不看,一刀挥下。
咯嘣,咔嚓———
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未等伍长有所反应,已木着半个膀子,打着旋儿从马背跌落。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情况,告诉我,吴怜儿现在怎么样了?”
陈勾捏着半截刀刃,绷着一张万年不变的木讷脸,架在瞪大了双眼的伍长脖颈间,淡然问道。
后知后觉的伍长这才恍然,继而惊骇欲绝——
就在短短一瞬间,这小子居然就在马下空手接刀,而且毫发未伤!
不仅如此,自己所佩制式军刀,虽称不上什么神兵利器,可好歹也是精铁锻造,平日里连破数甲都不带卷刃的好刀,居然就这么被这半大小子徒手挡住,还硬生生给掰断了?
要知道,方才自己虽使未出全力,可人借马势,就是海碗粗细的木头桩子也能一刀劈作两断,怎么反倒是自己被刀身传递而来的反冲力给卷于马下?
这次算是栽了!
臂膀处跳动的剧痛让伍长脑子清醒无比,嘶着冷气,勉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好嘛...阴沟里翻了船...没看出竟有如此身手...”
心一横,到底是常年马上厮杀的铁血军汉,半句软话不吐,只求陈勾给个痛快。
他心里清楚,这次是碰到硬点子了,能有这番本事,至少也得是练成铜皮铁骨的武道高手,自己一个小小的伍长是断然没什么反抗的余地,起码也得把总那个级别出手,才能与之掰掰腕子。
此时,不远处察觉不对几骑也策马齐至。
参军入伍,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生死由命,谁也不敢打保票说自己能落个善终。
可若是能活着,谁又真想选择死?
定西军中,能编入同一伍,那都是将后背彻底交给对方的过命交情。
你拽着他家臭小子叫一声干爹,他又默默替埋骨他乡袍泽老母养老送终。
眼看伍长性命被拿捏在他人之手,一个个平日里宁死也不松嘴告饶的汉子们不禁急红了双眼。
“这位小哥,万事好商量,你杀了我定西军的人对你没有好处!”
“小子,你有本事先松手,一换一,爷爷陪你练!”
“好汉,你要什么哥几个立马给你凑,不够我们再想办法,你先放人!”
你一眼我一语,虽说个个都恨不得将陈勾抓住剥皮抽筋,可谁都不敢上前,唯恐陈勾手一抖就收了伍长性命。
“我没想着杀你,是你刚才要杀我,对吗?”
陈勾一脸认真,对闭眼等死的伍长说到道。
他实在是想不通,想好好说句话怎么这么难?
非要你拿剑指着我的头,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才能心平气和的说说话?
要不是凭借通天录有了自保之力,现在自己估计早都凉透了,说不定还真得让连皮都给扒下来晾在城楼上。
放到之前倒也无所谓,说死也没什么值得眷恋的东西,可现在,他有了必须要做的事。
“我再问一遍,吴怜儿,你们大将军吴桀之女,她在哪?还好吗?”
吴怜儿?
他怎么会知道?!
方才一心求死,又从头到尾就未曾认真听陈勾说话的伍长听到陈勾的问题后,震惊的睁开双眼望,周围几骑人马也都瞬间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将军府血案,夫人命殒,府中从上到下无一活口,唯独怜儿大小姐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哦,对了,还有那个名为义子,实乃废物的陈勾。
有能力犯下这么一桩泼天大案,起初谁都没把这事与陈勾联系起来,只当是死无全尸,还不如府里下人来得重视。
毕竟就算是府中劈柴喂马,端茶倒水的杂役,也有家有口,有人记挂。
而陈勾,除了吴怜儿,这世上可能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将他放在心上。
当日涂婆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愣是让吴桀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恍若天人般的手段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仅有的线索也就只剩消失了的陈勾。
一开始吴桀到也还算沉得住气,想看看幕后之人到底为何,总得拿吴怜儿作为要挟站出来谈谈。
可几日过去,各方势力都在冷眼旁观,或幸灾乐祸,要不就打算乘此机会干脆连手对付定西军,唯独没有任何一家拿吴家大小姐说事。
不得已,只有对外明面上宣称是找失踪了义子陈勾,实则是要探寻吴怜儿到底身在何处。
可这等秘闻在定西军上下捂得死死的,连对家也被绕的云里雾里,只是猜测,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就一口断定吴怜儿出了事?
莫非,他还真是陈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