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一把铜匕首自寒漪右手滑落在地上,倘若当时,那丫鬟一意孤行的坚持破门而入,会被寒漪毫不犹豫的灭了口,若非被人忽然带离,定然就毙命于此,说来当真是生死不过一瞬,无知无辜却命悬一线。
“你真是要死!”想到方才的惊险处,寒漪的胆大妄为,广涟气得直垂在他胸口,娇斥起来。
“而今迷醉于芙蓉花下,纵使即刻死了,倒也无甚遗恨。”
寒漪伸手掐了掐广涟的人中,片刻后才见她悠悠转醒。眼见她醒来,寒漪松了口气似得,轻轻的探过身子,态度自然而亲昵地在她白玉般的脸上随意的亲了亲,又动作迅速的解开中衣,从怀中取出一枚半面蝴蝶形状的玉横,饶过她过肩长的披散开来的墨色的长发,为她佩戴在胸前,温柔的低语道:“早先说好了,要在红鸳帐里,亲手给你佩戴的玉横。”
灵献拿起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物什,心情复杂极了。
他竟然还有这个?这块当年被无意丢弃之后不知所踪的玉横之前确实不在她这儿,不晓他究竟从何处得来,眼看着它,一幕幕往事从脑中重演,然而毕竟此去经年,物是人非。
自我开解了数次,他是一个来自有穷族的少年,他不是黎天,千万不要犯傻陷入不该有的纠缠中,可是,封天殿里的九廊九柱,他此时拿出来的这个刻有黎天名字的玉横,还有最不能忽略的,他眼睛里,深情的模样,都在说,他是黎天。
寒漪觉得她的神色不大对劲。然后她的下一句话进一步佐证他的猜疑,她明明知晓这玉横的前因后果,竟然会莫名其妙的问道:“这玉横从何处得来?”
见他面露诧异之色,广涟搪塞的解释道:“不知什么缘故,新近很是健忘。”
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广涟七天前为了他殉情死了。他前天傍晚在故居见到的人是灵献。
而此刻醒来的魂魄也是灵献,但是方才和他在此上演私会偷情一幕场景的魂魄是真正的广涟,今天是广涟的”头七”,再见一次寒漪,是她濒死之前的唯一执念。
魂魄化作半鬼,借尸还魂的灵献因不慎被夷羿种下血咒,法力被压制,变弱了许多,被头七归来的广涟的魂魄伺机夺回肉身。
却因不知道前尘过往,不知道血咒和九黎君,姬灵献的爱恨情仇,不明白一切的他们在无意间铸下大错。
回想起后羿的恶毒狠辣的咒语即如若两人情难自禁的违背承诺,暗通款曲,这一世的黎天和前世一般不得好死,自己则会被迫魂魄离身,镇压在昆仑墟。他们两个从此如同曼珠沙华的花叶,永世不得相见!
经历过血咒的人当然明白血咒蕴含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面如死灰,无声的啜泣,泪水断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流下。
“广涟,你怎么???我以为,你是愿意的。”见她这副模样,寒漪着实意外,他低下头颇失望的垂下眸子,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
她喃喃道:“你甚至不明白做错了什么。”
“是在下一时情难自控犯了错,本以为是两情相悦的默契,却不想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灵献低下头稍作思索,披着他的玄色外袍起身相迫,口中咄咄逼人:“你委屈什么?明知不该如此!我问你,你说你心里有我,可毕竟如今姜蠡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又算作什么?你见不得光的情人吗?”
寒漪脸色铁青,气急反笑,口不择言起来,“女人,怎么才下了我的床,就翻脸的这么快啊,是对比了之后觉得不如你的大王厉害么?其实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脸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你混蛋,嘴里说的什么浑话!”她怒目相视,伸出去指责的他的手指头因为未散开的怒火而微微发抖。
“对不住,是在下鲁莽了,玷污了少妃的清白!你大可去你家大王面前控诉我犯上的罪过,抵赖半句便不得好死!”他也不是受气的脾性,语带讥讽的反驳道。
不得好死四个字听进耳中但觉五雷轰顶似得晕眩,难过的捂脸,半晌才沉淀好情绪,循循劝道:“寒漪,你我如今各自成亲,我是夏后的妃子,姜蠡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责任。我俩原该恪守本分,从此再不相见,各不相干,让一切罪孽都到此为止吧。”说着将头上唯一别着的玉质梅花扣银簪子取了下来,递还给他。
他咬紧牙关,狠狠地道“到此为止?我同意了。这破簪子不必还了,怀里的玉横还我吧。”
“不给,这原本就是我的,”她这句实话听在寒漪耳中很有些不明所以,见他似乎不那么愠怒了,她才解释道:“我们若不彻底断绝了,倘若给人知晓你我之事,捅了出去,管是名誉扫地不说,只怕性命也难保住,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毕竟还不是他的对手。”
寒漪看向她,怔住,顺着她的话便反驳起来,“倘若我日后敌得过他了,你就跟我么?”
“啊?”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敷衍地答道:“再说吧。”
寒漪自毁言失,同时愤恨于她随意的敷衍,大怒道:“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一把推开,纯狐广涟,我是疯了才要由着你这么糟践!”
不见就不见谁稀罕!
不知不觉便是清晨时光,日头升起来照进屋子,里面一片光亮,尽管这具身体不需忌惮阳光,可是多年来不见日光习惯已经彻底影响了魂魄对光亮的惯性回避,灵献有些头晕,却勉强起身,着好衣衫,看向尤自赌气的寒漪问道:“新婚之夜不见了新郎官,你的新娘子也没打发人出来找一找吗?还是她天生性情冷淡,全然不介意这事?”
“那时,门外撞门不止,差点成功闯进来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便是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我俩的事儿多半也瞒不过将军夫人,她若是个刚烈要强的,我俩个真保不齐会得个不能好死的下场,说不定不只是共赴黄泉,还能并入地狱呢,若真如此也算求仁得仁了。娘娘不妨暗暗祈祷吧。”
“求仁得仁?别那么自以为是了,要死你自己死,要下地狱你自己去,我才历经劫难,好不容易活转过来,且要多活些时候呢,所以烦请寒大人务必克制住自己灼热的情感,好好守着将军夫人过小日子吧,没事生生娃娃繁衍后嗣什么的,不要没事进宫叨扰本宫,害人又害己!”
“你!好好好,算我白认得了你!”寒漪气得血脉喷张,气血倒流,起身着了外衣,便欲拂袖离去,却被广涟拉住按在椅子上,听见她娓娓道:“束好发冠再去,免得给人瞧见了,又横生是非。”
待两人衣冠齐整,将要离开这间惹是生非的耳室之前,广涟再次告诫道:“记住我的话,他没死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不要来找我。”
门前的寒漪回转过身细细打量了她之后,摇摇头叹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广涟,她是温柔娇俏的女人,全不是你这般冷硬强势的野蛮性格。”
“我确实不是你的广涟,广涟早在八天前就殉情死了,我是附身于人的狐妖,身负摧毁王朝的使命而来,所以你不必留恋分毫。”
“我没留恋!”说着嘴硬的话,男人便夺门而逃。
后来发生的事,几乎让他将她最后的话信以为真。
早就觉出问题的广涟及时找到后羿对质。
“少妃回的真是时候,孤正要出门寻你呐,毕竟一个弱女子夜不归宿,太让人不能放心了,少妃真是不让人省心呐。”
“臣妾回来的正是时候才对,若是入夜时分便及时归来,大王盘算了许久的计谋不成,岂不失望?”
“少妃这是从何讲来?”
“大王听从了大巫的指示,故意将寒漪婚期之日定在广涟头七之时,引她来相见,你知晓我等魂灵属至阴,而这一日是月末阴气最弱,我全身法力最易受压制之时,又特特遣人在寒漪酒杯里喂了药,引导我俩犯下错事,破了血咒的约定,大王果然棋高一着,妾身当真不是敌手呢。”
回到将军府正厅的时候,见姜蠡装扮严整的端坐在椅子上等他。
心中说不出的愧疚,“阿蠡。”
姜蠡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不悦或者恼怒都不见,她开口道“大人。”没叫师哥,而是看了看四下一众侍从,低头叹道:“我因心里有些私下的话同大人探讨,这里不大方便,咱们去内室?”两人于是退居内寝之处,又打发了侍从。
姜蠡正色道:“大人再要如此,还当另觅他处,将军府重地,不该藏污纳垢。松枝跟了我许多年,我却不得不为了大人的颜面将她外送。我有些话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人请讲。”
“大人年纪轻轻便深居高位,多少人嫉恨,巴不得你出什么事,早点倒台,多少人想着看你的笑话,捉你的把柄,说是虎狼环伺也不为过,大人倒好,唯恐别人捉不到什么牵制的把柄,什么人也敢觊觎,什么事也胆敢触犯,未免失于稳重了。”
不想这姜蠡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胸襟见识,寒漪心里叹服不已,也更觉惭愧,低下头看她,面上窘迫,半晌才缓缓道“夫人贤德,说的也都很对,是寒漪太过莽撞还伤害了夫人,昨日腹中因为灌多了黄汤才犯了错,日后定然谨言而慎行,似这般胡来举动,再不会了。”
“阿蠡,你心里恨我吗?”
“阿蠡明知大人心里想着别人,自然不会一厢情愿的犯起痴傻对大人心存恋慕之情,即五情爱之私,何来嫉恨?”
寒漪叹了口气。
看她这般苍白的脸色,他早问询了新房外的侍者,明明心里恼恨,赌气独坐一宿直到天明,却是这么个善良倔强理性而自尊者,值得真心对待。
所以他说,“阿蠡,我承诺你,一定会忘了她,再不单独想见,再不心里惦念,再不与她纠缠,以后我只守着你,我们好好的过,好吗?”
“当初因她叫广涟,你便自名寒漪,你的命运注定是系在一起的,你怎么彻底断,全然忘?”
“我都改过,名字也改了,夫人名字是姜蠡,为夫便名寒浊,也再不娶妾,整个将军府包括寒浊在内,都只听从夫人的便是。”
“不是哄我的话?”姜蠡将信将疑的看向他。
“我起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见她想她与她纠缠,若违背誓言,叫我不得好死!”
彻底闹僵的两人真的再也没见过面。
虽同出现在夏宫,毕竟平日一个属于内眷活动在内帷,一个属于朝臣不时在外廷奉旨,唯一的交集是宴会,两人很默契的回避,知晓你可能在的场合我绝不会出现。然而人总有打算不周到的时候,今日的宴席上,一抬头便瞥见高台上,后羿身侧端坐的一身青色华服的美少妇,薄施粉黛的脸上,眸光清冷似寒光射月,正是多日不见的广涟。
她仍旧一贯的动作,左手支颐,右手把玩着陶制杯子,眼里看不见别人似得,只盯着手中杯子,自顾自的出神。若说变化,也不过是将先前如瀑的墨发高高挽起,额前刘海也被发扣别上去,露出发顶恰如其分的额线。仿佛觉察出这打量的目光,她抬眼看过来,见是寒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樱唇翕动,抬手在陶杯里斟满了果酒,酒杯隔空轻推之后一饮而尽,要将杯子颠倒来,嘴角微掀,噙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光景恍若两年前他初次出现阳城,跟随逢蒙初次现身在宴会上的情形。
夏朝的重臣武罗脑袋疼,眼见作为实际上的掌权者,后羿像是换了个人,曾经的拓张版图吞并周边部族的野心勃勃被莫名的丢之脑后,大手一挥,将主要军务政务放手给少年将军妘寒漪,自己则携手一种娇妻美妾频繁出游野猎,全不汲取太康亡国的教训。
而宫廷内外,则流言四起,新少妃纯狐氏入夏宫之后,后羿弃朝政不顾,日日野猎,夜夜笙歌。
“她又姓纯狐,莫不是狐妖变化来的?”
“不好说。”
充耳不闻的寒浊在府上庭院里自斟自饮的时候,忽闻门房来报:“侍卫长大人来访。”以为又是武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且饮且招呼,十分随意的挥了挥广袖,道:“坐。”又递给他一把签子,道“新出炉的鹿肉,还热的呢。”
逢蒙接过手掌大的鹿肉,状似不经意的提起,“宴会上,你又见着她了?”
他不言不语,低了头只手扒拉着脚边的烧的颇旺的火炉子,半晌才答道:“嗯”。
“记得那时候分明和你说了,她要来的。”逢蒙皱了皱眉。
“半年来活的像陌生人的日子,我受够了。”他忽然激动猛然丢开手中的铁钩子,使人猝不及防的站起来俯视对面的男人,眼睛触碰到他责备的目光之后,高高大大的一个人一下子蔫吧的重新蹲下来。
“我只是,想再见她一眼而已”
“见到了又怎样呢,伺机再相约某处,春风一度?”
他皱着眉,一脸怒气的再次站起来,逢蒙也站起身以自卫的姿态退后一步,做好打架的准备的时候,却见他略过他身边,单臂伸出,捞过他身后的台子上放着的酒坛子放在眼前的桌案上,嘴角微掀,苦笑道:“以后的很久都不会在见她了。”
见逢蒙一脸不信的样子,又解释道:“阿蠡有孕了,我要为人父了,怎么能再做对不住她的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