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你给老子站住。”
“胖子,你给老子停下。”
韩一说这话的时候肯定还是在飞快的跑,而且脸上可能还带着挑衅的笑。他的脚下也肯定是安装了两个滑轮,不然不会在凹凸不平的泥巴路上跑得生风。明明半分钟之前是我先拔腿跑的,才跑过两条田坎,他的声音就已经在我身后不远处响来。
“苏择城,你还不跑快点,胖子马上就追上来了。”
他在身后冲我喊道,声音又近了一些。
我之前与胖子周旋了几分钟,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现在又冲刺地跑了两条接近百米的田坎,实在累得慌。再听他这么一说,索性懒得跑了,反正胖子始终会追上来,反正胖子也不敢真把我们怎么样——这次不是我们先招惹他,要是闹到大人们那儿去,挨打,跪堂屋的人肯定不会是我们。因为他母亲吵架太弱,根本吵不过我和韩一两个母亲的联合。
我这样想着,脚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再弯腰、侧身、转头,双手撑膝的动作还没做好,眼前一个人影伴随着惊吼声忽然就撞了过来。等我反应过来,嘴里已经噗噗灌了两口浑水。
我本能伸手,撑在软绵绵的淤泥里,又曲腿半跪,赶紧甩了甩头。韩一从田坎上跳下来,从后面抱着把我拖立起来,道,“你忽然停下来做什么,我都来不及刹车。”
“你来不及刹车,不会自己往田里跳啊。”我抹了抹脸上的淤泥,有些生气。
“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停下来。我又不是猪,猪才会主动往水里跳。”他辩释道。双手撑着田坎,身体轻轻往上一跃就翻了上去。立定后再伸手把我拉上去,“你蹲一点。”
他喊冲我不耐烦,说着两手抓起体恤的衣角,扭了扭身体,把体恤搂高,露出半边雪白的肚皮,然后把我的头蒙起来,一阵狗刨沙的乱弄。
头发擦得半干,胖子幸灾乐祸的狂笑声也由远及近。我一抬头,就看见他笑得像一头用两只后腿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的黑猪,在约莫六十公分宽的田坎上摇摇坠坠。真想跑过去,一把把他推到水里。
“你再笑一声试试,信不信老子弄死你。”韩一忽然语气凌然,狠狠的瞪着他。他最烦别人嘲笑,特别是在年少无知的小学时期。
“来呀,你以为我怕你啊?”胖子挑衅着,依然狂笑。
我蹲在田坎上,洗干净了手上的淤泥,又捧水往脸上胡乱拍了几下。韩一伸手来拽我的书包,“把书包脱下来给我。”
“脱下来做什么。”
“你书包打湿了,重一点,我今天非得给他一个教训,不然他还以为我真的怕他。”
胖子听见了,黝黑的脸上带着面临大敌的严肃,牛腿一样的右手拽着书包带,根本不怕,“来啊。”他亦昂头挑衅。
“你打不过他。”我把韩一的手打开,又手臂一挥,把书包肩带拢在了肩上。
“谁说我打不过,我以前那是让着他。”他又来脱我书包肩带。
“你打得过个屁。你走开,我知道怎么做了。”我咪咪一笑。冲胖子道,“颜浩,你等着,我回去就告诉我妈,是你把我推进田里面的。”
“苏择城,你还要不要脸,老子根本没有弄你。”
“你没弄我?你不弄我,我怎么会跑,我不跑就不会摔进水里。反正都是因为你,和是不是你推的有什么区别。”
韩一愣了一下,也跟着道,“还有我,我也是你推下去的。”
说罢,看我,狼狈为奸者相视一笑,走起路来左摇右摆。胖子跟在我们身后,急得乱叫,“韩一,苏择城,你们两个狗屁东西……你们还要不要脸,你们要是敢乱说,我明天就弄死你们。”
“我们也可以说不是你把我们推下去的,但是,你要把你今天赢的游戏牌给我们一半。”我道,然后侧眼笑看韩一,为自己的机智表示漂亮。
我知道胖子是不会把游戏牌分给我们的,不但是因为这次打闹的起因就是一张游戏牌的输赢,更因为他脾气倔得很,很少因要挟而妥协。
从过去到现在(初中之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他只对我们妥协过一次。那是在暑假的时候,他在家里偷了一瓶农药,说是想试试能不能把别人鱼田里的鱼药得翻肚白。结果一瓶药倒下去,一夜之间,鱼田里的鱼死了大半。
养鱼人怎不知是有人故意放了药,在我们放学路上骂人骂得令人羞耻,各种动物的生殖器官胡乱交叉,反正脏话怎么低俗怎么来。还说要是抓住了放药的畜牲,一定要把他搞到监狱去。
胖子听了后,都已经被吓得绕路去上学,哪里敢不接受我们的威胁,乖乖的的为我们背了一个星期的书包。当然,胖子也没少要挟我们,之后再详细说道说道。
再说我和韩一拖着湿透的一身回家,彼时太阳还为未落坡,我们洗了澡,换了衣服,再把书包里那些湿透了的书都翻出来,一本本的摆在屋前的石头上,并祈祷不要晒干,最好都坏掉,模糊掉。因为这样,我就算期末不及格,也都有了相当充分的理由。
书摆在石头上,只把书封表面晒得脱水,太阳就懒洋洋的半眯着眼睛。太阳快下山了,母亲和周妈也扛着锄头回来了。
我和韩一商量好了,以一副委屈之极的模样告状,这样才能更好的把胖子“卖”掉。
“真的是颜浩把你们推进田里的?”听了我们的话,母亲有些不信。
我委屈巴巴的点头,又看看韩一。
“韩一,你说。不准撒谎,不然要是让我知道,我要让你脱一层皮。”周妈又问韩一。
韩一也委屈巴巴的点头。
母亲和周妈互相看了一眼,道,“我们这两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再不是省油的灯,但如果真是被那小胖子推到了田里,我们要是不管,那下回他就可能会把这两个东西推到堰塘里。”
周妈向来喜欢把事情往深处了想,听她这么一说,母亲也觉得心惊肉跳,又怕又狠的看了我一眼,“苏择城,我再问你一遍,不准撒谎!如果不是颜浩把你们推下去的,之前你们说谎的话我就当你们没说过,你们玩水把书和作业本打湿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但要是你敢撒谎,等我发现了,我告诉你,这个书你不用读了,立马给我滚到你爸那里去打工。”
我怎么会怕,有韩一做伴呢。我坚决点头,指认胖子为“凶手”
周妈又问了韩一一边如此大意相似的话,韩一也斩钉截铁。
现在偶尔与颜浩相聚,我们还时常提起这桩事,他说一提这件事他就恨不得让他的女儿枝柠与儿子断绝来往,说是我俩传授不了什么好东西给他。
“我当时恨死你们俩了,恨不得拿把菜刀冲到你们家里把你们砍了,然后再自己抹脖子。”颜浩说。
颜浩当时受了什么惩罚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母亲被我母亲和周妈问得哑口无言。
第二天,他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说是与我们势不两立,从此以后要做一辈子敌人。
他不和我们说话,也不和我们吵架打架。遇见了,也都当我们是隐形人。半个月之后,周妈帮了胖子母亲一个小忙,胖子就又开始和我们说话了。
放学后,韩一买了一根辣条,我们仨一人一截,吃得亲密,犹如现代桃园三结义。
“我还以为你真不和我们说话了。”
“我妈说的,不准和你们玩,不然就要打我,而且我每天一角的零花钱就没了。”
“那你现在就不怕了。”
“韩一他妈昨天帮我妈吵架了,我妈说还是可以和你们一起玩。但是,不能再吵架。”
“我妈也叫我以后不能和你一起玩儿。”我说,然后看向韩一,韩一也如是说道。大人们的想法总是这样,很容易被不愉快的事情左右出相同的结果。
儿子如今也熊,越大越不听话,但在人际交往方面,除非穷凶恶极者,不然我和枕边人还是不愿去限制他。但都是孩子,又哪有“善恶”之分,若真要究其缘由,也只不过是不懂事罢,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关于小时候的“熊”行为,除了颜浩这件事之外,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恶”事还有两。一是和韩一、颜浩比赛拔秧苗,二是炸水缸。
拔秧苗的事情发生在五月,那时天气已经很热,新栽的秧苗还没长出新根,奄奄一息的叶子在太阳炙烤下蜷缩成绳样,原本清新的绿也都已经变成病态的苍白。
我还记得田里的水清澈见底,由于栽秧踩遍了田中每个角落,水底是一片泥巴搅浑后再沉淀下来的浆色,看不到一丝别的颜色,连蝌蚪也少见得很。
我们三人放学后习惯在路上玩一会儿或者找些野菜——折耳根、腐木耳等。那日也在一颗树荫下玩了几把游戏牌的游戏,最后以我把游戏牌完全输给颜浩才结束。
天气热得让人心烦,再加上输了游戏牌心有不甘,只觉得口干舌燥得很,走在田坎上就忽然跪下去趴着,眼订着清澈水底下的淤泥,喝茶水般对着水面轻轻吹了两口气,就噘着嘴巴咕噜噜猛喝了一通。
韩一也喝,这是某一次初试没拉肚子后,我们常用的解渴方法。颜浩是被我们带入“歧途”的,从此“一传十,十传百”,只要在夏季,总能看到几个孩子背着书包趴在田坎上。你要是看见他双手撑在岸上,不要怀疑,他肯定不是在观察蝌蚪是怎样长出腿的,绝对是在喝田里的水。
喝了水之后,我站起来看了看病恹恹的秧苗,一边擦嘴巴,一边看还在喝水的胖子,道,“胖子,我来比赛怎么样,看看谁拔的秧苗多。”
“胖子抬起头来,抹了抹嘴巴,道:“不来。”
我斜了斜眼轻蔑道:“切,这都不敢。”
“你要敢你就拔啊。”
“我一个人拔没意思。”我又看向韩一,“小叔,我们来比赛吧。”
“比赛什么。”
“谁输了,今天的作业就交给谁。”
韩一翻了个白眼,道:“你又不会做我们的题。”
胖子附和:“那可不是。”
“我可以帮你们抄语文作业。”我道,“不就是抄课文,写生词,这个我会。”
胖子一听,来了兴趣,韩一也从来不是个喜欢写作业的人。我们都不是喜欢作业的人。于是拔秧苗的比赛进行得十分顺利。我们约定比两局,谁输了第一局,就接着和另一人比下一局。
第一局是韩一做裁判,我和胖子把书包脱下来交给他守着,然后弯腰站在田坎上,眼睛盯着虚弱的秧苗像饿狼紧盯猎物,手更是悬在半空,只待韩一发号施令。
“开始!”
一听韩一喊了开始,我用魔爪飞快掐住秧苗的脖颈,再轻轻往上一抬,那本来奄奄一息的家伙瞬间被我连根拔起,紧接着又赶紧松手,继续去揪第二棵,第三棵……胖子虽胖,行动力却从来都不缓慢,要不然之前也不会把我追得气喘吁吁。
我拔出第五棵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我的前面,田坎两边田里的秧苗是一户人家的(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事情),所以栽秧的行距都差不多,韩一估计是想等我扭转局面,一直没叫停。所以,等胖子率先把他那一块田田边的秧苗拔完后就赶紧道,“韩一,我这边已经拔完了。苏择城,你快停下,不准再拔了。你现在拔这棵不算。”
“怎么不算了,你刚说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抓住它了。”
胖子看了看我们俩的差距,又大方得满不在意:“好好好,就算上这一棵吧,反正就算是算上你也没有我拔得多。”
韩一抱着我俩的书包,慢悠悠的从田坎那边一边数被弄得尸横遍野的秧苗一边走来,走近了也数完了,最后停在我俩面前,看看我又看看胖子,宣布道:“胖子多拔了三棵,胖子赢。”
差距很明显,但我不信,偏要自己再去数一数,结果数出来胖子比我多拔了五棵。
第二局是我和韩一的比赛,我又输了,以六棵的差距落后。我不服,说是自己没休息好,这一局不算。
韩一要争辩,说我赖皮,胖子道:“苏择城的确没休息,要不你们再比一局。反正他也赢不了。”
被他轻视,我一口反驳:“什么叫我赢不了。你不就只比我多拔了几棵而已,顶多算你运气好。”
“运气好,那你运气怎么不好。你厉害,你和韩一再比一局试试。你要是输了,你就是赖皮狗。”
“你才是赖皮狗。”我昂着脖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小叔,刚刚那局不算,我现在休息好了,再来一局。”
“你耍赖,不来了。”韩一与胖子统一战线道。
我气得从地上抓起书包就走,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看他们,顺手拔了一棵秧苗,往他们的方向扔过去,但我不敢直接扔他们身上,只敢扔在旁边的田里,扔完了又道:“你们以大欺小,你们才是赖皮狗。”
我话刚说完,远远的就听见有妇女谩骂的声音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韩一率先听出来那人是在骂我们拔了她的秧苗,惊恐喊道:“快跑,有人来了。”声音落下,人已经跑到了我前面去。
胖子比他慢一步,等韩一从我身边跑过我亦拔腿就跑,也没看见骂我们的人究竟是在哪里。三人一鼓作气跑了两条田坎,气喘吁吁时韩一却忽然停了下来,转头往后,道:“回头,回头,快,那个人在前面田口那里。”
我往前一看,果然有一个矮矮胖胖的黑影正朝我们跑来,嘴里还骂着难听的话,骂完,又喊,“你们三个小东西,老子知道你们住在那里,你跑,就算你们现在跑掉了,等一下老子也会找到你们家里去,打死你们这些小畜生。”
“你才是小畜生。你是老畜牲。你儿子才是小畜生。”胖子也冲着那人骂道。气得那人一边捡石头向我们甩来,一边骂得更加难听和大声起来。
胖子也捡石头往那人打去,但两方谁也打不到谁,只看见石头从空中划过,再在半路落下,要么直接落在田里,要么先落在田坎上再弹滚进田里去。
韩一也捡石头扔,也开口大声骂,我有点怕,不敢骂,也不敢扔石头,弱弱道:“我们快跑吧,等一下要是真找到家里去了,我们会被打死的。”
韩一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来:“她在诓我们,她找不到我们住在哪里的,放心吧。”说罢,又抡直了手臂把石头抛了出去,意料之中,石头又在半路就掉进了田里。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不怕了,飞快捡起石头加入他们的队伍与妇人对打起来。妇人不会一直站在那里,她会朝我们靠近,妄想摘了我们的书包然后再叫家长去她家里取。
可我们又不傻,哪里会让她摘了书包去。她每往我们方向跳近一小步——她骂我们的时候,又蹦又跳。我们就后退一大步。她气急败坏面目狰狞,我们仨却嬉皮笑脸打得快乐。她越是骂得大声,我们就越是高兴。
我们玩得正高兴呢,右边又远远传来一道声音,也是个女人。约莫是妇人的邻居或者一个小队的伙伴,她问妇人道:“张秀春,你在骂什么呀,骂得那么厉害。”
“骂什么,你不知道,这几个小畜生,把我昨天刚栽的秧苗拔了。天收的,这些挨千刀的畜生,也不知是那家圈养出来的玩意儿……”
“老畜生,你才是天收的畜生……”
“你才是挨千刀的畜生……”
“你一家都是畜生……”
我们仨一边跑一边骂,生怕那个新出现的女人会与张秀春为伍。毕竟大多数人最喜欢的就是抱团逞威风。而且,和张秀春对骂了半个小时,我们已经没了什么乐趣,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比较好。
“这些挨千刀的,刘兰,你快帮我逮住他们。我今天非要摘了他们的书包不可。”
果不其然,她开始请求支援,可她们就像怀了孕的女人,跑不快。而我们却像踩了风火轮,跑得飞快。
但韩一还是说,我们不能直接往家里跑,不然被她看见了会直接找到家里去。
胖子建议我们分开跑,这样的话,就算被抓住,也只有一人遭殃。韩一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道:“那我们兵分三路。”
“不,我们两个一起,我们都是一起的,我要是被逮住了,你也跑不掉。”我不干,也不敢。
韩一凝眉看着我,道了一句麻烦,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于是,我仨兵分两路,胖子从右绕回,我和韩一从左而归。回家的时候韩一已经跑得满头大汗,两边脸颊绯红得似染上了夕阳。我应该也是如此,只觉得全身热气腾腾,像一个热气球。
母亲已经从坡上收工回家了,正在坝子里面切猪草,周妈也在院子里切猪草,俩人有说有笑,见我们回来,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她们聊天的话题。
我提着书包躲进屋里,把门从里面反锁,然后把凳子靠墙,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把书包打开。当天的作业比较多,不然我也不会拿作业做赌注。但我比赛输了,所以我得躲起来,不让韩一和胖子找到我。
铅笔还没削好,韩一就来了,咚咚的敲门,叫我道:“择城,你躲在屋里做什么,开门,我有事找你。”
我赶紧停止削笔的动作,连呼吸也变得谨慎起来,以为这样就不会被韩一发现了。
他却停止了敲门,又走到屋外,蜘蛛一样两手抓在窗栏上,双脚踩在窗沿边,声音从我头顶上方响起:“我看见你了,快开门。”
“开门做什么。”
“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你就在外面说。”
“你站起来。”
见他有点急切,我就站了起来。他隔着窗凑过来,道:“那个人好像找到胖子家了。”
“啊,那怎么办。”我的心骤然咚咚跳得厉害起来,好像已经看到了母亲拿着黄荆一脸狠厉又恨铁不成钢的怒样。
“你快开门。”韩一跳下窗,进了屋,说:“胖子肯定会把我们供出来,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让那个人找到就好了。”
我俩寻遍了整个屋子,最终还是钻进了床底。天色已暗,屋子里也昏昏沉沉,床底更是漆黑一片。我们摸索着像是进了一个新鲜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天很矮,矮得人只能蹲行;这个世界的地很荒,光秃秃只有烂苹果和一些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而且环境还很差,到处都是蒙脸的蜘蛛网。
我们小心探行,最终靠墙而定。黑暗里只闻得彼此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和屋外母亲切猪草时刀与木墩碰撞出来的空响。
我们蜷缩在床底下,又像等待主人熟睡过去的贼,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得很。也不知蹲了多久,腿都麻了才闻得外面传来争吵。一是胖子母亲的声音,音高调平;一是妇人的声音,音高调也高。她们叽叽喳喳的互相争辩着,也听不清说的什么。过了一会儿,母亲和周妈的声音倒是清楚清晰。
母亲道:“颜浩那娃儿,又闯了什么祸事。”
周妈道:“好像是把人家刚栽下去的秧苗拔了。”
母亲道:“那可真该好好收拾收拾,也就是他妈心软,要是是苏择城,我非打断他的手。”
周妈道:“拿刀砍了都不为过,一天不好好读书,净到处闯祸。”
她们俩的谈话可把我和韩一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办,她要是找过来了怎么办。”
“别说话,找不……”韩一的话还没说完,远远的就传来了胖子凄惨的呜呜声。紧接着妇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应该是在和周妈说话,因为不过片刻,周妈就大声呼喊起韩一的名字来。
我很清楚的感觉到韩一抖了一下,他愣着,抓着我的手臂,不敢出去。周妈又喊他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声起,叫的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我的。
“苏择城,出来!”母亲的声音干脆利落,就像电视里的大将军在土匪窝外宣战一样,叫人一听就发怵。
我也愣着不敢动,抓着韩一的衣服,问他:“出去吗?”
他没来得及回应,周妈和母亲的声音又震耳欲聋。
“韩一,我再喊你最后一遍……”
“苏择城,我数三声,你再不出来……”
“出来了。我把作业收一下,马上出来。”有了十年左右的挨打经验,我俩深知要是再不出去的话,会承担怎样的后果。于是赶紧心虚的应道。
“先出来,等会儿再去收。”
“来了。”我又应到。我俩磨磨蹭蹭的从床底下爬出来,外面的天竟然还没黑尽,太阳尚在西边挣扎,艰难的露出半边额头。
虽然我们化了妆——顶着满头蛛网,但一出去,那妇人就认出了我们。她一改又跳又骂的姿态,平和的向母亲们把我们的罪状一一罗列,只说我们怎么没大没小如何骂她,又道我们如何扔石头打她,打到了她的头、胳膊、后背、大腿哪哪。
胖子还在哭,他和他母亲站在柏树下,我却瞪了他一眼,怪他不该把我们出卖。
等妇人诉说完我们的罪状,母亲转头看我,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问道:“你们有没有做过。实话实说。”
“我们没有打到她。”我和韩一的声音轻如蚊鸣,但还是足够让母亲们听见。
“你给我等着。”母亲脸上终于又表情了,恨恨的,狠狠的,像是要吃人的狼。但转头又低声下气的对妇人道歉,说是会为她把秧苗补栽。
母亲她们说了好一番赔礼的话,妇人才走。虽然我在心里骂她添油加醋夸大事实,但却舍不得她走,因为她一走,黄荆棍子就会雨打芭蕉一样密密麻麻的落在我的手上,腿上,屁股上。
母亲每次打我的时候都会吼得大声,问我知错否,错在哪里,还会不会再犯。我每次认错都很快,知错了,不该拔秧苗,再也不敢。
“这么快就知道错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拔人家的秧苗,我以前都是怎么教你的?我有教过你怎么骂长辈,怎么对长辈扔石头吗?”
“没有教。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她这一问,问得我哑口无言。紧接着又是一顿重锤。
韩一被打得还要久一些,这边的我已经被罚跪在堂屋,那边的他却还在嚎啕大哭。
从我上学后,我俩挨打的频率几乎一致,因为闯祸的时候都在一起。每一次挨打后,我俩都会比一下谁身上的瘀痕多点,好像谁多谁就要自豪一些,完全忘了挨打时卑微的求饶。
这一回韩一身上的瘀痕比我多几条,不过消散的时间都差不多,约莫在一个星期左右。
在堂屋跪了一个多小时(之前无聊的时候留意过煮一锅猪食所需的时间是一个小时),母亲已经把猪食煮好,期间她只到堂屋来过一次,是舀玉米粉拌在猪食里。我当时正在打瞌睡,听见她的脚步声又立马吓出了精神。我以为会挨骂,但她没说话,舀了玉米粉就又到厨房去。等她再叫我,是喊我拿鸡蛋和面过去。我感觉到她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就明知故问,“拿几个蛋。”
“一个。”
我拿了蛋过去,她坐在灶旁,正把一把玉米杆折断送往灶里。我把鸡蛋放在灶台上,又偷偷的看她,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巢,上面落满了玉米杆上的灰尘,还缀着一小片玉米暗沉的碎叶。
“你头发上有渣子。”我提醒道。
她把玉米杆递进灶里,这才看我,在火光映照下,她的眼睛闪亮发光,眼眶里水汪汪的像是刚滴了缓解疲劳的眼药。我当时还不知道她是哭了,只想着她应该已经不怪我了吧。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周妈就把我和韩一拽了起来。我们知道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她们昨晚商量的时候我和韩一躲在屋里有偷听到,所以也不敢抱怨撒娇。
我们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得要浅一些,即使不照手电筒,我也能看到他们三人的黑影。我很少起来这么早,所以还隐隐觉得有点小兴奋。要是以往,我一定和韩一又大又闹了起来,但此刻情况特殊,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等我们到达目的地,天口已开,光明完全驱走了黑暗,母亲们则不温不凉的接过我们的书包,看着绿油油的一片秧苗道:“昨天拔了人家多少棵,现在就下去拔多少。”
我和韩一站在田坎上,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弯腰挽裤腿,小声嘀咕昨天到底拔了人家多少棵。
把秧苗补栽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我们走过那两条田坎心里都有种不一样的感觉。特别是在看着我们栽的那一路秧苗率先开花长出谷子的时候,甚至还大言不惭的把稻谷品种的不同归功于自己栽秧技术优秀。
至于另一件事——炸水缸,说来倒要简单一些,在性质上也算是无心之过。那事发生在寒假,我和韩一扭着大人买了两盒擦炮。那小小的玩意儿,平时扔在水田里要么咕噜咕噜冒出一串白色泡沫就没了下文,要么就是像放屁一样咕咚一声就算是完成了爆炸的使命。
所以在上街归家的路上,当我们看见别人院子里那口能够装下我俩的大水缸时,心里压根就没想过要把它炸成几大块。只单纯的想着好玩儿,那能预知到,两颗擦炮扔进去,也是放屁一样咕咚两声后,那口水缸竟毫无征兆的崩裂成了几大块,连着缸里的水也决堤的河流般淌了一地。更妙的是,还有几条半个巴掌大小的鱼受惊的在难收的覆水上蹦蹦跳跳。真是妙哉!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