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府收着的药材,多是宫中太后太妃们的赏赐,老钟大人看过直赞好,一口咬定用这些药煎汤,小郡主必然好得快。秦宛月喝了两天,并没觉着有多大起效,一早一晚还是觉着冷,确切地说是寒,从心底往外渗透出的寒,似乎每一滴血都是冰凉的。再请脉时,她提了句“总觉得冷”,老太医闻言凝眉诊了半天,只是照旧断脉“小郡主体寒”,又说屋里虽有火盆,终究阴冷,等中午没风时,可到院子里太阳下多少走动走动。
正月已过了将近一旬,连日晴天,向阳处积雪开始融化,东南风已无冬日的料峭,多了些暖意,待到上元佳夜,十有八九会有银河皓皓满城红灯的盛景。
这几日秦宛月接连收到数封请柬,不外乎各家闺秀邀她上街看灯或过府赏月,都被她一一婉拒了。
“我病的那几天,可有什么人来?”秦宛月缓步走在王府花园里,询问陪伺身边的红衣,一边闲看小径两侧雪融后湿淋淋的树枝。
“几位国公小姐送了信笺,上门的……除了田小姐和文小姐,没有旁人了。哦,萧二小姐昨日午后来过,郡主才吃罢药正睡着,二小姐瞧了两眼便走了。”
秦宛月看她一眼,良久,低声道:“以后若是萧家来人,直接通报,无需顾忌。”
红衣连连点头,又问:“郡主,十五灯会那天,您哪儿都不去么?”
“不去。”
“郡主,那多可惜啊?”红衣一力劝道,“金陵上元灯会,您从没去过,我还看过两回呢!等一入夜街上可热闹了,两边挂满各式各样的灯,实在好看!长郡主肯定要去,您也一道走走罢,就当是散心。太医不是说让您适当走动舒心散郁吗?您不能成天闷着啊。”
“烦,累,没意思。”秦宛月拉紧披风漠漠回道,又觉得有些冷淡,复微微笑道:“你跟桂风一起去罢,正月间我病了,你们也没歇着。不是有三天灯会么,索性放开了玩一回,不必拘在府里守着我。”她说着偶一回眸,瞳孔蓦然一紧,旋身道:“回去吧,田素的信我还没回呢。”
“上官宛!”
秦宛月阖目一瞬,转过身来向旁边厅后绕出的一个华服少女轻笑施礼,柔声道:“云韶见过顺德郡主。”
身为吴王幼女,上有兄长三人,受尽宠溺,顺德郡主上官娴举手投足间充斥着一股傲气。她慢慢走到秦宛月面前,挑眉道:“今日我跟母妃来见伯母,母妃要见你却说有病见不得人,我看你挺精神的不像有病啊!”
红衣听得眉头直皱,秦宛月低眉顺目地静笑着缓声道:“云韶确实微感小恙,全劳钟老大人诊治,今日觉得好些了才出来走走,不知婶母与堂姐驾临,实在失礼。”
“别叫得那么亲,本郡主是不是你堂姐还没准儿呢!”顺德斜睨着秦宛月道,“瞧你这一脸媚笑,到底是小家气相,哪有半分我王府郡主风度?!”
秦宛月垂眸恭谨道:“云韶受母妃教诲,不敢放肆,以免让外人说越王府教养不当,生的郡主言辞无状,溺爱无方。”
顺德上下打量着她:“亏你还懂得顾忌伯父颜面。本郡主比你年长,自然也该多提点几句——以后不要卖弄聪明,生怕别人不知你识文断字似的。除夕夜宴上你那诗,也就皇伯伯给你面子,要我说,文理不通,用词村俗,简直丢伯父的脸!”
秦宛月抬眸凝视着她:“原来堂姐也颇通文理,还请赐教一二。”
顺德得意一笑,随即把那首七绝从头到尾贬批一通,最后不屑道:“上官宛,听说你家境没落父母双亡,想来小时也没受过什么大家熏陶,便是有点歪思,说出来也都是贻笑大方的。本郡主告诫你一句,以后趁早封笔,像这种文字,若是本郡主写出来,都觉得丢人!”
“堂姐恕我多嘴,但云韶实在不解,既然拙作这般不堪,为何朝中大人们看后都称赞不已,连何老太师都说好?云韶也是听父王说的,老太师品性孤高,皇伯伯面前都一向直言不讳。”
顺德双颊烧起来,瞪眼道:“怎么,你意思是本郡主说得不对?!”
秦宛月垂眸敛衽,恭声回道:“堂姐贤名在外,人人都说堂姐才艺双全,云韶不敢不信。”
顺德傲然道:“谅你也不敢!本郡主自幼研习四艺,受教均是名师,十数年的教导岂是你能比的?身为皇室贵女必须精通琴棋书画,你以为认得几个字就了不得啦?除了会念几个字,你还有什么本事当得起郡主之名?本郡主夜宴上献的筝曲,你知道是什么吗?”她不屑一笑,“你还是少在外招摇,多用些心思在四艺上罢,免得负了你这郡主名位!”
秦宛月眼眉微斜,神态自若道:“堂姐夜宴一曲,名为《落月摇情》,曲意源自初唐张若虚的长诗,分为‘潮起’、‘感月’、‘追怀’、‘梦思’、‘摇情’五段。堂姐演奏的确娴熟,神形倍至极尽绮靡,使人几乎忘却原曲凄婉却情深的意境。堂姐更删去‘追怀’,改动‘梦思’,令全曲焕然一新。由此可见,堂姐的造诣云韶确实远不能及。”
顺德顿时耳根通红。夜宴上的演奏情形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删减是遗漏,改动是手误,且秦宛月的言外之意她也听出来了——炫技、油滑,背离原曲意境,你有什么好自夸的?她双颊红了又白,指着秦宛月怒道:“放肆!上官宛,你竟敢——竟敢——”
秦宛月诧笑:“堂姐为何这般动怒,难道云韶说错了什么?”
顺德瞠目半天也没说出个理由,心中愈发恼羞不已,当即一步上前挥手就打,却被红衣横身过来截住。她更加愠怒,反手一掌再被避开。几人眼见顺德面红耳赤,用力甩开红衣攥住自己腕子的手,怒声叱骂:“贱婢!竟敢阻拦本郡主,你脑子里还有‘本分’二字么?!”
红衣松开手挡在秦宛月身前,紧盯着顺德道:“娴郡主,奴婢斗胆说一句,我家郡主虽然称您一声‘堂姐’,但论生辰,您也只比我家郡主年长半个月,就算我家郡主有冒犯之处,也不当动手。何况奴婢耳听目睹,我家郡主并未口出不逊有不当之举。奴婢拦您一为护主,二来也想请娴郡主消消气,有话好说,莫要伤了两府和气,奴婢自认为正是尽了本分。”
顺德瞥一眼秦宛月:“和气?她原本不过是个没父没母的丫环,本郡主责罚是她的脸面,便是打了,也伤不到两府和气!”
红衣面色渐变道:“我家郡主与您一般也是正三品御封郡主,娴郡主,还请慎言。”
顺德只觉红衣身后淡然而立的秦宛月格外刺眼,遂讽笑道:“我倒听说有人福薄禁不起这般隆恩,天天犯病。本就是个草芥命,纵然看了一堆圣贤书也是白搭,还硬要有的没的往身上揽名声。‘过犹不及’,万事都讲适可而止啊!云韶,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秦宛月面色苍白,默不作声。红衣两手早抖起来,气急道:“娴郡主,您自己倒是适可而止罢!我家郡主对您一向恭谨,倒是您,每次见面气顺则视若无人,不顺则出言讥刺,我家郡主究竟哪样得罪您了?”
“你敢质问本郡主?!”顺德一推身边战战兢兢的小嬛,“香芄!……掌——”
红衣不容她说完,抢白道:“奴婢细想,娴郡主今日上门撒气,是不忿于我家郡主在皇室贵女间的拔萃文名罢?恕奴婢直言,我家郡主虽然父母早亡,碍不住天生毓秀心思聪颖。如今遍传称颂云韶郡主文采斐然,实不相瞒,我家郡主对这些根本不稀罕。自己才华如何自己清楚就行,没必要依着外人定论,也就那些金玉在外实则败絮之人,才在乎世人几句评语。”
顺德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迭声叫道:“香芄!还愣着做什么,给我狠狠地掌这个贱婢的嘴!”
“娴郡主,吴王妃娘娘逢人便说您人如其名,最是娴静,奴婢怎么觉得郡主现在的举止,跟娴静二字可挨不着边啊。”
一股热流猛地撞上顺德鼻尖,她面色青白双唇直颤地丢下一句“你等着”,跺脚旋身带着小嬛忿忿而去。红衣撇撇嘴,转头向秦宛月道:“同是王府郡主,相比之下,长郡主竟显得格外通情达理了呢!郡主,奴婢就奇怪了,顺德郡主到底仗着什么敢这般口无遮拦?”
“还能仗着什么……仗着父兄宠爱呗。”秦宛月说着,早忍不住,回身一把扶住棵树猛咳起来,直咳得面泛红晕,双眸氤氲。红衣大急,连连抚着她后背道:
“定是方才站着没动又招风了!郡主快些回去罢,奴婢让厨房熬碗姜汤送过来,赶紧喝了想必能驱散化解掉。”
“无妨,在这儿稍坐一会,反正有人来找。”秦宛月说着慢慢走上敞厅,寻一处向阳石凳扶膝落座。见红衣不解,她不忙回答,只静静望着疏离净枝,半晌问:“红衣,你那般顶撞上官娴,不怕她告到母妃面前么?”
“奴婢从来没怕过事!若因怕而任凭他人欺辱,一辈子就只能畏畏缩缩,听人摆布。何况要我眼看着娴郡主诋毁你,我还是红衣么?”
秦宛月看看她,眼睫轻垂,语声极低:“‘过刚易折’,有些事,并非凭一味刚正就能行得通。”
红衣没听真切,但觑她面色也能猜出几分,遂道:“你今日一切荣华,都是去年夜宴舍命换来的。别人做得郡主,飞扬跋扈,你又有什么好顾忌的?阿宛,你一向行事小心谨慎,旧年在人辖下倒也罢了,如今既登郡主之位,何苦再这么委屈自己?现在有的是人维护你,长郡主、娘娘、王爷、宫里殿下,你若不拿出郡主姿态,那起人照旧低看你!”
秦宛月脑中闪过几副旧年残景,双唇紧紧绷起,眸色幽暗。“我如何不懂……”她轻声道,“我若真是上官氏的人,自然好办;可你也清楚,我不是。这郡主名分……”有大利,更有大弊。她眼下能做的,就是努力维持这得来不易的尊荣并稳固住,再慢慢筹谋回楚事宜。心思急转下,她只觉脑仁隐隐发疼,不由蹙眉向后靠在廊柱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真的累!她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身边能有一个完全可信、行事稳妥又能出主意的心腹丫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