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因膝盖肿痛和脸伤未愈,拖过上元节才回到秦宛月身边伺候。十六早起侍饭,秦宛月见屋内无旁人刚欲开口,红衣当先垂眸道:“请郡主用膳。”
秦宛月定定看着她,双唇微动,终将一切情绪压回心底,颔首微微一笑,淡然道:“挺好,没留疤。今日我要试制新香,饭后你去找青珠,就说我已回明母妃,取庑房里调香一应用具回来。”
红衣避开她的目光,只低声回道:“是,奴婢领命。”
转眼就是二月,各处的花次第绽开,贵女们往来频频,相互邀约踏青赏花。秦宛月兴致不高,除去陪王妃造访了一趟夜府和应惠宜之邀进宫之外,就再没出门,天天流连王府花园,日日调香弄露,头份完成后先是敬献王妃赵夫人,又分送田文二家,另给中宫和舞鸾殿各送去一份,颇得皇后喜欢。院里丫环也都兴兴头头地或来帮忙,或一旁围观,就连上官清英也都丢下新得良马跑来看她制香。
天气越来越暖和,秦宛月便挪到外面,在院中石桌上摆弄。面前一排小盒,里面盛的均是上好香药,又有各种碾子碗盏,上官清英看着她舀些这个,加些那个,还不忘叮嘱丫环留神火候,不禁咂舌道:“小宛,这么麻烦,你是怎么记住的?”
“我儿时寄居那家就是弄这个的,耳濡目染,自然就记住了。”秦宛月笑道,欠身量出三钱玉兰蕊,细细捣碎,同榆面和在一起,四顾道:“我才蒸出来的桃花汁子呢,拿来。”
小嬛进屋找了一圈,还是红衣寻得送过来。上官清英自然知道正月间闹的那一场,她一心认定秦宛月是自家妹妹,兼之对顺德向来看不惯,因此每一见到红衣就替她不平,又替秦宛月觉着尴尬,便绞尽脑汁找话说:
“红衣,我好几天没见你,你干嘛去了?”
“奴婢昨日奉小郡主命,给田小姐送了一瓶安神露。”
“安神露……就是那个淋在蜡上,点着后格外香,闻闻就睡着了的水吧?”上官清英两眼直放光,“那个东西果真是好,母妃说皇伯母特别喜欢!对了,我房里那种白色香片快没了,小宛,再帮我做些呗?”
“等有了新鲜薄荷再做给长姐,这种提神香必得新鲜草叶才起效。”秦宛月笑吟吟的,舀出几色干粉与花汁拌在一处,“这个香膏长姐也说好来着,我先给皇伯母和皇祖母送一些,剩下的长姐便拿去使罢。”
“当真?!我记得你这香膏,抹在太阳穴上特别清凉!”上官清英说得高兴,偶一回首,就见两个丫嬛并肩进院,一个年岁尚小,圆圆脸稚气未脱,一个相貌清丽,眉眼斜挑颇有几分英气。上官清英好奇心起,拽拽秦宛月问:“你这两个丫头我怎么没见过,新来的?那高个儿的看着挺合我脾气,叫什么?”
“那是寒竹,年前院里添人,赵娘娘选来洒扫的。前几日红衣不方便,我看她手脚还利索,提上一级跑个腿儿。”秦宛月微笑着说完,问那俩丫环道:“回来了……盒儿呢?刚好用。”
一大一小犹如姐妹的两个丫环一脸苦相,小的更是泪汪汪看着秦宛月。秦宛月看一眼寒竹,诧笑道:“怎么,你欺负青柳了?”
“奴婢无能。”寒竹轻声说着把手一递,上官清英头一个跳起来,指着她手中锦袱上断裂开的雕花玉盒,口吃道:
“这……这不是去年皇伯伯寿辰,赏你的那只蓝田玉髓盒吗?!”
秦宛月将香箸一放:“怎么回事?”
“奴婢从库里领出来后就赶着往回走,结果半途遇见司云姑娘,她非要看。奴婢知道这是御赐之物万一损坏担罪不起,起先是不给的,可司云姑娘说她比奴婢身份高,奴婢若违抗便是以下犯上,还——拿红衣姑娘说事,接着就来抢……就成这样了……”
“这……这……简直没王法了……”上官清英听得眼睛冒火,张口结舌摇头跺脚。秦宛月倒笑起来,她淡淡扫一眼红衣,缓声道:“原来是她啊……秋苇,你去把司云找过来,说本郡主有事要问。桂风,把院里所有下人,不论名次,全叫来去那边等着。”
廊下一个大丫环匆匆去了,桂风也离开到四处叫人,独红衣呆站在秦宛月身后,忽觉心狂跳起来,忍不住偷眼看向秦宛月,却见她照旧做活,这阵儿正把脂膏和调好的花露放在一起熏蒸,格外仔细地嗅着氤氲白烟中的香气。
不出半刻,司云不知所以地踏入西院,却被命候在门前。约半炷香的功夫,秦宛月吩咐灭了火将蒸制好的香膏取出晾着,等一应器皿拾掇完,方揩着十指回眸笑道:“让司云姑娘久等了。过来说话……”
司云半情不愿地行个礼,抄手问:“不知小郡主相召,有什么吩咐?”
秦宛月朝桌上破裂的玉盒一挑眉,含笑道:“本郡主只是想问问,这盒儿是如何裂的。”
司云蹙眉看看一脸冷寒的红衣,朝旁边垂首静立的寒竹一扬头道:“那个丫头笨手笨脚的没拿住,给摔了。”
小丫环青柳闻言,忍了半天的眼泪滚滚而落,抽噎道:“……不是竹姐姐摔的……分明是你非要抢,没拿住才掉地上的,怎么、怎么可以赖在竹姐姐头上!……”
司云愣了一阵,怒道:“胡说!你个小丫头青天白日的胡说些什么,怎就成了本姑娘的错了?!”
寒竹将青柳揽过来凤眼一瞪:“司云姑娘,青柳还小你不要吓着她,有话跟我说。方才你还无畏天地的,怎么到郡主面前就不认帐了?”
司云惊惧交加地颤声道:“你……蒙了心的,红口白牙说瞎话!”她猛然转向石桌旁两人抖抖道:“郡主,这盒子当真不关奴婢的事,是她们两个损毁的,反嫁祸给奴婢!”
上官清英被吵得脑仁发胀,暗地里直推秦宛月。秦宛月看向寒竹,笑意渐敛,冷声问:“寒竹,你为何要说谎,把错推在司云头上?”
寒竹撩衣跪倒,一字字道:“郡主,寒竹去年底才进府,从未与司云姑娘谋面更无龃龉,根本没有理由嫁祸。毁坏御赐之物乃重罪,借多大胆量奴婢也不敢。退一万步讲,若真是奴婢所为,我与司云姑娘无冤无仇为何要嫁祸于她?还请郡主明鉴。”
司云锐叫道:“你胡说!你赌咒啊,你敢不敢发誓说你没有说谎?!”
寒竹回首,竖起三指凛然道:“天地在上,日月为证,我寒竹今日绝无半分虚言,如若欺瞒,立时死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又盯着司云问:“司云姑娘,那你呢?”
“你……”司云急怒中对上秦宛月两颗笑意似有若无的眸子,登时觉得心口一凉,她骤然扑向寒竹尖声道:“我与你何怨何仇,你竟——”院中仆妇见状,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死命按住,口口声声直道“姑娘冷静”。秦宛月欠身,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司云缓声道:
“司云,现今当着本郡主和长姐的面,你都这般肆意妄为,喊打喊杀的,若说抢夺玉盒之事你做不出来,本郡主还真有几分不信。”
司云气急败坏,蓦地怒视着红衣嘶声道:“是你撺掇的,一定是你!”
秦宛月冷眼扫去,寒竹立刻起身,走过来反手一掌,司云嘴角登时溢出一丝血痕,便见秦宛月面色淡淡,漠然道:“年节时母妃才为着府中以下犯上、仗势压人之风动怒,连红衣都被牵扯其中,你一个二等婢女,做这张狂样子给谁看呢?”
“盒子……不是……”司云强忍唇角间的疼痛,双眸满是忿恨地睃着寒竹,口齿含混不清,“……她,骗人……”
“她可是都发毒誓了,你还咬住不放,可见是个敢做不敢当的。”秦宛月冷冷笑着,“司云,损坏御赐之物,以下犯上,仗势欺人,拒不认罪,四罪合一——越王府怕是留不得你了。”
司云拼命挣扎,嚷道:“我是赵娘娘院中人!你敢动我!”
“长姐,”秦宛月诧异看向上官清英,“我处置她,算逾矩么?”
上官清英早已双颊涨红,听罢拍桌而起怒叱道:“你是郡主,还发落不得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么?趁早处置了,没的丢母亲的脸!母亲那边自有我去说。”
司云瞪大双眸满眼不甘,却听秦宛月淡淡一声“聒噪”,寒竹劈面又是两掌,径将她打懵了。
“上次母妃开恩对红衣减罚,本想以儆效尤,却不见效,想来还是太仁厚了。”秦宛月轻叹,环视着院中整齐两排小心翼翼的丫环们,“司云犯过极重,掌嘴二十,杖责四十,即刻逐出王府,除身上衣物,其余衣饰一概不许带走,全散给府里丫头。”静默一刻没人敢应声,她眸色骤然阴冷下来,厉声道:“红衣,掌嘴!”
红衣高声应下,几步来到司云面前,轻声道:“司云,做事不要做绝,万事要留后路——可见说着容易做着难啊。”
司云不及出言,红衣已左右挥手,极其冷静地一掌掌打下去,众人看得心抖手颤。上官清英还在生气,恨不能跳着脚喊“使劲打”,又巴不得亲自动手,只怨自己平日给母亲请安时太不仔细,留这人白白坏了母亲名声。再看秦宛月,她正垂眸喝药,又挑了两粒渍梅,对眼前这一幕根本视若无睹。
杖责过后司云已哽哽一息,被拖拽出院门。施杖仆妇背心湿透,其余丫环战战兢兢挤在一起,不敢出一声。秦宛月此时已将香膏制好,另寻一只小盒装满,推给上官清英笑道:
“长姐,别生气了。这盒你且用着,不够了只管来拿。”
上官清英揣好银盒,只觉气尚未平,拂袖起身道:“小宛,你罚得太轻了,这种人就该严惩,严惩啊!你快好生歇歇吧,我明儿再来看你。”说着拽过棠风一阵风般走了。秦宛月亦揽衣起身,向众人淡声道:
“你们也都看见了,以后行事需得当心,不要落得司云一般下场。都散了罢。”
“……是……”
“桂风,把香膏收好。红衣,扶我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