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宛月狭长的眼睫下,往日幽邃的眸子如今略有透明,琉璃相仿,流光幻彩般晃得人眼花。她似笑非笑,似醉非醉,口齿格外清晰地道:“莫名其妙,我哪里有什么兄弟姐妹?素姐姐你也知道,我并非父王亲生,自然也牵扯不到长姐身上。素姐姐,你这卦象,只怕不准啊。”
“小宛,父亲卜相一生,绝无错漏。你是鸣佩公主的后人,若论起来,云裳郡主、乃至公主,都可算作同脉同宗的姐妹,若父亲如实上奏,你觉得皇上会如何做?”田素声音凝重起来,“万幸与你同辈宗亲没有大灾兆,不然我也拦不住父亲。星辰乃天眼,不会骗人。小宛,我只问你,你当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么?”
秦宛月凝眸看她片刻,唇角微微扬起,轻笑道:“素姐姐,你莫怪我口直,我对这占星卜卦,向来是存疑的。我着实不解,单凭天上几颗星,写写画画就能得出一人之命?我是不信!”
田素并无半分不快,只幽幽一笑道:“皇上信。”
秦宛月眼角斜斜洇染开一抹红晕,眼里似有不屑:“历代皇上无一不笃信钦天监,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日升月落,星斗转移,无非顺应气节变化,哪就扯到人之生死了?命是自己的,为何要交与一片虚佞?”
“天意深重,凡人岂能揣摩得透?”田素淡笑着,“人人说我田家肆窥天意,合当反噬。祖父年未半百已然白头,最后暴毙在玉衡台上;父亲只我一女,别无子嗣,你可知,我注定得继承父亲衣钵?我从未见过母亲,自出生全是父亲教导……这就是我田家人的宿命,也是天意。人皆蝼蚁,蜉蝣一生,如何逆得过冥冥苍天?”
怎么跟顾家似的?秦宛月不无讥讽地想着,秀眉微挑,声调不觉凌冽起来:“我却更信‘事在人为’这句话。只有那些碌碌之人才寄希望于天命。天?无非一片混沌,能奈我何?”
田素笑中带了几分凄婉,漫声道:“知道我为何鄙恶那群俗人,独与你交厚么?当年城郊初见,你身处众多贵女间,却难得自有孤傲于心。相识两年,你的傲气日盛,也愈发不认命,我是羡赏你这份不屑天命的。但是小宛,古往今来多少人自傲于天地,不安现状,有几个得了善终?无论你做何事,都逃不过天理二字,冥冥之中,到头来都会映照在自己身上。”
秦宛月脆声笑道:“我的所作所为,还轮不到一堆星辰裁断。什么卜命相面,全是凭空臆断,我信我自己就够了。”
田素凝视着她的双眸,缓声问:“你可知,我昨晚观天得出些什么?你生于下元,天武当空,当有大富贵,但生时不利,荣华不能久;你的主星光角不正,主多次命悬一线;星光明灭——小宛,我说得可对?”
秦宛月瞳孔一紧,嘴角仍是噙笑:“姐姐,你没说完呢,星光明灭,主什么?别是主我命不久矣罢?这可不好,我才刚交十六呢。”却见田素眼神隐有闪烁,她心口蓦地一悸,不觉望向栏外星空,忽回首,眸色和笑容两两相映,竟有几分阴鸷,“姐姐所说虽不假,我却不信那些都是从星相得来。”
“你怀疑我是听说你身世后胡诌的?”田素抬眸,“你可以告诉我一个生辰,不论何人,看我能得出什么来。”
秦宛月微阖双目,略显紊乱的气息稍稍平复后轻声道:“丁巳年,四月十五,子末正。”
田素眉睫一跳,神色凝重起来,紧盯着窗外一片夜空低声道:“丁巳年……生肖当蛇,四月十五,五行在木……子末正,混沌虚佞,阴气最盛,阳子当命……”她蹙眉良久,口中喃喃,蓦然起身踱了几个来回,回座迟疑地问:“这……是你什么人?”
秦宛月沉默片刻,方沉沉道:“是亡兄。”
田素一怔:“你哥哥?他当真死了么?”
“是啊,溺于寒江,尸骨无存。”
田素长吁一口气,回眸道:“他生时应当夙慧非常,心思极深吧?小宛,我就直说罢,你哥哥死了比活着好。”她平静地凝视着秦宛月愈发阴暗的眸子:“你跟他绝非同母,他的命数是大不详,克一切亲近之人,若不死,必败门楣。”她蹙眉一二,沉吟片刻又道:“我想父亲卦数所指,便是你兄长了,只是稍有偏差……看来当与父亲再加探寻……”
秦宛月的嘴角轻轻抽搐,她微闭双眼,手指颤颤地灌下满满一盏酒,旋即手一摔,咳嗽起来。门外寒竹听得不好,慌忙夺门而入,连连为她抚背。田素回神,想起方才未尽之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似他这般至凶的命,又是溺水暴毙,只怕才咽气就魂飞魄散了。小宛,真的,他死了也好,不然,你怕也无法捱过去……”
秦宛月气喘着,长睫直颤,面色潮红,没有焦距的眸子似被一层轻雾笼罩。她十指狠狠扣住桌面,转向寒竹,唇角硬是牵出一个极瘆人的笑容,喃喃道:
“你可听见?是他害的,都是他。我当日说得不错,我果真逃不出他的手去。”
她全身颤抖起来,微微扭曲的脸埋在手中。寒竹焦急看向若有所思的田素,问:“田小姐,您跟我家郡主都说什么了?”
田素眉心蹙起,一摇头:“没什么,许是酒入愁肠,想起旧事了罢?”
秦宛月又开始咳起来,寒竹顾不得细问,只管低声抚慰。咳声一滞,秦宛月面带隐痛用力按着胸口,半晌方抬眸,抖抖地对田素笑道:“一时气逆,姐姐见笑了。”
田素深深看她一眼,轻声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小宛,我知道你定听过这句话。”她无视寒竹警觉起来的眼神,也没在意秦宛月幽幽的目光,只道:“此事我会告诉父亲,让他放心,不过小宛你——既然寄名越王府,旧事若不放下,于你无益。你是云韶郡主,上官宛。”
秦宛月凝视她良久,轻一颔首:“多谢姐姐提点。夜深寒重,酒力不胜,先行一步了,姐姐自重。”
田素含笑点头,注视着她缓步离去。玲珑阁门格楞一响,穿堂轻风下,烛影一阵闪烁。田素慢慢走到朱栏前,眼底跃入万家船火,映衬着她一脸沉思。
上官宛,鸣佩公主后裔,自小失孤,越王收养,这都是封郡主时圣旨所述,世人眼中的云韶郡主。若是这其中另有隐情呢?她犹记当年初见这少女时的情景,河渚之滨,繁花郁柳,一众华衣贵女间,只她一个异于旁人,眉有孤意,眸中的幽沉,非是经历生死不能有。自小长在越王府之辞,实在有疑。
这又怎样?她还是那个无依无靠的云韶郡主,没有亲人,只能相信自己。方才秦宛月所问不假,她的确有所隐瞒。田素慢慢抬眸,望着漫天星斗怅然一笑,轻声自语道:“主星光芒明灭,难以持久,怕是——寿不能长,不得善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