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夫人还给她整了一个据说是宫廷里出来的老婆子,天天在她耳朵根子下念叨。走路不对了,吃饭不对了,坐着不对了,站着不对了……念叨的阿柔都要怀疑人生了。
感情她过去十几年,全都是瞎活着的,如今连吃饭睡觉,讲话走路都不会了。
还好,第三天。蓝夫人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莺莺燕燕,把她连同宋将军这几年在边地养的几个儿女,全部装车发往京城。
出了将军府,阿柔第一次觉得,这外面的空气都是清甜的。
宋定邦和铁四郎在遥城外远远的送她们。距离太远了,她们在路上的车子里,宋定邦和铁四郎骑着马在路边的山坡上。抬起头使劲看,熟悉的人能认出是谁来,但是要看清楚五官表情,那是万万不能的。
一瞬间,阿柔心中便生出物是人非,天人永隔的荒唐感来。她不顾那个老婆子的阻挠,从马车里钻出来,冲着山上大喊:“师父……”
山风吹过,隐约带来铁四郎一句:“……听话……乖……”
不用说,是嘱咐她到了京城要听公子的话,要乖。她已经十四岁了,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呢。平常最是不愿意听师父这种老生常谈的腔调,这一刻,她却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
等她坐在车中,一路摇摇晃晃过了那个山口,回头扒开车窗,再看不见上坡上的人影时,她才渐渐平静下来。靠在车中柔软的靠垫上,胸腔中不知名的地方,忽然沉甸甸的。
蓝夫人指派来伺候她的老婆子并一个垂鬟小丫头,跪坐在她脚边,各自眼观鼻,鼻观心,泥塑木雕一般。
长日漫漫,旅途寂寞。阿柔并不是个话多之人。和那婆子丫头也不熟悉。渐渐的将心思从和师父匆匆离别的沉闷中转移出来,每日盯着那婆子和小丫头看。
她实在不明白,怎会有人的眼神锐利到像宋定邦那样。仅仅一眼,凭气息和颜色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体状况来。
看来看去,还真给她看出些门道来。但是,想要具体去捕捉那些微的变化,她又有些茫然。如此过了大约一二十天。旅途劳顿,宋定邦那些庶子、庶女们因为娇生惯养,很多都闹起病来。阿柔偶然间发现,医师治病,望闻问切。往往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察言观色。这下她如同醍醐灌顶,跑去医师那里毛遂自荐。
蓝夫人派去的老婆子本来是要阻拦的,但是这不是在将军府,阿柔根本就不听她的,她也无可奈何,后来也就懒得管了。阿柔聪明,有眼力见儿,话也不多。那医师原先还推辞几句,不愿意留她帮忙。到了后来,那几个公子、小姐相继生病,而且日渐沉重。他光嫌人手少,也就顾不上敢阿柔到一边儿去了。
这些公子,小姐们出了雁鸣关不过几百里就开始生病,到了距离京城北都二百里的地方,实在走不了路了。于是乎,跟随保护这些将军子嗣的将军,去京城宋府里报了信。府里老夫人让这些人原地休息,等病好了再走。
一行人在宋家别院里安置下来。阿柔是不耐烦穿那拽地长裙的,正穿着小厮的衣服,帮那医师熬药。忽然,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馨香味道传入鼻腔。她下意识抬头,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此刻夜色微醺,华灯初上。在廊檐下那团明亮的灯晕之中,站着一位龙章凤质,风华卓然的男子。倘若用君子如玉来形容,那玉少了那人的生动。倘若用月来形容,那月又少了那人的温柔。
阿柔相信,就算那人站在山花海树之间,也没有一种颜色能将他的光华掩盖。
“不认得我了?”那人轻启朱唇,缓缓开口。声音仿佛三春的飞泉,流淌过阿柔那荒芜的心田。又仿佛玉指挑起的琴弦,拨动了她此刻平静的心湖。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人面前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跪倒在那人面前,两眼模糊仰望着他的容颜:“公子。”
“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献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此处没有旁人。我们父女之间,不讲这些俗礼。”
阿柔只觉得头顶上轰然一声,站在那里身体不可控制的晃了晃,暗暗咀嚼着献刚刚说的那两个字:“父女。”
献却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一般,抬手抚了抚她的墨发:“看看你,像什么样子?”随即又轻叹一声:“不过也怪我。我早该想到老四是个粗人。那天他把你带走之后,我就后悔了。就怕他带不好你。如今一看,果然如此。是为父的错啊。只怪我当初太年轻。”
阿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仿佛被粗硬的砂石擦伤了心脏,酸酸、麻麻、辣辣的痛。她垂下头:“你说过,我叫你公子就好。”
“是吗?我这样说过?”献松开阿柔的手,转身迈着随意的步伐顺着廊檐往前走。从这盏灯的光晕中走出去,又走到那盏灯的光晕下:“也许吧。我那时……”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酸涩和无奈:“不过你不用怀疑,在我心中,是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来看待的。”
阿柔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明明两人相隔不过两盏灯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堑鸿沟。她心中升起一股有些绝望的无力感,轻轻点了点头:“我相信……”但她终究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儿,她已经十四岁了。坎坷的经历令她比同龄人要早熟的多。因此,她到底没有喊出那声‘父亲’。
当时年幼,她一个失去怙恃的孤女,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好,根本就没有想过那么多。如今年岁长了一些,才知道那一声‘父亲’无异于在她和他之间构织起一片沧海桑田。可是,时光不能倒流,此情此景,她能奈何?
“何在啊,你知道为父为什么给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吗?”献半侧过头。灯光下,露出半边带着淡淡忧伤的侧脸。
阿柔那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一瞬间就被他脸上的忧伤融化,恨不得变成一只能抚平一切伤痛的手,将他脸上的忧伤拂去。她就那样望着他的侧脸:“请父亲赐教。”
献闻言,脸上忧伤依旧,但似乎心中终于放下了什么。他转过身,望着阿柔:“我有过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如今大约也和你一般高矮了。可惜……”他眼神黯淡下去,轻叹了一声。
阿柔看着他的神情,有几分不相信,但还是被他表情中的神伤打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