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旺达诗卓的茅屋里面,肖炘杰和西玛,都盘膝坐在房间的中央。
他们两人背靠背而坐,在周围点着三十六盏油灯,而每一盏油灯的灯芯,都被一根钢针固定。
这些钢针,就是白天参加祭山会的十二个年轻人曾插入脸颊的钢针,每个人三枚,十二个人加起来刚好三十六枚。
而白天参与祭山会最后的钢针穿刺的十二个年轻人,此时也一脸肃穆地站在茅屋外面,毕恭毕敬。
旺达诗卓颤颤巍巍地将清油烧沸装于一个蓝花碗内,碗中放一把汤匙。他的口中念念有词,用白石打火,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火把,并盛了一碗冷水放置在一旁。
旺达诗卓的嘴里似乎在哼唱这来自远古的歌谣,曾经和燕大叔一起研究过羌族文化的肖炘杰听出来这正是下坛经中驱赶鬼神邪魔的的咒文。此事旺达诗卓舀了一匙热油浇在火把上,然后向上面洒冷水,火把猛烈爆旺并劈啪作响,然后向上面洒冷水,火把猛烈爆旺并劈啪作响。旺达诗卓手持火把在各间屋子里走一遍,最后来到门外。
“不要紧张,这是旺达释比在驱赶邪魔,如果你们感觉到身上不适,也尽量忍耐。”在一旁守护的丹木生怕两人对这陌生的仪式心怀恐惧,连忙解释道。
旺达诗卓从屋外返回,这次他没有太多的动作,只是一边敲打着腰间的羊皮鼓,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如果肖炘杰和西玛也像丹木一样完全能听懂羌语,就会发现这些咒语其实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神秘玄奥,而是无比直白:
“嘿!东方土地,南方土地,西方土地,北方土地,桥梁土地,庙门土地,二十四个路旁土地。释比油师,木匠油师,画匠油师,二十四个油师。释比不是非凡人,玉皇称我管鬼训,一脚踏在金刚里行……”
“阴死鬼,阳死鬼,古邪魔……东方来东方去,西方来西方去,南方来南方去,北方来北方去,吾师弟子在此。梁浆水饭,帛钱五张,将尔等送到高门大户、十八龙门,千年不相见,万年不回头……”
“吾师弟子口含三十六牙,手拿千根白玉棍,一不打天,二不打地,专打邪魔妖怪化灰尘!”念到这里,旺达诗卓突然高声问:“打着没有?”
丹木和门外的十二个年轻人连忙回答:“打着了!”
旺达诗卓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再问众人:“阴死鬼,阳死鬼,死得不明不白的邪魔,打着没有?”
丹木等十几人连忙回答:“打着了!”
西玛的脸色苍白,这种仪式,让她感觉到鬼气森森,难道说在自己和肖炘杰等的眼眶里,居然是因为邪灵附体?
可是不等她多想,突然感觉从眼眶的地方,传来一阵刺痛,似乎眼眶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出去。
那股刺痛越来越强烈,接着是无边的灼热,就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烙铁,放在眼眶上一般。纵然她曾经受过多种痛楚忍耐训练,这个时候也感觉到难以承受,因为这种痛楚,并不完全是来自于眼眶,而像是自灵魂上发出的一般。
“好痛,好痛啊……”西玛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可她看向肖炘杰的时候,却生生地忍住了。
肖炘杰的脸上,已经因为过度的痛楚,变得无比狰狞,而他的眼眶,这个时候也高高隆起,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眶内部不停的钻来钻去,让他的一双眼睛都严重充血,看上去简直如同非人的兽类一般。
西玛能够想象,或许现在自己的表情,也不会比肖炘杰好多少,可是肖炘杰虽然看上去痛苦无比,但是他几乎变得血红的眼睛里,却依然一片平静。或者说是迷茫还要确切到一点,他的瞳孔完全没有焦点,似乎他的灵魂,此时已经远离了肉身,而不知云游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实际上此时的肖炘杰,意识的确不在肉身之中了。
在那无比苍凉的下坛经中的驱邪咒语响起的时候,无边的痛苦就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然后似乎再次回到那个巨大的祭坛周围。
依然是是那三个硕大无比的生命,一条巨大的蚕,一条长着羽翼的巨蟒,还有一头金色的三足鹰,而下方,是无边的上古子民,在对着这三头巨大的生物膜拜不止。
但是这次,似乎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
在祭坛的一角,有几个同样是裹着麻布的奴隶一般的人,正在情绪激动地不停叫骂。
肖炘杰能够看出来,这些人和眼前虔诚祭拜的人,明显不是一个部族的,但是长相却没有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或许只是他们的精神气质。这些祭拜的人,一脸的虔诚和惶恐,甚至带着些许的狂热,而这几个看上去十分精悍的奴隶,却是面相凶恶和不屑,尤其是眼睛看向三个巨大的生命的时候,没有半点的敬畏,只有深深的仇恨。
似乎这三个高高在上,如同神灵一般的生命,是他们的生死仇敌。
其实这也完全可以想象,在远古时候,不同的部族之间,被俘获之后只有成为奴隶或者被杀掉祭祀这两条路可走,而这三个巨大的生物,明显是要吞吃人类的,这些奴隶所在的部族,有不少都是被这几头生物所吞吃掉。
一个部族的守护神,对于敌对部族来说,那就是最可怕的邪魔。不管这三个巨大的生命,拥有对于当时的人类来说多么巨大的力量,可在敌对的部族眼中,对这些巨大的生命绝对不可能带着丝毫的崇拜,只剩下刻骨的仇恨。
肖炘杰注意到一个细节,当其余的正膜拜三个巨大生命的人类部落,看到这几个人的时候,也是情绪激动,有的不停地吐口水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砸过去。
接着这几个破口大骂的奴隶,被无情地用石斧砍掉头颅,然后推入祭祀坑中。
那只拥有三只脚的金色巨鹰,突然之间飞起,然后抓摄起两具无头的尸体,重新飞回巨大的祭坛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吃大嚼。
肖炘杰看得心头发麻,拼命想要将这副景象赶出自己的脑海,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却还是办不到。
接着有几个巫师模样的人,将几捆包在破麻木中的东西,一并甩入祭坛之中。
麻木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尽管肖炘杰离着那祭坛不知有几百米远,可奇怪的是,他只是微微动念,居然就能够看清那巨大的祭祀坑里散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都是些锈迹斑斑的青铜器,其中大半都是兵器,青铜戈、青铜刀剑,还有几个青铜神像和大小不一的鼎。
那几个巫师模样的人,指着祭祀坑里面的青铜器,嘴里叽哩哇啦地不时说着什么,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而且似乎对坑里的东西,怀着深深的恐惧在不停咒骂。
很快,在场的其他参与祭祀的人,也跟着祭祀一起不停地咒骂,接着有人开始往祭祀坑里投下石头,还有人将柴草扔下去,任何再扔下火把点燃。
很快,那些青铜器有的在被石头砸坏后,又被烟熏火烤,变得乌黑不堪,再也找不到先前青绿色的影子。
周围的人一阵欢呼,他们开始不停地围着祭祀坑中的火堆舞蹈,在狂野的舞蹈之后,有的甚至就当众开始牝合,让肖炘杰顿时目瞪口呆。
而三个处于祭坛之上的巨大生物,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肖炘杰猛地感觉身子一震,再度回到现实,这才注意到眉骨位置传来的阵阵剧痛。接着感觉到眉骨一凉,似乎有一根根冰冷的钢针,刺了进来。
但是丝毫没感觉到钢针刺入眼眶带来的痛楚,只是感觉到一丝的清凉,在将那巨大的痛楚一点点逼走。
他能感觉到眼皮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奔涌,接着眼前一暗,好像有一条小虫子从眼角跑了出来。
“肖炘杰,想不到你比我还慢。”是西玛的声音。肖炘杰睁开眼,才看见一条约有一寸长的半透明的虫子,已经顺着衣服爬到了脚下。这条虫子似乎有些惊慌失措,想要快速逃掉,但是不管它怎么奔逃,每当遇见那个由三十六盏油灯组成的圆圈的时候,似乎冥冥之中的一股神秘的力量,让它立刻折返。
“这是什么东西?从我眼睛里跑出来的?”肖炘杰顿时感觉心中发毛,如果一个人的眼睛里能跑出这样大一只虫子来,那之前受到如此剧烈的痛苦,也可以想象了,任谁的眼睛寄生了一只寸许长的虫子,不高高鼓起才怪。
不过他奇怪的是,一个月前苏从云和沈万年师徒,曾在北京找最好的眼科医生看过来,其中自然会照X光,却没有发现在眼部居然会有虫子在。
“这是怨虫。”丹木轻轻说道。
“怨虫?到底什么东西?”肖炘杰总感觉到这看似如同半透明的蚕宝宝一样的虫子,有些不同寻常,似乎光是听名字,就让人感觉到一股凉气直接刺激到背脊,让人不寒而栗。
“怨虫,怨气所化的虫子,没有实体。”丹木跨入三十六盏油灯组成的圈子,抬脚朝那虫子踩去。肖炘杰几乎能够想象在丹木的脚下,那虫子会发出“吧唧”一声,被踩成肉酱。
可是当丹木抬开踩下的右脚,肖炘杰却发现那半透明的虫子,居然半点损伤都没有!
“我说过了,它没有实体。甚至除了旺达诗卓和我们几个受到诅咒的人外,其他人根本就看不见这小东西。”丹木淡淡地说道。
“那要如何消灭它们?如果它们再度钻入我们的眼眶怎么办?还有当初它们是如何钻进去的……”肖炘杰脸色有些苍白地问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渐渐脱离了他的预想,他本来也承认自己,眉骨上的符文,是因为七图腾钉的诅咒,却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一条没有实体,只有他们几人能够看见的怨虫。
“难的是如何让他们乖乖离开你的眼睛,至于要彻底杀死它们,却一点不难。”丹木说道,然后低声对旺达诗卓说了几句什么。
旺达诗卓干瘪的嘴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他轻轻地站起身,然后开始拍打着腰间的羊皮鼓,随着他拍打的频率越来越快,那条被困在三十六盏油灯之中的半透明小虫,也似乎开始焦躁起来,不停地在原地爬来爬去。随着旺达诗卓最后咚地一声重重落下,那条小虫突然凝滞了一下,然后发出啪地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从内部破碎了,竟然渐渐地从原地消失,连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仿佛完全没有出现过一般。
肖炘杰脸色微变,这支虫子,果然是没有实体的。
“肖炘杰,看来你中的诅咒比我还要深,我都不过是折腾了十多分钟,眼睛内的怨虫就出来,你竟然过了差不多半小时才出来,差点让旺达诗卓累晕过去呢。”西玛一脸轻松地调侃道。
刚开始看着这样一条虫子从眼睛中出来时,西玛也是一脸的苍白惊讶,后来这条虫子被鼓声彻底杀死,眉骨也没有了那股剧痛不说,甚至连最初朝外凸起的形状,也似乎变得正常了些。
当然,只是比之前那种外凸的状况要好了不少,实际上和最开始相比,依然能看出一天凸出的痕迹,大概和几人刚中了诅咒的时候差不多,没有像后来那样再发生变化。不过这已经让西玛十分开心了,毕竟如果像是古蜀时期的蚕丛王一样,变成一个真正纵目的形象,那可比杀她还要感觉恐怖。
“嗯,有可能是我体内有巫力的缘故。毕竟对于这中没有实体的怨虫,说不定巫力也是一种很好的养料呢?”肖炘杰笑着说道,不过看着那虫子消失的地方,还是有着丝丝心悸。
他更加无法明白的是,为何所有人之中,就他会不时地回到那上古时代,看到数次不同的祭祀场景,而所有的先民膜拜的对象,都是那三个巨大的怪物,或许也正是那几个自称是神灵的家伙。
这三个怪物,在远古时代,如果真的能够操控人心的话,加上巨大的身体,还有运用巫力的方法,怕是真的有可能被那个时代的先民当成是神灵一类的存在。
不过和前几次都不同的是,这次是在羌族的下坛经驱邪咒文中渐渐进入到那个状态,而这次也终于让他看到了不少和以往不同的东西。
反抗!
之前的数次祭祀,都只看到了一如既往的膜拜和敬畏,可是这次,他看见了七个奴隶眼中的仇恨和不屑。
这七个奴隶,对于那三个高高在上的神灵,竟然在没有尊敬的同时,还带着一丝丝不屑!
在他们眼里,这三个所谓的神灵,似乎就只是三个体型巨大的怪物而已,或许会有所畏惧,但绝绝对不会尊敬膜拜。
旺达诗卓疑惑地看着肖炘杰,等丹木将他的话翻译给旺达诗卓听后,这个百岁老人突然站起来,将手放在肖炘杰的额头,低声呢喃着什么。过了好半天,肖炘杰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凉气息,似乎从脑子里的某处被释放出来了。如果他了解过一点道教养生术的话,就知道那处地方就是道教中所提到的泥丸宫,佛教中所讲的阿赖耶识,而如果用现代医学来解释,这个地方就是常说的“松果体”。
“是上坛经中的引导咒文,一般是用来沟通天神和凡人时才念诵的。”丹木在一旁解释道。在羌族的释比经典中,上坛经是描述天事,中坛经谈人事,而下坛经却是谈阴事。之前为肖炘杰和西玛驱除眼眶的诅咒,使用的是下坛经中的驱邪咒文和法事仪轨,至于现在,旺达诗卓似乎试图沟通肖炘杰体内的巫力,和天地直接的自然神灵引起共鸣,那么念诵的就是上坛经中的内容。
最后,旺达诗卓将手从肖炘杰的额头拿了下来,然后取过墙角的一个有些发黄葫芦,扒开塞子,然后倒出里面的一些微微带着碧绿的液体在手心,然后以另一只手的食指蘸了一些,在肖炘杰的额头画下了数个符文。
这些带着碧绿色液体的符文很快就干了,渐渐隐没在肖炘杰的额头,肖炘杰只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似乎变得更加清明了些,但却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变化。
旺达诗卓朝丹木说了几句什么,丹木立刻很是羡慕地翻译到:“旺达诗卓说,这次你们的运气还算不错,能够及时将其中的怨念以怨虫的形式驱除掉一部分,如果你们再来晚一些,怕是就来不及了。尤其是你,肖炘杰。”
“我?我的情况,比他们都严重么?”肖炘杰苦笑道。
“当然,因为你的身上,似乎背负着上千年的怨念!”丹木严肃地说道。
“千年怨念。”肖炘杰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这一辈子才活了二十年吧,怎么可能背负千年的怨念?难道说,人真的有前世?
“前世?”肖炘杰不确定地问道。
“当然不是。连旺达诗卓也十分奇怪,说你是一个他这辈子见过最特殊的人,是属于被神厌弃,但却又被魔也忌惮的人。”
“神憎鬼厌,说的就是我么?”肖炘杰苦笑道。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旺达诗卓在你的身上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这味道,似乎来自于数千年前。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将来……你会比我们都危险得多。”
“危险么?”肖炘杰看了西玛一眼,低低地说:“从卷入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开来,我们什么时候没有经历过危险?何况时至今日,我们连命都朝夕不保,还谈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