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香蕉
愤怒的香蕉,原名曾登科,湖南人,现象级“苦更”作家——更新极慢且不稳定,但粉丝众多且很忠诚。1985年生人,自述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开始写小说,此后每日写文消遣,未有停歇,高中时就以“古幽和”为笔名开始发表网络小说。因家庭困难未能进入大学,高中毕业即赴广州打工,期间以笔名愤怒的香蕉发表的练笔之作《异域求生日记》意外获得了不错的成绩,从此走上全职写作的道路。
愤怒的香蕉是罕见的受五四新文学观念影响极深,有经典抱负的网络大神,一直在为创作出自己心目中那本完美的书做准备。现著有《异域求生日记》(2007)、《隐杀》(2007)、《异化》(2009)、《赘婿》(2011)等。他的每一部书都在稳定的进步之中,《异域求生日记》初步显示出他结合网络小说和传统小说写法的意识和能力,《隐杀》则开始奠定个人风格,拥有了第一批核心读者,到《异化》结束时已被认为是都市小说的小众大神,而连载至今已五年多的历史小说《赘婿》更创造了一个商业和口碑上的奇迹,被读者视为当下最具文学性的网络小说之一。
【标签】历史 厚重 架空 穿越
【简介】
金融大亨穿越到了以北宋为背景的架空世界武朝中,成了江陵布商苏家的赘婿,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历尽繁华的金融巨头,宁毅对自己这一最为边缘却又足够安逸的赘婿身份还算满意,打算努力过好一段奇妙的古代休闲生活。可家国天下事,本不愿去碰的他,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第一集《江宁晨风》,是宁毅进入这个世界的温柔视野,开始与这个小家庭和这个古老王朝肌肤相亲,他跑步路过秦淮河,不是刻意保持着疏离,而是对这前现代的中国暂时还“生无可恋”。第二集《暗战之池》,在俗世的琐屑与庸常之中,宁毅渐渐与这个世界呼吸相通,通过一次刺杀和一次绑票,也展开了这纸醉金迷的城池外的片片血火河山。商战与宅斗,虽在平地起了一波小小风雷,关乎一家一姓之兴衰,但在宁毅真正融入大时代的离合悲欢后,那一池之中人情的翻覆与幽微,想起来却都是温软的晨光。一朝英雄仗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第三集《龙蛇》,写农民起义。一群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圣公”方腊的带领下以乞活与公正的名义将灾难带给他们席卷的路上的所有人。第四集《野火》,谈草莽造反。聚义厅的梁山好汉们挥刀向更弱者。世道坏了,人要造反。宁毅被卷入到这人吃人的世道与江湖中,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也跟随这个世界最优秀的儒家知识分子,去挽救这个国家。
第五集《盛宴》,穿过那野火燎原般的反抗,将目光投向更上层,寻求这个世道坏掉的因由。第六集《胡马度阴山》,是悲惨的边民、分裂的江湖与国战的开始。第七集《君王社稷》,是《赘婿》上半部的收束与下半部的开启,至此,作者复写中国近代史的野心才完全显露,北宋与近代交缠在一起,最深切的屈辱、最慷慨的赴死与最悲壮的抗争、最痛苦的思索,被熔铸到了这一“寓言”当中。这个古老帝国是什么样子,它是因何衰弱、破灭,再也无力挽回,而主角终于走上金銮殿,打破皇帝的头,再用自己的手开出一个新天新地。
第八集《老苍河》,是筚路蓝缕,以启天地。最新的第九集《辽阔的大地》和作者预计中的十集与十一集,则从绝望的呐喊中生出坚定与豪情,完全展开下半部的核心——“革命”,革新旧有之命,革新旧有之民。
选段为第六集《胡马度阴山》中第555章后半段、第556章及第566章,分别描绘了金兵南下灭国之战前,边民求生、武国朝争与金国誓师的场景。
【节选】
第六集 第555章
……
七月初大雨降下的这个夜晚。被宁毅拥在怀里、身上只穿着一件肚兜的红提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听到了远处院子传来的喧闹。两人穿起衣服,飞掠而出,来到梁秉夫的院子时,老人已经陷入假死之中。他似乎在睡梦中想要起身喝水,却被一口痰卡在了喉咙里,咳了两下之后,惊动了在外面守着的小黑。
红提在老人的胸口上按摩了一下,而后拍了两掌,昏迷的老人才将痰从喉间吐出来。这已经不是老人第一次表现得如此虚弱,有时候咽下粥饭,他也会被稀粥给噎住。这次之后,老人的身体一天里往往只能活动两个时辰,有的时候他还能拄着拐杖走一走,有时候在椅子上躺着,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醒来之时,或许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对于红提要过来就近照顾他的想法,梁秉夫还是严词拒绝。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对什么事情都表现得乐呵呵的,看着寨子的发展,看着孩子们的奔跑,有时候还给追打的孩子出些顽皮的小主意。在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当初苦苦支撑的威严与架子,也没有肩负责任的巨大重量了。
他又提了一次要去老村子看看的愿望。
经由红提的述说,宁毅其实知道,梁秉夫在老村子待的时间其实并不久。有一天他们在屋檐下乘凉,宁毅趁机问道:“老爷子跟端云姐很熟吗?”
老人听后想了一阵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摇头笑道:“不太熟。”
又过了几天,在红提的同意下,他们终于还是驾起了最好的马车,一路往老村子的那边过去。早晨起来,老人显得很精神,穿上了崭新的、整齐的书生袍,不过他也只能精神一阵子,在马车上与宁毅聊了片刻,就沉沉睡去了。红提守在旁边,为老人调整着气血的运行。老人偶尔睡去,偶尔因颠簸醒来,到了这天下午,他们才回到那作为青木寨原址的老旧村庄。
这里的一片建筑都开始翻新了,有些房屋已经建好,住进来了人,也建起了藩篱。福端云还住在这里,虽然偶尔能跟人打打招呼,但她还没有全好,身上脏脏的,房子里臭臭的,与人交谈时的语气,让人无比辛酸。
马车过去时,他们看到福端云正在跟以前的邻居打招呼,说着看似正常的话。老人已经醒过来了,平淡地看着这一切,然后让马车开了过去。这个时候,宁毅知道他真是跟福端云不熟的。
“我在吕梁山这么多年啦,什么事情没见过,端云确实是可怜了,不过……大家谁都过得不好啊……”
在吕梁山里的这么多年,令宁毅动容的,如福端云一般的人生或是悲剧,老人却早已见过许许多多,难再动心了……
他只在曾经住过的房子边下了车,房子已经坍圮,还未开始新建,看起来即便是完好的曾经,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两间土房。他拄着拐杖走进去,挥开了红提的搀扶,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然后颤巍巍地走到一个土堆旁,双手握着拐杖坐下了。
“立恒,红提,你们出去走走吧。老头子要在这里坐坐。”老人挥了挥手,目光望向一旁,“红提,带立恒逛逛你的家……”
红提与宁毅还是出去了,留下小黑在旁边守着,两人却也没有走得太远。他们在不远处老人看不到的地方坐下来。才一坐下,红提便双手抓住了宁毅的衣服,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口前,无声地哭了起来。宁毅抚着她的头发。
“我若是不来……他或许撑得还久些……”
作为武道的大宗师,红提也好,林恶禅也好,周侗也好,这些人对人的身体都已了若指掌。老人在这十余年里殚精竭虑,他并非聪慧之人,却以自己的生命扛着责任一路走来,这些年来,红提能够顾着他的健康,却无法顾及一个人在生命燃烧殆尽后的油尽灯枯。
他并非受困于身体上的意外,只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已。
当然,一如宁毅所说,假如他此时未到,凭着一口气撑过来的梁秉夫或许还能撑上几个月,甚至半年甚或是一年。但宁毅到这里之后,老人心中的事情,终于也就放下了。他已经过完了最为平静也最为充实的一段日子,也将走完他充实的一辈子。
夕阳渐渐地开始泛出火烧般的颜色,小黑那边并没有传来示警的声音。宁毅与红提回去时,老人躺在椅子上,在废墟之中,像是睡去了一般,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然而听到脚步声,他又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他冲着两人笑了笑,躺在那儿,握住了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他回忆起过往的日子,说了一些关于过往的话。
“……其实,我跟你的师父,也算不得熟……我只是个外来的书生,你师父她……对我很尊重,但我们俩,是算不上很熟的,现在想起来,除了公事,私人上的话,却没说很多……”
“……但我觉得她很信任我,我觉得我的这个感觉该是没错的吧……她有时候过来关心一下我的生活,红提,你知道吗,虽然寨子里的人饿肚子,可你师父在的时候,我是没饿过肚子的……”
“……她来的次数也算不上多,私事、公事……我住在房间里,门在那边……她从门口的那边过来,有时候会坐坐,喝一口水,有时候很着急地又走了。我啊……我想跟她多说几句话的……”
“……我的天资很差啊……读书、考秀才、想当官……什么事情都没有干成。红提,你师父……你师父交那么重的担子给我,她……她会不会是信错人了啊?她……她就那么糊涂地死了……”
“……啊……你们两个要好好的,你们要好好的……好好地活啊,看到你们能在一起,我……我真高兴啊……”
老人的说话断断续续的,有时候闭着眼睛,像是要陷入沉睡,然后又睁开眼睛。他一开始看着那晚霞,但渐渐地,眼睛的目光,也已经茫然了,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叮嘱完两人好好地过活,老人在迷离中安静了许久,忽然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要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去。
“啊,你看到了吗?……”他低声说道,目光望向远方,就那样望着,像是要追溯记忆与时光的尽头,“那样的天……我们……我们遇上了马匪,我要死了……不过,她就那样出来了,她拿着剑,啊……啊……她……好美啊……我……我……一直……”
老人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晚霞犹如天上的潮汐。生命在这一刻,从他的身上永久地离去了。
红提的哭声传了出来。
在我们的人生里,有时候会遇上一个人,他(她)如同闪电般出现,就那样,改变了我们的一辈子。
与这个日子相隔不远,同样是七月里的一天,北方,燃烧着灯烛的大殿里,另一位老人,也正在对床边一批一批的人说话。
从两个月前自马上摔下来开始,这位老人的身体,也已经走向了尽头。
在金朝之前的女真族,不过是东北苦寒之地积弱而松散的一个个部落,他们在白山黑水间艰难生存,在辽人的压迫中,过着如奴隶一般的生活。辽国天庆二年,天祚帝召集女真酋长来朝,席间命令各酋长跳舞取乐,唯有名为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酋长拒绝。又两年,完颜阿骨打以两千五百名女真士兵起事,经过宁江州一战,扩大到三千七百人,而后在出河店应战十万辽兵取胜,而后,开始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也奏响了灭亡辽国的序曲。
纵横捭阖,戎马一生,在一个民族积弱为奴之时,以巨大的意志与力量撑起整个民族的兴盛,托起兴旺之脊。对于女真这个民族而言,他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对于整个时代而言,他也是最为亮眼的一颗星辰,一代天骄!
他的道路,在这里走到了尽头,而在他身边的,是令他自豪的儿子与族人,完颜宗干、完颜宗望、完颜宗弼、完颜宗尧、完颜宗峻……完颜阇母、完颜娄室、完颜希尹、完颜斡鲁、银术可、习不失、拔离速……他们在这位英雄的身边,接受考验,继承火种,是组成这个时代完颜家族的最为璀璨的将星与辅佐者。
在冰天雪地里带着他们杀出来,纵横天下的狼王将要睡下了,然而只要有这些人在的地方,仍旧是冲天的狼烟精气,真正的气吞万里如虎!
整个大殿的肃穆气氛中,床榻上的老人朝床边的人说了很多,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思绪仍旧清晰,只是偶尔也会陷入沉默与短暂的沉睡,夜黑到极限了,人们能听到殿外火焰的呼啸声。某一刻,老人又睁开了眼睛,望着上方,静静地想着什么,可怕的沉默里,床榻附近的儿子和大臣们靠近前去,听到了低沉、带着虚弱却又简单的声音。
“……伐辽已毕,可取武朝了……”
夜色中,这是他交代的诸多事情中简单的一条,床边的人点了点头,接着听他说其他的东西。
这天凌晨时分,完颜阿骨打去世了,随后继位的,是阿骨打的四弟完颜吴乞买,成为金国的第二任皇帝,君临天下。
长风吹过一万里。
得知完颜阿骨打终于死去的消息,武朝朝廷上下,都在私下里额手称庆,一个被他们认为最可怕的对手,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此后又两月,深秋的吕梁舞起了金黄的叶子。清晨,那个曾经老旧的村庄里,福端云从睡梦里醒来,看过了自己所在的房子,她走出房门,如同往日一般,在新建起的村庄里走来走去,有人如往日一般跟她打招呼,她有些惶然地笑着,点头相应。
她收拾了房间,洗了衣服,也给自己洗了澡。好些年来,除了经历的最为悲惨的记忆里,她又一次变得干干净净的了。下午时候,见到她的样子,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的村人终于还是决定骑马去青木寨报知红提。那天傍晚,红提还没到,村人看见她抱着双膝,如往日一般,坐在村口的土坡上,睁大眼睛,看黄叶落下,看远山的归人,脸上偶尔也有笑容。
某一刻,她像是看见了什么,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笑容,站了起来,朝前方走了两步,她向着黄叶飘落的方向,伸出了手。
她倒在了土坡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
有成、婆婆……我回来了……
……
天风卷动春日的韶光,卷动夏日的雷雨,卷动秋日的黄叶,卷动冬天的冰雪,滚滚而来,滚滚而逝。
一个旧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而在新时代到来之前,人们还要经历无数的战乱与冲突,无数的悲恸与苍凉。
只因天地如炉。
而万物为铜。
第六集 第556章
轿子离开宫门之后,秦桧拉开帘子,看街道两边的店铺和行人。
时间是八月,京城秋日的明媚景象将他的脸色映得有些难看。眼下正值京城武状元考试的时间,虽然一直以来,武状元这东西不太受重视,但眼下正值朝廷对北方充满警惕,配合着对北面的“招安诏”,以及最近一些舆论上吹捧,汴梁京城里的武人地位升高了不少,一些佩剑之人在街道边走着,都带上了昂扬奋发之态。
秦桧乃是文人出身,对于武人地位的提升,原也该抱持不悦的态度,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一会儿这些身影,他脸上的郁郁之色反而消去了不少,随后才放下帘子,靠在了轿中的椅背上。
心里,其实是很累的。
因为他知道,今早金銮殿上的召对,这个时候也已经传出去了,如果他没猜错,该有人在家中等他。
一路回到府上,管家便过来报告,罗公子已经在堂上等着了。秦桧一面进去,一面让管家召人到书房。
这管家所说的罗公子名叫罗谨言,乃是秦桧的弟子,如今也在御史台任职,虽是官身,但由于秦桧与罗谨言的关系亲如父子——秦桧就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若有女儿定将许配给对方——管家也就称他为罗公子。
回到书房之后,短短片刻,便有一名年轻的男子从院外进来了。罗谨言不过二十来岁,但样貌俊逸,身材颀长,办起事来也是精明强干,虽然如今官职不高,但在许多事情上,委实帮了秦桧不少忙。这一次谭稹的“招安诏”发出,北地“匪转兵”的数字便迅速膨胀。朝廷也不是傻瓜,对此事监督要求甚严,不仅有外派官员随时监控此事,私下里秦桧也派出了不少人跟踪调查。
罗谨言便是他派出去的人之一,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着手人。两个月的时间,罗谨言搜集了大量的徇私枉法证据,触目惊心,证据的核心,也将箭头直指朝堂上的几位大佬级人物。辽国已灭,金国进入雌伏期,但压力已经开始转大,秦桧等人心知这是巩固防线的最后机会,证据返回之后,哪怕有着一定的心理准备,秦桧仍然看得睚眦欲裂,大骂贪腐误国,奸臣误国,庸人误国。
然而整个事态的牵扯实在是太大了,他在家中思考数日,嘴唇都起了火泡,这一日将奏疏交上,弹劾官员时,却还是没能将所有的关键证据拿出。
所有被交上去的证据,都经过了精心的陈列,算是御史台的一场大案。不过虽然这次涉及的人员众多,但证据被巧妙地斩断在了中心的外围,案件追到一定程度,是一定可以结案,而且很难再往下走的——即便将剩下的证据再拿出来,案子也很难继续下去了。
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只能是秦桧的亲自操作,他实在太懂得人性,这一刀斩下去,会给人以震慑,但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地踩在了线上,说不定谭稹、童贯等人还要感激他。
但是很明显的,罗谨言并不满意。
“恩师……”
“你别火急火燎的,先坐。”罗谨言进来时,秦桧挥了挥手。
“恩师,我……我不坐。”罗谨言摇了摇头,他大概已经斟酌了许久,此时咬了咬牙,“您……您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秦桧手指敲了敲书桌,“你质问我?”
“弟……弟子不敢,但是……”
“但是你实在忍不住而已!”秦桧瞪了他一眼,从罗谨言的这里看过去,眼前一脸正气的老师此时眼眶胀满发红的血丝,嘴唇干裂,目光凶戾。他滞了一滞,有些不好说话。
不过秦桧到底也没有拿“你不懂我的做法”之类的大话来压他。只是过得片刻之后,他吸了一口气:“你当为师想啊,你知不知道……不,你知道,这次涉及的人有多少,局有多大……”
“弟子自然知道。”罗谨言道,“但恩师也曾说过,以雁门关以北蛮人之凶残,一俟北方战事停下,叩关可能极大,这已经是我等最后的机会,便是为之粉身碎骨,也不能让这最后的机会流失,恩师,这些话您都说过……”
“我当然说过!我当然知道!”秦桧砰砰两拳敲在桌子上,他虽然年轻时愤青一点,然而到了眼下,尤其是到达这个地位后,情绪也已经能够收敛,但此时,仍旧显出如狮子一般的愤怒来。
“北地之人,为师当然知道!茹毛饮血,如狼似虎!他们崇尚强者,崇拜蛮力,要获得他们的尊敬,你本身就得有力!可这些年来咱们做了些什么!阴谋诡计、暗中运作!这是秦嗣源,昏聩至极!而李纲呢!本身手段不够,做起事来只知徒喊口号,他正直是正直了,朝堂上他对付得了谁!为什么让他当左相!童道夫!矮个儿里面挑高子,他打的什么仗!说好了与女真联合出兵,为了杭州一点事,一拖就是一年,二十万大军拖上去打不过人家一万人!让女真人怎么看你!”
他深吸着空气:“做完了事情,可以交差了,撂下挑子就跑了。就是图个盖棺的身后名!什么燕云六州,六千万贯!六千万贯啊!拖上去买回来的!人家女真人还怎么弄,六千万贯买六个州,他们还先把六个地方值钱的东西、人全都掳走了……这样的交易他们也敢做!可你能怎么样,他们背后是蔡太师,是半个朝廷的官,半壁江山的商人哪!”
“一样一样,全都让人瞧不起。还有张觉……什么密侦司,你保不住不要随便招降啊!一反一复,让人寒心。这样子的对手,要是你……呵呵。”秦桧讽刺地笑起来,“要是你是女真人,你放着不打吗?你是一定要打下来的啊,满朝文武看不见这样的事情,还在捞来捞去,心存侥幸……”
“可是……”秦桧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谨言啊,我若反复推敲后觉得做得了事情,我就一定会把事情揭出来。可做不到啊,为师死在这里都做不到。为师不怕死,可死了又能怎样呢……”
罗谨言梗着脖子:“若死了……至少能如那钱希文一般……”
“钱希文死了可惊醒民众!为师触柱而死只会让人笑话!”秦桧敲打着桌子,“只因民众昏聩庸碌,外面怎样说,他们怎样听!而金殿之上的官员,都是人精!触柱而死,他们只说你疯了傻了!要跟他们打擂台,他们先往你身上泼脏水,杀人诛心!把你泼臭了再杀你!到时候官员、民众,皆唾骂你!你以为万事公道自有人评说?荒谬啊,多少人耿直一生,死了之后到如今还被骂作贪官奸臣啊!”
“可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做不到。”秦桧稍稍收敛了怒气,靠上椅背,“完颜阿骨打死了,谨言,你知道完颜阿骨打死了的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吗?最大的是圣上放心了,圣上可以松一口气了,少一点麻烦了。给圣上报忧……他心中忧的时候没关系,他心中更愿意听到太平之事的时候,你报上去,一开始他也会重视,然而当谭稹出来,后面的童道夫出来,再后面的蔡太师他们一个个都出来,包括北地的那么多家族、当官的都出来的时候,你以为他信谁呀?”
罗谨言想了想:“至少,李相、秦相他们会为我们说话……”
“那就是党争!”秦桧瞪大了眼睛,“为师不怕党争,可这个时候,开始党争……谨言,你知道这意义吗?一个乱七八糟的防线至少还有防线,一旦党争,满朝内讧,女真人就此南下时,我们连最后的可能都没有了。”
“谨言,你去想想,景翰四年、五年、六年、七年……朝堂之上宰相换得有多频繁,半年就换一个,一直到北伐,李相上台,再启用秦嗣源,持续了这几年,这两年朝堂之上多少针对他们的参奏,为师能压则压,能抹则抹,有人说为师和稀泥,有谁知道,为师的裱糊之苦。”
“为师想要保全李、秦二相,哪怕他们做得不尽如人意,至少有人去做,有谁明白为师的苦心孤诣!你有没有看到,完颜阿骨打的死讯传来之前,朝廷对这次武状元考有多重视!可是他的死讯一来,朝堂上打压习武之人的呼声又开始出现了,开封府尹王时雍,上折子说习武之人最近乱了京畿治安!习文这么多年,这种时候了,他们还怕军人压了他们一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做事是有办法的,尤其朝堂之上……”秦桧叹了口气,“真正决定这件事情的,是圣上的心情,圣上忧,则天下忧,圣上不忧的时候,天下也忧不起来。为师会在最近想个办法,让圣上能忧起来,这才是做事,才是在朝堂上做事之法。你迟早是要进金殿的,到时候,你便明白,要成一件事,能有多难了……为师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下去吧。”
“但是……”罗谨言犹豫和挣扎了许久,秦桧已经下了逐客令,开始闭目养神,终于,年轻的男子还是从房间内出去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过了一阵子,有人从外面进来,乃是秦桧的妻子王氏,她端了一碗羹汤进来,见夫君在闭目养神,放下羹汤,给他背后和头上按了一阵。秦桧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
“听说谨言来了,他就离开了?”王氏轻声问道。
“他……唉,走了……”秦桧干涩地,而又疲倦地答了一句,目光望向门口,天光正从那里刺进来……
罗谨言一路走出院子,走出秦府。回到家中时,妻子迎了上来:“去见恩师了?恩师身体如何啊?”
秦桧视罗谨言如子侄,也是因此,罗谨言的妻子见到秦桧的次数也不少,有时候是去秦府,也有些时候,秦桧甚至会亲自登门来访。对于那位一身正气的夫婿的恩师,罗谨言的妻子于烟也视之如父。
听到妻子的问话,罗谨言的眼中晃过秦桧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与开裂的嘴唇,终于还是笑了笑:“恩师身体还好,他问起了你跟孩子。”
“恩师就是爱操心。”
于烟笑了笑,她看见自家相公情绪似乎不高,想是公事上遇了什么麻烦,想说几句有趣的话儿来开解一下,便听得后方有婴儿的哭声传来,连忙跑过去了。
两人成亲已有数年时间,夫妻感情甚笃,却直到今年二月,于烟才诞下一名男孩,也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罗谨言走进后方起居的院子,妻子抱着六个月大的孩子,坐在檐下的栏杆边给孩子喂奶,阳光像金粉一般洒在母子两人的身上。罗谨言走到院落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相隔丈余,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于烟白了相公一眼,随后又笑了笑,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那儿,直到喂完了奶水,孩子不再哭泣,满意地陷入了沉睡,她也是轻轻摇晃着襁褓,坐在那儿没有走开。
她知道坐在对面的夫君喜欢看这一幕。
罗谨言坐得很正,双腿微微张开,手指在两腿之间,轻轻地捏着,看起来像个拘谨的学生。他望着妻儿,目光时而迷离,时而清晰,偶尔也朝妻子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如此过了许久,秋天的风像是停了,他抬头看了看那天光,想起恩师说的触柱而死的话,想起杀人诛心的话,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他进到房间里,拿了一些东西,包成一个包裹,往门外走去。
“我出去一下,回来得可能有些晚。”
“嗯,我等你吃饭。”妻子说道。
夜色降临了汴梁城,灯火通明的、熙熙攘攘的大马路,罗谨言从中间转出来,进入回家的小道,快抵达家门口时,他看到了敞开的府门,几辆马车正在门口停着,那边站了些他平时熟悉的人,但此时并不那么熟悉了。
他在这里微微站了一下,脑子里连自己都不知道掠过的是怎样的念头,但终于他还是往那边过去。走过门口侍卫的注目,客厅之中,传来说话声与笑语声,他走近灯光,又走近昏暗,不远处的屋檐下,那位中年的师长正抱着孩子,轻声地逗弄着,妻子于烟站在旁边。相距不到一丈时,罗谨言停了下来,看见了不远处一名随从手上的包裹。
“谨言,恩师来了。”于烟轻声道。
罗谨言拱了拱手:“恩师……烟,你带孩子进去吧。”
“不用了,不用带进去。”秦桧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颇为开心,此时他笑着点点孩子的脸颊,说道,“谨言哪,你知道的,我跟你师母一直没有孩子,我视你为己出,我也一直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你觉得,我一直待你可是真心实意啊?”
“恩师说的什么话……”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于烟笑了笑。
罗谨言拱手,鞠躬:“恩师待谨言,一直很好,是真心实意的。”
秦桧看着那孩子:“我也一直说,谨言你还太年轻,也太鲁莽了。今日之事,你是一时冲动了,你……可知错啊?”
罗谨言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边的老师,过了半晌:“弟子没错,弟子……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秦桧停止逗弄孩子,抬起头来看他。过得不久,摇了摇头。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与你亦师亦父,该跟你说说这错在哪里。你告诉我,你为何不拿着这东西去找秦嗣源?”
“秦相手段凌厉,谨言与恩师一样,害怕发展成党争,而且也实在未与秦相打过太多交道。去找燕道章,因他平素清廉守正,弟子只想将这些东西呈交上金殿,而后一切后果,只由弟子承担就好,哪怕身死家灭,这后果弟子也想好了。”
“家灭你也想好了……”秦桧重复了一句,他的声音不高,但目光严厉,“知道吗,将东西交给秦嗣源,你还事有可为,燕正燕道章看似道貌岸然,背后乃是蔡太师的人,你将东西交给他,他拖住你,东西就回来了。朝堂之争,你死我活。你有两件大错,第一,不明敌我,第二,妇人之仁!这两项犯哪一项,都是百死莫赎……你做事有办法,可毕竟是太年轻了,你怎么接我的班哪?你……知错了吗?”
“弟子……知错了。”罗谨言望着对方,“但,恩师也有一错。”
“子不言父过,为尊者讳,我的错,你不该说。”
“恩师就错在迫不得已。”
“……”秦桧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这些年来,恩师做了多少迫不得已的事情,恩师太懂人心道理,什么事情,小的去做,大的就迫不得已。一个人入了官场,官场皆贪腐,他推拒了可以推拒的银子,对迫不得已的,就只好收下,先收一两,再收十两,再收一百两,迫不得已地收钱,迫不得已地枉法,迫不得已地渎职,迫不得已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谨言说话的时候,秦桧也开始说话:“道理说得再漂亮,做事还是要有方法,清廉之官吏,一两银子都不受,茕茕孑立的,也许为官清廉还可一说,他能为民做事吗?不懂官场迎合之人,能为百姓做一件实事吗?这世道现实,不是你一个小辈想怎样就怎样的……”
“一天天的迫不得已,一件件的迫不得已,其实,哪有没代价就能做出的事!哪里有不打出血来就能改掉的世道!恩师,你醒醒吧,这世上的大奸巨贪,哪一个会是从小立志当坏人的,哪一个不说自己是迫不得已啊!恩师,您是御史中丞,是天下言官之首,您就是来说事的,天下之事,有天下人去做,而且,亦余心之所善,虽千万人而吾往,您总是说死了也不会有结果,弟子愿以此身一试,说不定有结果呢!”
“天下人若一拥而上,有任何事情能做得好就奇怪了!为师说了,事实如何,与道理无干……谨言,为师说了,你还年轻,你看不懂这些东西,没有关系,你只要给自己时间去看就行了。这些事情,蔡太师虽然知道了,但你若知错,为师愿保你……”
“弟子愿以此身一试,只求恩师给弟子这个机会……”
罗谨言跪在地上,开始磕头。秦桧吸了一口气:“你没有机会了——你的事发了——”
他猛地一挥手,一张纸从衣袖里飞了出来。庭院里,孩子“哇”地哭了。罗谨言还在磕头,他的妻子陪在旁边磕头:“恩师,弟子愿以此身一试,你说过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试不了!金殿之上,你说停就停?!你上去了,一群人陪你一起死,党争!半个国家的人陪你一起死!拿下他!”
后方有人持枷锁上来,直接拿了罗谨言。罗谨言被从地上拽起来,他口中喊着:“恩师,您醒醒啊!恩师,我就算死,也要将此事说出来……”
“你谁也见不到了啊……”
微带着痛苦的、轻飘飘的话语响起来,孩子一时间还在哭,位于汴梁城中这个不起眼的院落里,喧闹惊起了一阵,然后又平静了下去。
百万人的城市里,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
秦桧回到家里,握住妻子的手,静静坐了一会儿。
汤阴。
妻子与母亲在房间里收拾包裹,岳飞站在院外的小路上,看着窗户里的剪影。
然后他望向夜的另一边。
月光明亮,照亮前方起伏的山麓,像是有银色的光点正从天上洒下来。
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是他的未来。
第六集 第566章
皇城大殿,言语之声持续地传出来。
“……和田,羊脂无瑕白玉杯一对,羊脂无瑕白玉碗一对,羊脂无瑕笔洗、砚台各一尊,青玉雕龙屏风一座……唐朝吴道子《十圣图》一幅……金玉观音像一尊,金玉佛龛一尊,金叶玉皮手书《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一部,《金刚经》……”
随着说话声,大量的珍物器玩被抬入殿内。副使在宣读礼品条目的时候,徐泽润偷偷地打量着四周,以及上方的金国皇帝。
作为陡然而起、取代辽国的新势力,金国并非底蕴深厚的贵族,而是猝得重宝的暴发户。不过,作为会宁的这处皇城来说,就连暴发户的影子都没有彰显出来,它占地还算大,但宫墙竟是木制结构,大都由柳树和榆树制成,前院办公,后院住人。只有这大殿显得稍有威势,但比之武朝皇宫,这边的这所“宫殿”,就只能算是茅屋了。
不过,徐泽润心中也知道,真正决定这里是一处什么地方的,不在于它的形状,而在于身处此地的这些人。无论身处茅屋还是身处毡房,前方那个男人身边聚集的人们,已经是全天下都不敢轻侮的存在了。
王座之上,吴乞买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被抬进来的、一样样的珍玩。
作为金国的第二任皇帝,完颜吴乞买比之乃兄阿骨打,乍看之下少了几分吞噬天下的气质,他的块头其实比阿骨打要大,据说天生神力,可赤手空拳力搏熊虎。阿骨打未曾起事之前,天祚帝召集女真酋长聚会,会上要求各酋长翩翩起舞逗皇帝高兴,阿骨打坚拒,天祚帝便要杀他,就是吴乞买以随从的身份出来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空手擒熊缚虎,逗乐了天祚帝,才免了阿骨打一死。
但也是因此,这个跟在阿骨打身边,又忠心耿耿的大块头,看起来就显得有些老实、傻缺。虽然继承皇位之后,据别人的评价,他也确实不愧是阿骨打的兄弟,但施政是相对平和稳健的。甚至看见对方,徐泽润就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听到的某个传言:
阿骨打在位时,行事作风都非常节俭,曾与群臣约定:国库中的财物,只有打仗时才能动用,如果有人违反,不论是谁,都要打二十军棍。吴乞买继位后,手头也相对拮据,各方面都要花钱,这位皇帝是苦日子里过出来的人,其他都能忍受,对酒肉却颇有偏好,今年三月有一天忍不住了,偷拿了国库里的钱出去花,被宗翰知道以后,当着朝臣的面揭出来,然后将吴乞买拉下来打了二十棍,接着才是整个朝堂的臣子跪下请罪。
完颜宗翰这个人,徐泽润是见过的,他是金国朝堂上最可怕的大臣之一,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当然,如果真有其事,也真不知道这对武朝来说,是福是祸了。
作为武朝的使臣,徐泽润本人原就是个长袖善舞之辈,也善于观相、观人。在跟这些武人、莽汉打交道的过程里,他也知道,这些人多少有一个好处,就是收了钱,也就基本代表了会办事。三个月来,他所联络的金国大臣不少,也知道金国的朝堂上,为了这件事也一直在争论不休。今天过来,虽然一部分认识的大臣并不在,但看着上方金国皇帝那张满意的笑脸,他觉得,这次的事情,应该能有个好结果。
送上了各种礼品,然后正式递上载有贸易来往各种条约的国书,吴乞买收下了,只是顺便看了一眼,放到一边,走下了座位。
他一旦站起来,徐泽润才感受到那庞大身形前的压迫感。身披貂锦,如巨熊般的女真皇帝走到这边来,伸手去摸那些作为贡品的瓷器玉玩,随后又拿起来把玩片刻:“好东西啊。”他低声说着,看到礼品里一些用于朝贡的腊肉、瓷瓶封了的好酒时,也忍不住把玩一下,俯下身去闻闻:“真是好东西……”
“我们打进契丹皇宫时,”他回头对徐泽润说道,“皇帝跑了,带走很多东西,一路上摔的摔碎的碎,有些好东西,没有留下来。当然,也是首先进去的那帮小子,根本不懂,打完之后,他们还到处放火……”
年纪已经五十多,可怕中却也带着憨厚的皇帝脸上简直像是在说“心疼死我了”,他说完这句,又围着那堆礼品看了看,然后向一帮朝臣挥挥手:“退朝了,今日退朝了,你们回去吧。”
众朝臣便开始告退,徐泽润皱了皱眉头:“陛下,那……那份约定……”
“事情已经妥了。”吴乞买从珍玩中站起身来,走向徐泽润,然后直接伸手过来,搂他的肩膀,用他粗重的嗓音说道,“徐使者,不必多想了。来,你随朕来,我带你们见识一样东西。”
吴乞买比他高出一个半头,伸手往他后背一拍,他便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此时对方已经开始朝殿外走,徐泽润等人跟了上去。秋日的天空中飘荡几朵白云,太阳已经升高了,带来微微的暖意。皇帝上了他的马车,然后让人将徐泽润一道带过来:“徐使者,你跟朕一起坐。”
徐泽润几番推辞,最终还是上去,他靠着马车帘子边,只将半个屁股坐在车凳上,但吴乞买拉了他一把,让他坐稳一点:“道路颠簸,你不坐稳一点,可是会摔跤的啊。”
皇帝端坐在马车那边,双手按在腿上,面带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徐泽润的心里多少有些慌。片刻,马车前行,吴乞买开了口。
“徐使者,家兄与我,在许多年前,便心慕汉学。我们知南面有武朝,繁荣富庶,人人……都能得学问、教化,乃是天朝上国,徐使者,你明白吗?”
徐泽润恭敬地拱了拱手:“泽润……明白。陛下,只要两国能开边互市,能有更多的往来,不久之后,金国……”
“就像你今天拿来的那些东西啊,都是好东西。”吴乞买一挥手,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长篇大论,“当然你们也有问题,你们总喜欢弄些……我们不懂的弯弯道道,那些有什么用呢?想不通,没用的……”
“当然,我们也有问题。”吴乞买并不多作纠缠,接着说下去,“朕哪,刚刚继位,朝堂上有敌人,下面也要稳,我是很不想再打仗了啊,如今辽国完了,幽燕什么的,你们该拿的也拿回去了,能休息一下,最好不过。但是!”
他伸手一指,加重了声音:“但是……朕也绝不希望有人会觉得,我女真人畏战,打出了个天下,就不敢再战!若有人有这样的念头,他就要死了!徐使者,你明白吗?”
徐泽润愣了片刻,拱手道:“外臣,明白了。”他心中却高兴起来,因为这样说时,实际上的威胁,就不会再出现了。果然,吴乞买随后也笑了起来:“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你们朝中人若也明白,那就天下太平了。”
说话之间,颠簸的马车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吴乞买道:“到了,下去吧。”却是首先起身,徐泽润跟在后头下车,前方是一大排的矮房、围墙,方方正正的规矩的院子,几棵树正在秋风里动,四周除了徐泽润这批使臣,以及吴乞买带着的一批护卫,人却不多。皇帝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稍有些萧瑟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气,对旁边的众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头。
“徐使者啊,你闭上眼睛,听,听这声音。”
徐泽润此时心中七上八下,满是疑惑,他闭上眼睛听了听,只有秋风吹过树冠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响,更远处的声响他却听不清楚了。睁开眼睛时,吴乞买的低语声又响了起来。
“朕年少之时,在长白山中打猎。要做个好猎人啊,耳朵是很重要的,隔得很远,朕就能听出熊虎的声音,它们的爪子,踩进雪里,树叶子啊,轻轻地晃,风从哪里吹过来……一双好耳朵会救你的命,你现在听,这个声音啊,真是……呼呜呜呜呜……”
他挥着手,轻轻模仿着风吹的声音,朝着徐泽润笑了笑,徐泽润却是一脸的疑惑,他也知道,许多皇帝可能就喜欢这种别人摸不透他的感觉,因此有一半的疑惑,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吴乞买笑过之后,举步往前,去向那边的一个院门。前行之中,他最后向徐泽润说的话是:“对了,徐使者,朕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徐泽润回答:“回陛下,记住了。”
吴乞买跨过那扇小门。
徐泽润也跟着过去,景物在前方展开,然后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的,犹如千万只蚂蚁在走,从他的脊背蔓延上去了,头皮发麻,他的整个人,那一瞬间都在收紧。
上京,临潢府。
完颜希尹走进那个精致的小院子时,古筝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走上小楼,推门进入了精致的房间,女子正在窗前抚动筝弦,然后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闭目听着女子的弹奏。
“谷神”完颜希尹,算是女真人中,文臣之首。当然,说是文臣之首,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在众人之间学问最高,对于汉人的学识,儒家的研究,他并不输给南面武朝的许多大儒。早几年他甚至曾经独立创造出女真人的文字。
而不仅在学问上有所建树,在女真的大臣之中,他天才横溢、文武双全。后世曾经留下恶魔一般名字的金兀术,也就是作为阿骨打的第四子完颜宗弼,此时对他是又敬又怕。
居住在这小楼之上的,乃是他的一名妾室。完颜希尹心慕汉学,这位妾室也是一名流落北地的武朝千金,名叫陈文君。两人成亲已有多年,琴瑟和鸣,相亲相爱,陈文君一共为完颜希尹生了两个孩子。在完颜希尹正妻死去之后,妻子的位置一直空悬,她便成了完颜希尹实质上的夫人。此时的女真人对汉人并无偏见,府中的人私下里多称她为“汉夫人”。
每次回到家中,完颜希尹都习惯性地听对方弹上一曲古筝,这次也不例外。待到这柔和如流水般的旋律停下来,完颜希尹睁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这位心爱的女子。陈文君抚动着筝弦,偏了偏头,笑道:“夫君有什么事吗?”
完颜希尹沉默片刻,然后道:“我将南下了。”
视野在前方展开。
巨大的校场,无数的旌旗。校场前方是高高的台子,前方的身影走向高台,高台之下,一大批身着金朝朝服的官员被绳索紧缚,跪在那儿,悉数是徐泽润拜访过的,收下了礼品的官员。高台上各种礼品堆积,珍贵的瓷器、真银器皿,高台下燃烧着一个巨大的炭火盆,热浪滚滚,扭曲空气。
树叶打着旋儿从脚下掠过。
徐泽润是聪明人,极聪明的人,在看清楚眼前景象的一瞬间,有东西从心底浮现出来了,攥住了他的心神。鸡皮疙瘩伴随着凉意,翻涌而上,吴乞买在车上的那些话语涌了出来,而后是更远的东西,他坐着舟船车马一路北上,见过的大好山河,离开家时妻儿的眼睛,无数的眼睛都在从脑海掠过……
大风吹过校场,旌旗、树叶都猎猎作响,天云舒展、滚动。
“你闭上眼睛,听这声音……”
他还在向前走,身体是凉的,脑后是麻的。这是普通的一天,他从未想过,要看见眼前的这一幕,然而某些严重的感觉已经当着他的面冲过来,如天风海雨,轰地扑上山石。
士兵走过来,刀兵打在使臣团众人的背上,然而没有声音,这一刻出奇地安静,他听不到声音,他也感觉视野中晃了一晃,他被打得膝盖弯了下来。视野前方,皇帝走上高台,风吹起了他的袍服,毛皮飞扬在空中,巨大的身躯,双手握拳,在视野的那头面对了无数的兵将,在他的身边,是犹如小山一般的瓷器、金银、珍宝。然后,他的声音犹如雷霆般响起来。
“各位女真的兄弟,你们可知道,眼前的这些,是什么?——”
风雨漫卷,周侗主仆走在异乡的城间道路上,雨正从天上降下来。
江宁,被家人称为小七的少女推着白发的老人,出门晒太阳,看着外面的行人从道路边走过去,老人偶尔说话,露出笑容。
苗疆,名叫杜杀的单臂刀客挥出一刀,敌人的鲜血洒上他的脸庞,旁边,他的兄弟们正在与敌人进行激烈的厮杀……
“他们是南面武朝的珍物,在这里,你们的眼前有这样的瓷器,它值几十贯、上百贯的银钱,这里最贵的一件,拿走它,可保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有这样的和田羊脂玉,这么一大块的,它可以让很多人都发疯,放在家里,可以作为传家之宝,让你传上十辈子……有唐朝的书画……有镶金银的佛经……有给武朝皇帝的贡品……有你有钱也买不到的美酒……这里,成千上万贯的东西,值几十万贯、几百万贯的好东西,它摆在这里——”
风吹过高台,皇帝在风里张开双手:“你们!想不想要!”
杭州,经历了战乱的城市已经被再度建起来,乌篷船划过安详的水路,繁荣的集市间,商贩们高声叫卖,城门间行人商旅来去,熙熙攘攘的热闹……
一个院子里,两名绿林人飞快地交手,其中一个被打飞出去,吐出鲜血,另一人扬了扬手:“刺杀心魔,我来带头了,还有谁不服?”
李频走过山村的小径,在溪边取水时,拿起水中的泥沙在鼻间闻了闻。他喜欢这清新的气味。
抬起头来,下方山村间,依稀可见农人来去的情景,天光正好,稻子金黄,就要熟了。
“你们应该想要!”吴乞买的声音回荡在会宁上空,“好的东西,谁都该要!朕也想要!但,朕却不要施舍——”
“我女真人!自先皇起事,从白山黑水里打出来,不过十年,我们已席卷整个辽国!曾经辽人的天下,他们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我们的!这个天下!这个天下的珍玩奇物,不比这里多吗?!这些东西,算是什么——”
怒吼声中,他抓住旁边一个巨大的放置瓷器的架子,猛地一挥,架子在空中飞起来,无数瓷器飞起来,小山般砸向高台之下,白花花的,无数珍玩在众人的眼前砸成碎片,几名跪在前方的金国臣子直接被砸倒在里面,头破血流……
矾楼,风度翩翩的书生们摇着扇子,正在吟诗作赋。师师一面抚琴微笑,一面看着前方的这些人。窗外,暑热已经褪去,叶子就要黄了。
罢了,又是秋天。有时候想想,莺飞草长的,又是一年过去……
北面,又一队货物进入了吕梁山,红提站在建好的寨门上,看着过往的商旅。
周邦彦在草庐中倒茶,款待过来的客人。宋永平拿着兵书,在一个山谷周围勘察着,几名县衙兵丁无聊地跟着他。
宁府,小婵捂着肚子发出了大叫。顿时整个宁府都混乱了起来……
东西被摔破的声音轰隆隆地响,随后是盛放金银的箱子,那些金灿灿的珍贵器玩的东西飞上天空,落进巨大的炭炉里,风与火升腾而起。
“瓷器!算什么——”
“金银!算什么——”
“字画!算什么——”
“你们没有看过这些东西吗!不!你们都看过!在你们踏过整个辽国的时候,在你们冲进辽人的城池,冲进辽人的皇宫时,你们都曾经见过了!你们很多人,都将它们拿回了家里,你们什么都有!整个辽国的河山,都是我们的——”
“我们是冰原里的雪熊,是林海里的狼王!我们女真人,只要聚集在一起,则天下无人能敌。我们堂堂正正地拿来了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拿下整个辽国,包括跪在下面的这些人,他们曾经是你们的兄弟,他们曾经堂堂正正地去拿到了他们要的所有东西!你们知道,他们为何跪在这里?因为他们看见这些想要的东西时,竟然开始受人施舍!他们像狗一样,受武朝人的施舍,然后他们要为武朝人游说、做事——”
“他们已不是女真人,他们是狗——”
风在吼,火焰在升腾,高台之下,无数小山一般的珍物在破碎,砸成碎片,溶成金水,烧成灰烬。身形巨大的皇帝,犹如魔神一般在台上奔突,单手就将那价值连城的东西扔向毁灭……
江南,进出县城的官道旁,王山月坐在茶肆里,看着来往进出的商贩,露出了无聊的笑容。
黑暗的小房间里,成舟海归总着手头的情报,偶尔将有用的记入身边的小本子里。
史进将酒馆里闹事的男子顺手扔出门去,然后转身喝自己的那一角酒。街上的行人看着地上的男子,吓了一跳,然后便从旁边走过去,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了。史进的小弟们才冲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太师府,蔡京写下了一幅好字,在秋风里等待着自己干透,然后坐在那儿,吩咐了身边的管家:“这幅不错,待会将它裱起来。”
阳光照射进来,秋风抚动了纸张,角落未干的墨痕上,有这样的字迹:……雅赠会之贤弟。
墨香之中,蕴着微微的茶香、书香,便是君子的风貌。
“武朝的这些使臣,将他们变成了狗!他们带来这么多的东西,归根结底,他们怕我们!他们怕我们打他们,可我们要打他们吗?我们没有——”
“长久以来,我们将武朝当作兄弟之邦,将他们视为兄弟!可这帮兄弟,做了些什么!打辽人,他们出工不出力!打完之后,他们在暗地里跳来跳去,就像是可恶的老鼠一般!他们煽动张觉叛乱,他们收留辽国余孽!他们在我们的地方,到处送钱,行贿,腐蚀我的臣民!他们在挖我的肉,他们在离间你们的兄弟!而下面这些人,就是被他们从人变成了狗的家伙!”
“他们!生活在最暖和的地方!他们有最好的山和水,有无数的好东西!可惜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狗!他们只有钩心斗角,从无尖牙利爪!我们女真人,对待兄弟可曾吝啬过吗?我们女真人,对待朋友可曾小气过吗?打辽国,他们毫无建树,是我们打下来了,再将东西送给他们!让他们可以去高兴,可以去夸耀,可回过头来,他们往你们的身上捅刀子!往朕的臣民里捅刀子!他们将你们的这些兄弟啊,全毁了。”
“但也好,”吴乞买张开双手,在风火之中振起袍服的袖子,“他们过来了,告诉了我们,他们有什么东西,他们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而朕看出来了,你们想要,哈哈,但台子上这些喂狗的,我们就不要啦。可还有无数的东西,还有十倍百倍千倍的好东西,都在南边。”
在大地的南边,越过雁门关,有最温暖的土地,有最好的水与土,最适宜的阳光与天气。它们年年月月地滋养着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给予他们生存与繁衍的最好的摇篮。
数千年来,他们一代代地在这里建立起伟大的、灿烂的文明,他们也会经历战乱,但很快地,又会再度凝聚起来,重铸秩序。如今,大规模的战乱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重山与绿水之间,一座座城池,一处处村庄都充满了安宁祥和的氛围。日光起时,农人们走出村落的房门,日出而作,城市里商铺开了张,匠人喝过热腾腾的粥饭,拿起揽活儿的工具,官兵守在城门处一面聊天,一面检查过往的客商,衙役在公堂上喊起威武的口号。艄公在江边撑起了橹,海边,渔民架起帆船,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们的家人在沙滩上摇晃着手臂,唢呐声响,迎亲的队伍走过青石板桥,轿子里的新娘欣喜而忐忑地等待另一段生活的到来。佛寺之中烟云袅袅,道观里的道士做着养身的操练,树木苍翠的山崖上,石匠们雕刻的巨大佛头,开始渐渐露出端倪。
这是千万生命,无数珍宝聚集的世界……
阆苑转折的府邸之中,新的生命正在诞下,他睁开了眼睛,发出了第一声嘹亮的哭泣。母亲在巨大的痛楚中感到了喜悦,有人双手合十,溢出泪光……
所有的东西,小山一般倒下。
“既然他们是狗,既然他们提醒了我们,既然你们真的想要,那我们——就堂堂正正地去拿吧!今日,就让这些武朝来的臣子们,为我等祭旗——”
徐泽润的思绪早已沉降下去,逐渐地又浮上来,他早已能够猜到对方要干什么,模糊的光影,浮动的思绪间,灵魂都在身体的表里两侧被撕裂。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冲出去,大喊着要冲向高台之上的那个身影,他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而在高台下,有人已经拦住了他——
“不要拦他,让他上来,让朕——给你们看——”
“昏君,我武朝亿万臣民,必会……”
他们看着那道身影冲上高台,直撞向吴乞买,然而巨熊一般的皇帝一只手便抓住了他,然后反手将他轰在了小山般的陶瓷废墟上。他两拳砸下去,那身体已经扭曲了,他又将人拉起来,踩了一脚,撕断了对方的手臂,鲜血喷涌而出,随后轰轰轰的三下,“巨熊”将整个人都硬生生地撕碎了,血浆喷洒向巨大的王旗旗杆,也喷洒上他的整个身体。
“女真万岁——”“巨熊”的咆哮声席卷天空,在如同雷霆般震动大地的响应中,无数的刀光落下,无数的鲜血喷涌,秋日的天空下,皇帝舔舐着鲜血,张开他的大手,“我们——”
他的声音浑厚如恶魔:“出征——”
云,席卷而来。
【粉丝评论摘编】
@谁家子弟:喜欢的起点作者之一。所谓喜欢,就是不管写什么题材我都追,不怕烂尾不担心不好看。香蕉文里的主角,装×方式是我的最爱,没有之一。不喜欢大咧咧地打脸,不喜欢文青类的忧郁,就喜欢这种谈笑间淡淡小闷骚只有读者才能看得懂的嘚瑟,类似道士写了两首诗词那个桥段,无形装×最为致命,完全戳中我萌点,捂胸口倒地。
@己未癸酉:这是香蕉精雕细刻的作品,也是最能表达作者想法的良心之作。虽然有着网文最普遍的种田、商战、架空历史、军事等元素,但这么多内容混杂在一起却又丝毫不乱,伏笔埋得很好,情节也是环环相扣,文字的厚度和信息量在同期网文里是相当大的,在人物刻画和揣摩上也构建得很到位,特别是能够搔到读者爽点的装×打脸部分也是铺垫充分,诗词与装×结合得很完美,实在是良心装×的典范。这也是唯一一本未完本小说我给仙草的,因为香蕉说过一句话:“我不相信一时的灵感,我需要的是在我脑子里面转了千百遍然后剩下的东西。”个人觉得在商业化大潮中仍有这样的坚持确实难能可贵,如果喜欢香蕉的作品,那就请等一下,这不光因为宽容,还因为对他的信任。
@趐贺:香蕉大魔王的书,历史穿越类的神作,种马在我这里一向是减分项,不过《赘婿》中的女主真的让我有种一个都舍不得去掉的感觉。家国天下,能写出小家的悠闲快乐,也能写出治国安邦的力挽狂澜,更能写出独守天下的利刃出鞘。
@云之澜:网文圈几个人有本事一个月不更新月票分类前十,半个月不更新月票分类前三?他就是这么牛×,就是这么任性,你不服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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