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蓉
一
小舅妈和小弟弟虽然是法定的母子,可说真格的,这两人并不怎么熟。小弟弟也没搞清楚“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不明白此人和自己有何相干。
仅大年三十这天,家里就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先说第一次。
整年都在外打工的小舅妈回来过年,一到家,把给大家带的衣服从大包小包里取出来,有的整整齐齐叠着,有的就抖搂开来给人欣赏。欣赏完了,衣服散在沙发上,没有叠。小弟弟呢,坐在沙发上。坐着坐着,他站起来了。他今天有点兴奋,在沙发上走过来走过去。小舅妈坐在沙发一角,扭头瞪了他一眼,低声吼道:“衣服踩坏了,你下来!”
小弟弟不下来,继续走过来走过去。
一个问:“你下不下来?”
一个答:“就不下来,要你管!”
小舅妈就伸手打了小弟弟一下。他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恍然大悟似的,扑过去一把抓住小舅妈的头发。小舅妈留着长长的披肩发,被小弟弟抓个正着,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可是,小弟弟站在她背后,两只小手像老虎钳似的,揪得紧紧的。小舅妈根本没有办法转身,只能哎哟哎哟地叫,一双手绕到背后去扑打小弟弟的腿。我正在写作业,本想写完再管这事儿,可是形势危急,我只好停下笔上去劝架。
小人哇哇哭,大人哎哟叫,实在不成体统。
我做小弟弟的思想工作,我说:“乖,乖,快松手快松手。”
小弟弟的手啊,和小武松一样,劲儿真大,他就是不松手。我的妈哟,大过年的,他这是哪来的深仇大恨啊!我没办法,只好使劲掰他的小手,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手掰开。小舅妈摸着痛苦的脑袋,哭兮兮的。我想笑,但忍住了。
小舅妈逃出魔爪以后,跺着脚说:“你个小霸王啊,是不是天天吃饱了没事就跟人打架啊?你长大了想当打手啊?”
我说:“他可没有跟别人打过架。”
我说的是真的。小弟弟没有跟外公外婆和我打过架,也没有跟其他人打过架。他今天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无师自通。
“那好啊,跟谁都没有打过架,专门打自己的妈妈了?”小舅妈说这话的时候,顺手就在小弟弟肩膀上推了一掌。这一掌不算轻不算重,隔着羽绒服啪的一声脆响,小弟弟摇晃了一下,马上又不干了,眼看新一轮战斗即将打响,我赶紧把小弟弟强行抱到院子里去了。
外婆从门外一进来就说我:“大过年的,你把他弄哭干吗呀?”
我说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呀?”因为屋里只有我和小舅妈,按照外婆的逻辑,天经地义地舍我其谁了。
“反正不是我。”
这时候,小舅妈就走到院子里来了,坦然承认:“是我,我打他了。”
外婆嘴角耷拉下来,说:“你干吗打他呀?你一年都在外头,一双脚刚伸进家门槛。”
小舅妈说:“是他先打我。”
外婆马上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小舅妈,不知道相信呢,还是不相信。小舅妈说:“他揪我头发。”她一边说,一边摸脑袋,把乱糟糟的头发理理顺。
外婆叹了一口气,说:“他是个三岁娃,你又不是娃。”她转过身去,咕哝道:“都当娘了,还跟娃似的。”
外婆经常这么说小舅舅和小舅妈,说他们“跟娃一样”。我妈妈也说他们要小孩要得太早了,说他们自己还是大娃娃呢,生个小娃娃也不会带,也不知道要怎么教育。
至于小舅舅,小弟弟和他还算太平无事,不过也不亲。小弟弟看到舅舅舅妈是一起到家里来的,认定他们俩是一伙的。
二
小舅妈打完架又有点后悔了,可是她也气。过了一阵,她一脸严肃地对小弟弟说:“我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的,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你!当然了,我自己也要吃饭。”
小弟弟不吭声,也许听懂了,也许没有听懂,我不知道,反正他继续玩自己的新鞋子。新鞋子是小舅妈买的,她就绽开笑脸凑过去说:“来,妈妈抱抱。”小弟弟依然玩鞋子,小舅妈便自作主张抱起他来。还好,他就让她抱了。小舅妈人比较瘦,小弟弟老沉,可能抱不惯吧,她抱着他过门槛、下台阶的时候,脚步还有点摇晃呢。不过看得出来,她挺高兴的,到了院子里,就得寸进尺地说:“乖,叫一声妈妈好不好?”
小弟弟看看小舅妈,把脸低下来,嘴巴动了动。我很激动,心想他要叫了他要叫了他马上要叫了……可是,这小家伙嘴巴动了动,就是不张开。他没叫,却扭来扭去从小舅妈怀里扭下来,双脚一落地,就噔噔地跑走了。
小舅妈望着小家伙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小兔崽子。”怔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打气说:“反正是我生的,怕什么!来日方长。”
小舅妈转身对我说:“你要教他认字啊!”
我说:“我教的。他会数数了。”
“才数到五而已,到六就开始乱了。”小舅妈说,“不过不着急,慢慢来。你好好教他,我多多地给你买漂亮衣裳。”
我很高兴。其实她不给我买也不要紧,我妈妈给我买的衣服都够穿了。我天生喜欢小弟弟,他就像一节煮熟的藕,香喷喷,招人爱。有时候也烦人,我要写作业,他要哭。特别是他比现在还小的时候,说哭就哭,都不用准备的。我只好把他放在膝盖上,这样别别扭扭地写出来的作业,怎么好得了呢?老师还问我为什么日记越写越短了呢。
三
那天除了沙发之战,后面还有一场枕头大战。小舅妈头晚收拾回家的行李搞到了大半夜,这会儿想在吃晚饭前抓紧睡一会儿。她很快睡着了。
小弟弟也想睡。他挺乖的,自己爬上床。
他嘿哟嘿哟登上“龙床”以后,竟然发现一个人躺在他的被窝里。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哇哇大哭,难过得像被卖掉的小猪似的——窝被人家占了。
小弟弟一通号叫。小舅妈说:“人家睡得好好的,你哭什么哭?把我吵醒了。”
“我要睡!”小弟弟说。
“你要睡,睡就是了,哭什么哭啊?”小舅妈声音迷迷糊糊的,还没睡醒,“快哭,不许睡!哦,不是,我是说快睡,不许哭!”
“啊啊啊——”小弟弟根本不理会大人的权威,继续哭号。
“再号,再号把你扔下去。”小舅妈说。
“把你扔下去。”小弟弟大叫,“把你扔给老虎吃!”
“反了你!才小猫点大,就要把你老妈扔给老虎吃!”小舅妈嗓门儿高起来了。
小弟弟只是哭,一个劲儿地喊:“下去!下去!你下去!”
小舅妈很无奈:“行啦,行啦,别推我啦!我到那头睡去,你睡这头。再不许说话了,睡觉!”
如此安静了有三秒钟。我在楼上自己屋子里看小说,刚松了一口气,下面又爆发了战争。
“又怎么啦?今天成心跟你亲妈过不去是不?”小舅妈说。
“这是奶奶的枕头。啊,啊,是奶奶的枕头……”小弟弟大叫。
“奶奶的枕头,我睡一下又怎么啦?我睡一下,这枕头会瘦掉吗?”小舅妈很生气。
“会瘦!会瘦!就是会瘦!”小弟弟哭喊着。
“没事的啦,小祖宗!快睡吧。”小舅妈说,“我可不像你那么有福气,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幸福小猪一只。你妈我一年到头累得跟个贼似的。”
“你回自己家睡去!这是奶奶的枕头!”小弟弟非要驱逐他妈不可。
“这就是我家呀,天晓得!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卖给讨饭婆。”小舅妈说。
“啊啊啊——”小弟弟哭得更响了,“这不是你家。这是我家!这是我家!”
小舅妈也气得哇哇乱叫:“怎么不是我家呀!我家就是你家!我和你是一家,笨蛋!”
“你笨蛋!你家不是我家,你走!”
“轰我走,反了天了。”小舅妈说,“没良心的娃,一个枕头都不让我用,你还在我肚子里白住了十个月呢。”
“我没有住。”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住?”
“我一直住在这里。”小弟弟指着自己的被窝说,“我没有去别的地方。”
“你懂个屁。”
“你屁屁。”
唉,这算啥呀!小舅妈一看来了救星,马上对我说:“你把他抱走吧,我困死了。”
我说:“你干吗不睡自己床上呀?”
“我床上没有被子。”
“被子呢?”
“被子有潮味儿,在竹竿上晒着呢。”小舅妈说。
“那你睡我屋吧。”
“算了,不睡了。”小舅妈翻身起来,小声嘀咕道,“换了是我妈,昨天就把被子晒得香喷喷的等着我了。”我早听说了,小舅妈娇生惯养,很任性呢。
“明年我帮你们晒吧。”我说,“外婆很忙,可能忘了。”
“你真好。”小舅妈说,“我这个小浑蛋有你三分之一好就够了。”
小弟弟马上抗议:“我不是小浑蛋。你才是小浑蛋!”
唉,一地鸡毛。天下何其乱哉!亏得我们家大门上还钉着闪闪发光的“五好家庭”铁牌牌呢!
四
一个春节也就一个星期,除去来一天、去一天,就剩下五个整天,嗖一下就没了。
我妈妈也要走了。小舅舅有事前天已经先行一步,妈妈和小舅妈一道去搭车。我们送她们到五里路外的车站。
我说:“妈妈,不要太辛苦啊。”
妈妈说:“知道。你在家要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好好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每家爸妈年年就说这几句。年年春节内容都差不多。
“妈妈,再见啊!”我拉着妈妈的手,依依不舍呀。妈妈眼睛红起来了。
离别的时候,小舅妈也表现得非常温柔。她拉着小弟弟的手,含情脉脉地说:“好孩子,跟妈妈说声再见。”
“你走!”
小弟弟意想不到地吼了这么一句,还呼一下抽回自己的手。晴天霹雳!
大家哄一下笑炸了。小舅妈顿时崩溃!红着脸,泪花闪闪。她猛一转身,噔噔噔噔率先走出候车室,一个人朝马路走去。大家面面相觑,我觉得刚才真不该笑。
“说妈妈再见。”外婆小声说。她当然也希望大家都从家里高高兴兴地走啦。
“再见。”小弟弟倒真听奶奶的话,只是声音太小,两米之外都听不见。
“说响一点,说妈妈再见,要大点声。”我妈妈说。
小弟弟加大音量,说:“再见!”
小舅妈一阵惊喜,转过身,走过来,眼睛一路闪闪发光,到了面前,张开瘦瘦的双臂,做出抱抱的姿势,岂料小弟弟马上把头扭开,大叫:
“快走!”
又一次哄堂大笑。小舅妈再次崩溃。她怒气冲冲地、无限哀怨地、可怜兮兮地、忍气吞声地跟小弟弟商量说:
“乖乖,说妈妈再见!”
“哼,不说。”小弟弟扭头不看人。
“必须说!”小舅妈发起飙来。
大事不妙了!听小舅妈的娘家人说,小舅妈一旦倔起来,两头驴儿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小弟弟从奶奶身上扭下来,跑了!
小舅妈跑去抓住他,坚持说道:“你今天要是不说,我就不走了。”
大家都急了,一天就早上一班车,车子可不等人呢。
“快跟妈妈说再见!”
“快说,快说,快说……”
全体大人发起了攻势,软的软,硬的硬,小弟弟有点吃不住了,一抬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再见!”
大家松了一口气,小舅妈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小弟弟马上又反悔了,加了一句:“再见,屁屁!”
“什么?你说什么?”小舅妈跺着脚,“跟全世界的宝宝一样,好好说妈妈再见。”
“快说,妈妈要上车了,等不及了,快说吧。”我外婆求他了。
“再见!”小弟弟说。
这回好了,大家都紧张地等着,还好他再没有吐出什么不雅之词。
谁知小舅妈又不干了,她说:“不能光说再见,要说妈妈再见。”
我外婆打马虎眼说:“车来了,你们快上车吧,不说就算了,他明年会说的。”
“不行,再这么下去,这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一直就以为自己没爹没妈是从被窝里长出来的呢!”又转身对我妈妈和我说,“都这么大了一声都没有叫过我,你们说过分不过分?”
我来做小弟弟的工作,我说:“好乖,叫妈妈。你看,像我这样说,‘妈妈再见’。”我示范给他看。
“快说!要上车了,车子要开走了。”小舅妈急得又跺了一下脚。
“屁屁!”小弟弟也跟着跺了一下脚。
这下完了,小舅妈干脆哭起来了,一边呜呜哭一边说:“我不走了。”
“他长大就好了。”我妈妈上去劝。
“长大?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舅妈说,“你们走吧,我明天再走。”
大家都愣了。小舅妈一脸正色:“必须得让他明白我是他的妈,等他学出规矩来,我再走。”
“谁不知道你是他妈呀,真是的。”我外婆说,“别闹了,大家都等你一个人呢。”
可是,小舅妈转身离开了,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我明天再走!”
“明天他要不叫你呢?”我外婆冲着她的后背问。
“那就不走了。他要不叫我,我就一辈子都不走了!”小舅妈说,“岂有此理!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两个娃,小的是娃,大的也是娃。”外婆没好气地说,“早干吗去了?”
“早干吗去了?我对他不好吗?我累死累活的,为的谁啊?就算不是全部,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吧?他又不是一块石头,喝西北风能长这么大吗?”小舅妈说。
我小弟弟挺好的,小舅妈也挺好的。可是,他们两个怎么就是搞不拢呢?小舅妈呢,觉得自己是他妈,按照天理一切就该如此如此。小弟弟呢,他并不这么看,他看这个好厉害的大姐姐,只是一个客人。客人嘛,都是笑笑的,夸他好宝宝的,温柔甜蜜的,哪会一进门就自文自武、管这管那的,又和自己打架,又和奶奶吵架。奶奶是谁啊?奶奶是天天抱他、天天喂他吃饭的人。
“快叫妈妈,你不叫,车子就开走了。”外婆可真有韧劲儿,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挽回局面。
“屁屁妈妈。”小弟弟说。
“不许说屁屁!”小舅妈回转身说,“好好说话,说妈妈再见。”
小弟弟说:“妈妈,屁屁。”
“不说屁屁,说妈妈再见。”我妈妈万分温柔地哄道。
“妈妈再见。”小弟弟说,马上转过身去加了一句,“再见屁屁。”声音很小,可是,所有人全都能听见。
接下来,小弟弟就在“妈妈”“再见”和“屁屁”三个词之间排列组合,翻来覆去地来回搭配着说。唉,天下大乱,吾奈之何呀!
这回过年,我对小弟弟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表现,像“屁屁”这种词他平时从没说过。
五
小舅妈打道回府。不过,她不是过了一天,而是过了两个多月才走。
我相信,时间是一剂魔药。时间不是浓缩饼干,一点点就能管饱,特别是对于娃娃豆,一天只能当一天来用。两个多月和一个星期的效果绝对不一样。
小舅妈也认真反思了自己,痛下决心要“重新做人”——她的意思是“重新做妈”,还郑重其事地买了《好妈妈宝典》来钻研,兴师动众地大做其饭给小弟弟吃,又双臂环绕着他,给他讲大灰狼、红眼兔、孙悟空七十二变和窦娥冤等一切她所知道的故事。特别是窦娥冤的故事,小弟弟觉得神奇得很,他跟我说:“哇,姐姐,开太阳下雪,凉快!凉快!”小舅妈叹息道:“这个小娃娃豆,什么都不懂,真不好糊弄。”
其间,两个人免不了打打抓抓、哭哭闹闹、嬉嬉笑笑、搂搂抱抱,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儿很多,细说起来恐怕要一千零一夜。总之,我看到了,时间是最好的灵丹妙药,是修补感情的能工巧匠。不知不觉,两个人就要好起来了。小弟弟也总算搞明白了,他妈妈跟爷爷奶奶还有我一样,都是自己人,并不是别人家。他承认我小舅妈在家里的合法地位了,他也叫她妈妈了。
听到头一声的时候,我惊叹道:“哇,小舅妈,娃叫你妈呢,见证奇迹的时刻啊!”
小舅妈撇撇嘴:“有什么稀奇的,他早就该叫了。人家三岁都当皇帝了,他三岁才刚叫妈,应该打屁股。”
外婆呵呵地笑:“还谦虚起来了。”
一开始小弟弟是高兴的时候叫妈妈。后来,即使闹翻了,也一样叫,因为已经叫顺口了。有一回两个人吵架,小弟弟说:“妈妈,坏蛋。”小舅妈说:“妈妈,好蛋。妈妈要是坏蛋,怎么能孵出你这么好的宝宝呢?”
一听说自己是从鸡蛋里孵出来的,小弟弟又糊涂了。当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小舅妈肚子里有鸡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做了一个噩梦呢。后来,这个始终困扰他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圆满解决。对于小舅妈所反复强调的他曾经在她肚子里白住了十个月这件事,在听了葫芦娃的故事以后,他终于找到了答案,面红耳赤地比画了半天,说是妈妈肚里有个葫芦,他本来住在葫芦里,后来,葫芦裂了,他就跳出来了……“我是一个葫芦娃,是吧,妈妈?”小舅妈很没办法地说:“是就是吧。”小弟弟大松一口气,说:“我又不是只小鸡,怎么会从鸡蛋里出来呢!”
日月如梭,两个多月过去了。现在,小弟弟已经摆正了母子二人的关系,小舅妈也算是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她又要走了。
头天晚上,小舅妈跟我商量,说明天起个大早,咱们仨一路慢慢走。等她上车以后,我把小弟弟带回家,再去上学。不要别人送。
我知道小舅妈所说的“别人”,就是指她的公婆大人。
第二天,就按照头天晚上的计划进行。
小舅妈背一个大包,我拎一个小包,大家走路去车站。以前都是骑摩托车带着去的,今天小舅妈不要人送嘛。
小弟弟自己走,我和小舅妈一路表扬他,乖啊能干啊自己走路啊什么的。走了一里地左右,小舅妈问:“你行吗?”
小弟弟点点头,说:“行。”
又走了一两里路,小舅妈问:“怎么样?脚疼不疼?”
“不疼。”
我和小舅妈又将他一通狂表扬。
又走了两里来地,小舅妈说:“怎么样?还能走吧?”
小弟弟扭了扭,嘟着小嘴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走。我忍着眼泪,我都没有让它流下来呢。”
这话讲得像个小大人呢!我和小舅妈都忍住笑。看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真是存着眼泪的样子。他也知道今天妈妈要走了,要表现好一点呢!
“来,妈妈背。”小舅妈把包给我,蹲下来把小弟弟背起来。
小弟弟马上就咧开嘴笑了。他趴在小舅妈背上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还真的看到他抹了一把眼泪呢。他可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小弟弟有点重,我们又赶时间,到车站的时候,小舅妈脸上都冒汗了。没过一会儿,车子就来了。
我说:“小舅妈,再见!”
小弟弟说:“妈妈,再见!”
再见!再见!再见!……
大家都笑容满面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小舅妈样子有点可怜。我看她一步一回头好像要哭似的。当她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拼命喊我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我真是吓了一大跳——仿佛一刹那间,那个我所熟悉的大姐姐突然变成一个令人陌生的小妈妈了!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难过的东西,就像……我妈妈的脸。她忧郁的眼睛和我妈妈一样。
车子嘟嘟嘟地开动了,小弟弟突然挣开我的手,追着车子喊着:
“妈妈再见!妈妈再见!”
马路上很危险,我赶紧追上去把他抓回来。
我和小弟弟往回走。走一段,我背他一段,有时候站住歇一小会儿。
我尽量背,他尽量走。一路上,小弟弟都不太说话,有心事的样子。
突然,他问我:“姐姐,什么时候过年?”
我蒙了一下,说:“过年的时候过年呗。”
小弟弟呆呆地望望我,又问:“到底是什么时候呀?”
“怎么啦?”
“过年了,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妈妈昨天说的。”
我这才明白,他是想妈妈了呢。我怎么就没注意呢?昨天我还觉得他们跟以前一个样儿呢。好像一夜之间,小舅妈就变老了,小弟弟也嗖一下长大了。我突然觉得非常非常沮丧。我心里想,还是原来那样比较好啊。那时候,小舅妈是个大大咧咧、吵吵闹闹的大姐姐,小弟弟也不知道想妈妈。
小弟弟还没满三岁呀,他今后有的是时间忧愁,有的是时间当大人。小舅妈也不能一直是妙龄姐姐,再过几年,自然就变成一个大阿嫂了。唉,大家何必这么急匆匆地往前赶呢!
现在完了!大人小孩开始两头愁了,无牵无挂的日子永远结束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痛,我真想拉着小弟弟坐到路边晒会儿太阳,把这些事好好想一想。太阳刚刚出山,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真舒服。可是,我们还得赶路,哪能静坐下来想那么多呢?我还要回去上学呢。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