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帮子的爸爸说夜里有大雪。我和树根在帮子家玩得正欢,没听帮子爸爸说什么。帮子爸爸又说了一句:“今晚上,可是大雪啊!”我们这才回头看着帮子爸爸。帮子代表我们几个孩子问:“多大雪?”帮子爸爸就说:“让你们出不了门的大雪!”
帮子和我都不信,因为大人习惯了经常吓唬我们。我们接着玩弹脑门儿的游戏,就是把黄豆粒攥在手心里,让对方猜测黄豆是单数还是双数。猜错了,就用手指猛弹对方的脑门儿;猜对了,就被弹。这种游戏的结局,往往是帮子宽大的脑门儿被我弹得锃亮,变成了暗红色。
帮子的妹妹叶子总是跟她妈妈说:“我哥傻!”她妈妈就问:“你哥咋傻了?”叶子就指着帮子的脑门儿说:“你看啊,我哥的脑门儿,都被大水弹肿了!”
帮子妈妈一听,放下手里的大酱碗,走过来,用手把帮子的脸扳正了,仔细看了一眼:“大水啊,你的手劲很大啊!咋把帮子的脑门儿都弹变形了?”帮子妈妈故意夸大了事实。
其实,我的脑门儿也被帮子弹得火辣辣地疼。这时,帮子妈妈手指上残留的香香的大酱,抹在了帮子的鼻孔边上,让帮子闻到了。他不管自己的脑门儿怎么了,先抓起妈妈的一只手,用嘴巴去舔妈妈手指上的大酱。他的动作,很像他家那只贪婪的狗。
他妈妈又气又好笑:“都看看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说着,她用手指头在大酱碗里抠一下,塞进帮子的嘴巴里,又在碗里抠一下,塞进我的嘴巴里,把我们轮流喂了个遍,问:“香吗?”我们都点头承认香,不敢张嘴巴说话,怕嘴里的大酱掉出来。帮子的妈妈和我们也就忘了帮子的脑门儿到底变没变形的事了。我一直记得帮子用白菜帮子蘸酱的吃法,一整根用开水焯过的白菜软软地被他举到空中,白菜上滴着深红色的酱,他飞快地张开嘴巴从底下接住,像狼吃肉一样,把一整根白菜叶吞进嘴里。
那天离开帮子家时,他爸爸还嘱咐我:“大水,别忘了回家关上鸡窝门,要不,它们都要冻死了!夜里有大雪!”帮子把我们送到门口,对我和树根说:“明天到我家接着玩!”我望着帮子锃亮的大脑门儿忍不住笑。
树根跟我告别时,还凑过来问我:“你教教我,手指弹出去,怎样才有劲,才够狠?”我不教他,反问他:“你学这个做什么?还想把人家的脑袋弹掉了?再说了,会用这个力,是天生的,你学不会!”
树根抬腿就踢我。我一闪,就躲开了。我说:“躲闪的反应,就是天生的!”树根气得骂我。在农场长大的男孩子,嘴都脏,顺嘴就骂人,女孩子也骂人。我们就那样相互骂着,又谁都离不开谁。能尽情地骂对方不是恨,是亲密无间。
我家和帮子家相距五六十米,树根家跟我家有五六十米,我们三家和一百多户农场人共用一口水井。我们仨在夏天趴在井台上朝井底望,井底就成了一面小小的圆镜子,圆镜子上映出三张小黄脸。
帮子问:“大水,你掉下去,能活下来吗?”
我摇着头:“只能等死。”
树根说:“掉下去,肯定完蛋了!”
帮子又问:“你们说,这井有多深?”我说这眼井有四十米深,树根说有四十五米深。帮子大叫道:“你们俩的眼睛是出气用的?这还看不出来。”
“多深?你说!”我问帮子。
“最少七十米深!”
我就去问帮子的爸爸这口井到底有多深。帮子爸爸说:“这口井是我们打的,一共是二十一米深。”
帮子一听就耍赖:“怎么样?我说有二十七八米深吧,比你们俩说得准。”
树根知道帮子耍赖,就说:“不跟你扯了!”
深夜下大雪时,我不知道。北大荒的孩子有谁扒在窗前傻乎乎地等雪呢?我以为天还没亮,其实,雪已经把低矮的窗户埋住了,让冬日的阳光无法透进一丝一缕。我听见爸爸在炕上说了一句:“天也该亮了?”他一看表,就吃惊地坐了起来:“九点多了?天怎么还黑着?奇怪,鸡鸭也不叫啊!”
我还没完全醒来,以为是爸爸在梦中跟我们说话。在这样的寒假里,我们都把中午当成了早晨,睡懒觉是很幸福的。
一直到听见爸爸在嘿嘿地使劲推门,推开了一道门缝,让雪和室外的冷气灌进屋内,我才被涌进的凉气真正激醒了。
妈妈突然从炕上披衣跳到地上,惊慌地叫道:“坏了坏了,我的鸡,我的鸭,我昨天忘记关鸡窝门了!”
我也忘了关鸡窝门这件事情。昨天傍晚从帮子家离开时,他爸爸还再三嘱咐过我,却让我忘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的雪有一米多厚,直接把鸡窝的窝顶盖住了。爸爸挥锹铲出一条路,一直挖到鸡窝门口,雪把鸡窝门堵得死死的。爸爸跪在地上,开始用手把鸡窝里的雪朝外掏,妈妈也跪在爸爸身后,不停地问:“怎么样啊?都冻死了吧?”
因为妈妈在身后催促,爸爸像老鼠掏洞一样,用手朝外掏雪,屁股露在外面扭来扭去,头都拱进鸡窝里去了……
“都死了吧?你看清没有?数一数啊!”妈妈仍跪在爸爸身后催着,想亲自钻进鸡窝看个究竟。
爸爸的上半身从鸡窝里退了出来,脸上沾着雪和鸡窝里的鸡毛、粪便,但是面露喜色:“活着,它们都活着,我数过了,一只不少……”
妈妈不放心,把爸爸拽到一边,她也把头伸进鸡窝,查了半天,出来了。妈妈的脸上是宽慰的笑容,她和爸爸站在院子里相互用手摘着对方头发上的鸡毛和脏东西。“我要庆贺它们没冻死,给它们拌点好吃的料!”
爸爸说:“我都挖了半天雪了,先给我弄点吃的吧!”妈妈一脸喜色地说:“都吃都吃,你吃孩子吃鸡鸭也要吃!”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大喊:“大水!大水!……”是帮子站在他家的院子里叫我。因为雪太厚,他过不来,我也去不成。看不见帮子人影,他的声音就像从雪被上滚过来的,又像从雪被里面钻过来的。
“你快铲雪吧!挖一条来我家的路!”
“掏雪洞!”我喊道。
我站在院子里说:“我要掏一条直通帮子家的雪洞!”爸爸听了,摇着头说:“不好掏的,掏歪了,你就掏到国外去了!”
帮子跟我喊话,我们俩同时掏雪洞,然后在我们两家的中间位置胜利会师。在掏雪洞的时候,我手里的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用力一撅,硬东西就掉到我眼前了。一看,我心里难受了一下,是一只昨夜里迷了路的冻死的鸭子。我拖着冻死的鸭子从雪洞里爬回院子,对妈妈说:“咱家的鸭子冻死了!”
“不对啊,我数过咱家的鸭子了,一只没少啊!”妈妈仔细辨认了一下冻死的鸭子,果断地说,“是树根家的鸭子!他家的鸭子都戴着蓝围巾!”我一看,冻死的鸭子的脖子上,真长着一圈深蓝色的羽毛,像一条编织精细又漂亮的围脖。
“挖开雪路时,你把树根家的鸭子送过去!”妈妈说。我答应着,把冻死的鸭子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又去掏雪洞了。
我和帮子在雪洞里像勤劳的老鼠一样掏着雪,不知不觉掏到了中午。原以为从两头挖的雪洞快要会合了,我拼命挖,还是没挖通。事后才搞清,我和帮子挖的洞偏离太远,我的雪洞挖到了井台边上,铁锹挖到了井台上坚硬的冰,挖不动了,才被迫停下来。帮子的雪洞被他挖塌了,把他自己埋在雪里,费了好半天劲才从雪堆里拱出来,大叫道:“大水!大水!你挖到哪里去了?你出来回个话啊!”
帮子后来跟我说,被埋在雪洞里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差点被雪淹死了,还扎在雪里扯着嗓子乱喊乱叫,被他爸听见了,挖了一条雪路出来,把帮子拽出来,拖回了家。帮子不愿意,在他爸手里挣扎着喊:“我不想回家,还没挖通呢!我还要跟大水会合呢!”
我在雪洞里根本听不到雪洞外面帮子的喊叫声,更听不到树根妈妈站在我家院子里跟我妈妈大声争吵的声音。
我妈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她跟爸爸吵架时,爸爸叨叨二十句,妈妈只回一句。树根妈妈跟她吵时,她半句话都没有。她只想等着树根妈妈的嘴巴停下来,再解释两句的。但是,树根妈妈根本就不打算停下来。
树根妈妈冲着我妈大着嗓门儿像是法官断案:“我家的蓝脖鸭子怎么就到了你家的院子?它就是冻死了,也该冻死在我家的院子里,怎么就单单冻死在你家的院子里了?得亏我发现得早,要不然,你就把它的毛煺了,扔锅里煮了!我永远也别想找到它了……”
当我闻声赶到家中的院子时,我看见妈妈气得浑身乱颤,而树根妈妈的推理也进入尾声:“傻瓜都能看出来,你们家想吃鸭肉了!这鸭子能吃吗?能咽得下去吗?你吃了人家的鸭子,不怕骨头卡嗓子眼儿吗?……”
树根听到了争吵声,也急忙从雪地里扑着滚着来到我家,他目睹了眼前的情景,怀疑地看着他妈妈,也怀疑地看着我,他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大水,你说……”妈妈焦急地让我解释这只鸭子的由来。
我问树根妈妈:“阿姨,你听我说吗?”
树根妈妈说:“我听你怎么说!”
“我今天上午挖雪洞时,挖到冻死的鸭子,就把它放到院子里了。”我说,“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树根妈妈问。
我点头。
树根劝他妈妈:“妈,你快别说了,相信大水,把鸭子拎回去吧!”
树根妈妈说:“不行,让他们说清楚。”
“大水已经说清楚了。”树根拉着他妈妈的袖子说。我看见树根妈妈本来还要继续说点什么,又没什么要说的了,就猛地跨前几步,拎起冻死的鸭子,走出院子。院子外面的路还没通,都是半人厚的雪。树根妈妈走了几步,拎着鸭子就在雪里滚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已经没有力气骂人了。
“妈,树根妈妈怎么找到咱家了?”
“她丢了一只鸭子,很着急,找了好几家了,才找到咱家。本想让你给她家送去的,我还没说话,她就看见了院子里的鸭子,就哇啦哇啦骂上了……”
“妈,这事过去了。你看树根妈不信我说的话,树根相信。”
通往井台,通向大路的雪都被人清出了一条路。人是可以行走的,但是,鸡和鸭子无法在雪里行走,它们都在自家的院子里胡乱唱着,把一栋栋草房子上的烟囱唱感动了,唱出了袅袅白烟。
下午时,我看见树根在我家院门外转悠,不进来,就觉得有些异样。往常,他都是直接进门,像进自己家一样。
我已经忘了他妈和我妈为一只鸭子吵架的事情,就推开门朝树根喊:“你干什么呢?在门外晃,不进来?”
树根还是迟疑了一下,犹豫地进来了。他坐在我家的炕上,把悬在空中的两腿摆动着,看着地,不说话。
“你有事?”我问树根。
“没事。”
但是,一会儿他就忍不住了,对我说:“大水,你出来一下。”他还是有事。我跟他走出我家院子,树根用鞋踢着雪问我:“大水,我家的鸭子真的是冻死在外面,被你挖到了拎回家的?”
“你不信?”
“我信,我妈不信。我只想再问你一次。”
“你信就行。你妈不信,那是大人的事情。”
树根突然高兴起来,像是解决了压在他心里的一件大事,对我说:“找帮子去。”我和树根还没走进帮子家的院门,就听见帮子的妈妈在咳嗽,咳得一声接一声,咳得很厉害。
我们也没在意。在北方生活几年,经历过几个寒冬,患上关节炎、鼻炎、咳嗽、哮喘的人很多。我们几乎天天在帮子家玩,只知道帮子妈妈经常咳嗽,但不知道他妈妈已经得了很重的哮喘病。
大中午,帮子妹妹叶子还在小屋里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叶子怎么现在睡觉?”我问帮子。帮子说,叶子昨夜又没睡好,她埋怨妈妈不停地咳嗽,影响了她的睡眠。“叶子睡觉怕声音。夏天夜里,屋里有一只蚊子,她也要把全家人都叫醒,不抓住蚊子,都不让睡觉!”
帮子妈妈把爱抽烟的帮子爸爸撵到屋外去吸烟,她一个人坐在炕上抻着脖子一边咳嗽一边喘气,嗓子里像是安装了风箱,呼哧呼哧的,声音很重。
“阿姨,喘不上气,为什么不吃药啊?”
“老病了,吃啥药都没用的。”帮子妈摆着手,垂着头,又猛地抬起头,冲着屋顶张开嘴巴吸气。帮子已经习惯了妈妈的哮喘,对我说:“一到冬天,我妈天天咳,天天喘,不奇怪。我们走吧,去玩吧。”
我临出门,望着帮子妈妈说:“阿姨,要吃药啊。”
帮子妈妈笑着说:“大水这孩子懂事,去玩吧。我这病吃药没用的。”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树根在晚饭的时候,来到我们家,端着一个小盆儿,里边盛着半只炖熟的鸭子。他说是他妈妈让送来的。看着那半只鸭子,我妈妈又意外又感动。树根拿着空盆儿离开后,妈妈对我说:“树根妈就是这种人,刀子嘴豆腐心。这半只鸭子,说明她相信我们的话了!”妈妈在吃一块鸭肉时,嚼了很久很久,像是不舍得咽下去。
春节快到了,我和树根、帮子商量后做了一个决定,准备徒步去三十里外的县城买鞭炮。我们一个月前就开始攒钱,攒钱的渠道不同:爸妈给的零花钱,卖牙膏皮和卖捡来的铜铁,还有卖报纸。其实,家里的报纸是不让卖的,因为报纸可以糊墙用,家里的大人都留着,我们为了买鞭炮,只能偷偷拿出来卖掉。
从农场到县城有一辆公共汽车,早上出发,晚上回来。我们不坐车,准备把车钱省下来,因为我们担心自己攒下的钱不够买一百响的鞭炮。
我们三个去县城的早上,天气很冷,风把路上的积雪吹起来,在路面上吹成了一条条雪线跑在我们前面,是顺风。买了鞭炮回农场时,是顶风。我们走在半路上,天色已晚。我们觉得越来越冷,风会从衣扣的缝隙中吹进来,像一根根硬硬的细细的草棍扎在皮肤上。
当我们回到家时,我的两只耳朵被冻伤了,树根右脚的小拇指冻坏了,帮子没事,他的身体扛得住折腾。我和树根在各自家中被冻伤疼得哀号时,他正坐在自家的热炕上大口吃着白菜蘸大酱。
我的耳朵在慢慢愈合。受伤的耳朵不能碰,一碰就钻心地疼。睡觉时不能压着它,我只能面孔朝上,像是躺在炕上立正站岗。但是,我心里一点不后悔,因为我和树根、帮子在春节里有了鞭炮。
农场男孩子对春节的渴望,如果排出三大喜欢的话,那就是一百响的鞭炮、好吃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地玩和狂欢。
我去帮子家玩,不再敢玩弹脑瓜儿嘣了。如果被弹,明明弹脑门儿,却震得我冻伤的耳朵疼。树根是跳着左脚来帮子家玩的。帮子家的狗在树根两腿间钻了一下,碰到树根的右脚,疼得树根大呼小叫,把帮子爸爸吓了一跳,以为树根被狗咬了。
因为春节快到了,天气很冷,帮子妈妈忙着过年前的准备,哮喘病也厉害了。她累了,就在炕上休息一下,对帮子说:“帮子,你看着狗,别让它乱拱了,再碰到树根的脚。你看把树根疼得,可怜的孩子……”
帮子身上天生流淌着坏水,听了妈妈的话,故意拿一块玉米面饼子在树根的腿部晃动,引诱狗去撞树根的腿和脚。惊慌中的树根用左脚在屋子中央跳来跳去:“阿姨,你快管管你家帮子!”
帮子妈妈就用扫炕的扫把砸帮子。混乱中,树根就摔倒在地上了。狗兴奋地扑在树根身上,它乱蹬的腿撞到了树根冻伤的脚,树根凄惨地叫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帮子妈妈一见树根哭了,就骂帮子。帮子看见树根真的哭了,便终止了恶作剧,从自己买回的一百响鞭炮上拆下两个递给树根:“这是赔罪的!”树根一见两个小鞭炮,立即笑了:“我有一百零二响了!”
帮子却说:“我可只剩下九十八响了!”
我问帮子,还有几天过年?帮子说,还有九天。树根说:“不对啊,还有十一天。”
帮子不屑地说:“你看看我家墙上的日历!”我一看日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帮子把他家的日历多撕了两张。他以为早撕两张,春节就提前到了。
离节日还有一个星期,树根的右脚小拇指和我冻伤的耳朵慢慢痊愈。冻伤好得快,是因为抹了帮子妈妈的大酱。那些日子,帮子妈妈看我们的冻伤迟迟不见好转,就说:“抹我的大酱,肯定好得快。”
树根的脚抹了大酱后,帮子家的狗闻到了香味,就对树根的脚不离不弃,一直追着树根的脚贪婪地嗅啊闻啊。
帮子妈妈笑着说:“帮子,别让狗跟着树根了,它再忍不住咬他的脚。把它领到院子里拴起来。”
树根一听,慌忙坐到炕上,把两只脚像高射炮一样高高地举起来。炕下的狗看见自己追逐的目标去了天上,就朝着炕上的那只抹了大酱的右脚汪汪地狂叫不停。一直等帮子嘻嘻笑着,把狗拴到了院子里,树根的脚才从空中放下来。
春节随着第一声鞭炮和农场里此起彼伏的狗吠,真正到来了。
帮子和树根跟我有一个约定,从初一到初五,我们把各自的鞭炮拆下来,每天只放二十响,一个一个地放。我们看着鞭炮在白雪上炸响,粉红色的纸屑像花一样撒落下来,我的心也在冬天里绽放。
我和树根在各自家中吃了年夜饭后,都习惯跑到帮子家玩。在帮子家,我们可以玩到天亮。帮子家的年夜饭还没吃完,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正吃得热火朝天。但是,独独不见叶子。原来叶子缩在炕角,用棉袄蒙住头,在补觉。听见我和树根在说话,她醒了,坐起来,揉着眼睛,脸色惨白着,突然间爆发了:“我妈天天咳咳咳,一刻都不停,我在晚上根本睡不着。我一天到晚昏沉沉的像在做梦。我什么时候跳到井里,才没人打搅我睡觉了,我才能睡个好觉了……”
帮子妈妈一脸的愧疚,对叶子说:“都怨妈,都怨妈,让我的叶子睡不好觉。快起来吃饺子吧。”叶子拉长了脸吃饺子时,她妈妈就在旁边给叶子碗里拈饺子,倒点醋,然后用手一下一下去捋叶子倒在炕上瞌睡时弄乱的头发。
叶子摆了一下头,不让妈妈动她的头发。但是,妈妈还是一下一下地捋叶子的头发。
因为叶子打了瞌睡又吃了饺子,精神好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意,开始跟我和树根说话了。叶子妈妈说:“你们看看我家叶子,越来越漂亮了!”叶子一边吃饺子,一边埋怨妈妈:“别说我。”
“你变漂亮了还不能让人说了?”叶子妈妈高兴,话就多了,“大水和树根,你们俩将来谁会娶叶子?”
“妈!”叶子叫起来,阻止妈妈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的脸有点热,扭头去看树根,他的脸比我还红。帮子从炕上跳到地上,穿上棉鞋,对我俩说:“你们俩将来还敢娶叶子?她都让我烦透了。”
叶子冲着帮子骂道:“臭死帮子!死臭帮子!”
那个除夕,是个难忘的温暖的冬夜。月亮像是贴到空中的,它散发出的是幽幽的光,还能看出白天的蓝色没完全退去。但是,大地上的雪在夜光中更蓝。
叶子说:“我想去那里。”她指着月亮。
我说:“那里如果有人,他们肯定想到我们这里来。”
树根说:“那里没人。”
帮子说:“我也不想去那里。”
叶子说:“去月亮上睡觉,肯定很安静。”
我跟树根说:“叶子连觉都睡不好,挺可怜的。”
树根说:“很可怜。”
树根家在大年初三出了事。树根一个人在家放鞭炮,一个鞭炮的内芯还在燃烧,外表看已经死了。树根断定它是死炮,无意中把它扔在家中的麦秸垛上。麦秸垛离他家的木板仓房很近,仓房又紧紧贴着他家的草房。麦秸垛是在后半夜里悄悄燃烧起来的。人们过年熬过了除夕初一初二,都累了,也都早早入睡了。当麦秸垛把仓房引燃后,只有几只狗看见了火光在惊慌地叫着,也没能把沉睡中的农场人唤醒。
木板仓房的火,无情地烧到了草房子。当浓烟涌进屋子,住在屋子里的人才被呛醒了……火太大了,已经无法扑救。树根家被烧得干干净净,全家人除了身上的衣服,一无所有。
早上五六点钟,天亮时,人们才陆续围在树根家的废墟面前摇头叹息。树根妈妈坐在地上,只是无声地流泪。树根爸爸在烧光的冒着残烟的废墟中寻找有用的东西,他用一根烧炉子用的铁钩子扒来扒去。他翻了半天,只拎出一口熏得黑乎乎的铁锅,重重地扔在雪地上……树根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当时,很多人判断,是孩子燃放鞭炮引发的火灾。
树根爸爸和妈妈面对着惨景,没时间去追问儿子,急需要解决的事情是,晚上住在哪里,在哪里做饭吃饭……
帮子爸爸把树根一家叫到他们家里吃饭,商量怎么办。帮子妈妈一面喘着咳嗽着,一面劝着树根的爸爸和妈妈:“都会过去的,没什么!”
关于住的问题,帮子妈妈让树根和他爸妈挤到帮子家的小屋里,帮子一大家子都挤到大屋的一铺大炕上。
大人商量这些生活上的事情时,叶子的脸很沉,可怜地望着妈妈:“跟你挤在一个炕上,天天听你喘啊咳嗽啊,还让不让我睡觉了?”过去,叶子睡在小屋里时,睡在隔壁大炕上的妈妈一咳嗽,她就会醒。现在她要天天跟妈妈睡在一个炕上了,她很委屈,即将到来的每个夜晚很漫长,也很可怕。
我对帮子妈妈说:“让叶子去我家,跟我妈妈一起睡吧!”
帮子妈听了我的建议,笑了,她没说话,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同意了,只是望着叶子,看叶子的态度。
“我去大水家住。”叶子点着头说。
帮子妈拍了一下手说:“好了,都解决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叶子就跟我妈住在我们家的小屋里了。一个星期之后,树根的爸爸找到了一间仓库,他领着几个人把房子修修补补,在屋子里砌了火墙,把透风的窗户用砖和塑料布封死。当烧起了炉子,火墙变热时,冰冷的房间里就温暖了。我和树根把我家柴垛上的柴用爬犁拉了一些送到树根的新家,帮子爸爸用小车拉了一些煤堆到树根家门前。树根家里吃饭的桌子是三条腿的,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饭桌是歪的。树根妈妈常常提醒树根:“小心点,桌子要被你碰翻了。”他们家就在颤颤悠悠的饭桌前,满足地吃着饭。我妈还把我穿的一条半新的裤子送给了树根,让他换着穿。我背后跟妈妈说:“我现在穿的裤子都破了,你怎么把我没破的裤子送树根了?”
妈妈用手点了一下我的头:“送给人家的东西,能送破的吗?”
不管怎么样,树根家的生活还是照旧继续,就像他家里的烟囱,充满生命力地冒着幸福的炊烟。
有一天夜里,帮子妈妈忽然感到喘不上气来,就被送到了农场医院抢救。但是,没有抢救过来。这件事,我是在第二天上午才知道的。
当我像以前那样去帮子家玩时,发现帮子一个人在家,屋子里的炉子灭了,屋里很凉。他爸爸和叶子还都在医院里。
“怎么了?”我望着冷清的屋子问。
帮子和叶子失去了妈妈。那些日子,我和树根都觉得帮子家大大地改变了,过去屋子里弥漫着的温暖和幸福,都被外面的冷风吹散了。
我看见帮子在没有妈妈之后,他们一家人依旧围着炕桌吃着平时爱吃的白菜蘸大酱。但是,帮子吃得很沉闷,大酱也不像以往那样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了。
叶子的脸更没有了血色,睡不好,话也很少。我跟妈妈说:“还是让叶子到咱家跟你睡吧,她很难过的。”
“行,叫叶子来咱家住吧!可怜的孩子……”
叶子以前跟我妈妈住过几天,听我这么说,她就答应了。
帮子在家学会了做饭,他爸爸天天上班,很辛苦,回来后就不想动了。帮子先学会了蒸馒头,又学会了擀面条,还能蒸出看着难看吃着还不错的酸菜豆腐包子。
当积雪开始融化时,帮子家悲伤的气氛渐渐消失。大地上飞舞的麻雀在提醒人们,大地从冻僵的季节苏醒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小屋里妈妈跟叶子在说话,多是叶子说,妈妈听。我已经很少听见叶子说这么多的话了。
她们在说什么,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妈妈和叶子的眼睛都红着,像是哭了很久。
叶子回家时,我问妈妈:“你们怎么了,都哭了?”
妈妈叹口气说:“唉,叶子睡不着,瞪着眼睛望着屋顶,望了一夜,只是困极了,才在早上睡了一小会儿。”
“为什么睡不好?你又不咳嗽。”
“过去,叶子听见她妈妈犯了哮喘病咳嗽就睡不好。现在,就在昨天夜里,叶子跟我说,她现在听不见妈妈咳嗽,她倒是睡不着了,她想听到妈妈咳嗽……”
一股伤感的情绪冲上我的头,我的眼前朦胧起来。
“叶子还说,她有次想报复妈妈,也是要吓唬妈妈,就伪造了一个自己跳井的现场,把自己的围巾和棉手套扔在井台上,自己躲到一边藏起来。是她爸爸先发现的,惊叫了一声。叶子说,她从来没听过爸爸发出那么骇人的声音。她爸爸跌跌撞撞叫来叶子妈妈,叶子妈妈一见井台上的围巾和棉手套,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晕倒在井台上了。叶子说,她好后悔妈妈还活着时自己做的一些事情,她那么不懂事。现在,她就是想把耳朵贴到妈妈的怀里,听一听妈妈的咳嗽,听着妈妈的呼吸声,在妈妈的怀里美美地睡一觉……”
……
几十年后,在远离农场的城市里,我隔着窗,望着满眼的大雪,听着一首陌生的歌,从里面突然跳出一句深情的歌词:……那是我的血肉故乡!血……肉……故乡?我觉得那是唱给我的,是漫天的大雪唱给我的。大片的雪堆积在窗台上,像是伤感的记忆之鸟,瞪着晶莹的眼睛凝视着我。
怕我忘了故乡。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