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看到一组北京南部尚存的大澡堂照片,就想起我们60—80年代生活中必需的大澡堂,那么多年我们都是靠澡堂子来清除躯体上的污垢的,澡堂是我们生命中最快乐的奏鸣曲。随着时代的变迁,我们忘记了澡堂的存在。好在有《洗澡》这个电影为我们留下了些记忆,电影里的澡堂与我们儿童时代的无产阶级大澡堂基本差不多。但留在我记忆里的大澡堂当然不是一个电影能替代的。还有目前这个澡堂子已经是现代化了的,有电视,墙壁还贴了壁纸。我们那个时候的澡堂子墙壁就是白灰的。
前些年试图写一个少年时代记忆的小说,写到一半就停了,恰好里面有几节是写大澡堂的,摘录几段在下面:
看到前面那个大房子顶上冒黑烟的烟囱,接着就闻到一股子呛鼻子的臭味儿——澡堂子门口的下水道正冒着臭烘烘的热气和白白的臭雾。他们先进了一间大屋子,领了一张纸片儿,上面写着号儿。拿着号儿再去排队等着叫。屋里热气腾腾,叫人犯困。两排长椅子上坐着的人,有的抽烟,有的打盹儿,有的看报,一个个哈欠连天,惹得亮亮靠在爷爷身上就迷糊了过去,隐隐听到爷爷在跟熟人聊天,说这孩子叫亮亮,孙子儿,刚打南边儿回来,唉,不容易,拉家带口的,出去小二十年,命苦啊……
迷迷糊糊中让爷爷推醒,说到咱们了,进去洗。
厚厚的棉帘子撩开,热烘烘的臭味儿就糊住了鼻子,噎得喘不上气来。亮亮使劲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辨清屋里的人和东西。几道黄色的阳光从天窗上射进来,每道光线里都飞舞着一粒粒的尘土和一丝丝的脏东西。只见昏暗的大屋子里一张张小床排成四队,每一队都望不到头,一直排到黑暗的墙角里,床上铺着分不清灰白的床单。
在一张床上脱光衣服,掀起活动的半个床盖板,把衣物放进下面的板柜里,爷爷领着亮亮到一间水汽腾腾的大屋里去洗。这儿才是真正的澡堂子。里面有三个大水池子,只见雾气沼沼中晃动着一条条光溜溜的人影和一个个黑脑袋。
爷爷先下了池子,然后抱亮亮下去。亮亮刚一下水就大叫着跳了出来。原来那水太烫也太脏了。黑乎乎的水面上漂着一层厚厚的肥皂沫子,像一条脏水河,人们仍然往身上抹着肥皂,在池子里搓着身子。不少人闭着眼睛,躺在水里,只把脑袋露在黑水面上。可亮亮就是不敢下去。
爷爷说没关系,脏水洗净脸,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洗澡。池子是泡身上的泥的,忍一会儿,把身上的脏东西都泡浮囊了,再出来到喷头那儿一冲,全身就干净了。
亮亮咬着牙、闭上眼下到池子里,泡了一会儿就出来了。爷爷使劲儿用毛巾搓他身子,亮亮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有多脏,一根根的小泥卷儿像黑虫子一样从身上滚落下来了。爷爷说,瞧你,泥猴儿似的。可亮亮说,我本来干干净净的,是池子里的泥汤把我弄脏的。胡搅蛮缠。爷爷说。边说边给亮亮身上打肥皂,把他变成个泡沫娃娃,再到喷头下冲上一阵,果然一身轻了,像脱去了几件脏衣服。
洗完澡,爷爷显得特别开心。叫了一壶喷香的茉莉花茶,披着脏乎乎的毛巾,坐在油乎乎的床单上,吸溜吸溜地喝起来。连喝一壶茶,再去冲个澡,这才心满意足地哼着京剧回来穿衣服准备回家。这时,大堂里不少人睡得正香,满屋子的呼噜声震天响。亮亮爱看他们睡觉的模样儿,千奇百怪的:四仰八叉的,像让钉子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歪着身子的,把毛巾被紧紧搂在怀里,却顾不上光着的屁股;趴着的样子最难看,死人似的。睡着后的人,有龇牙咧嘴的,有眉头紧皱的,满嘴流哈喇子的,擖哧擖哧磨牙的。他们的呼噜声有长有短,有的像吹哨儿,有的像嗓子痒痒,有的山呼海啸,有的鬼哭狼嚎。亮亮听奶奶说,人前生都是各种各样的动物,莫非人一睡着,就显原形儿,前生是什么动物现在就出什么声儿?实在好笑。
管澡堂子的人不干了,他们在大喊大叫着,把睡觉的人们都喊醒。“快起来腾地方儿,外头排着好些人等着洗呢!”
胖胖瘦瘦的老头儿们迷迷糊糊着眼睛起床穿衣,嘴里骂骂咧咧、嘟嘟囔囔地:“家里家里没地儿睡个安生,老子花钱上这儿睡会儿也不成,让不让人痛快了?!”说归说,他们还是穿上衣服走了。
这些是儿童视角,也是我跟爷爷进澡堂子最早的印象,本来是要写成一本插图的儿童小说,给一位资深儿童文学批评家看了,她说感觉不对,说还是大人的眼睛在回眸。我也就没再写下去。等以后再写什么时可以揉进去。小说写作就是这样,素材不会浪费,留着就成了陈年老酒,随时取出来喝。
我记忆中的老保定城里最有名的是西大街中段、第一楼西边的那个澡堂子,说是老字号,堂名是“德润”,意思是“德以润身”,看来洗澡也是讲文化的。北大街和南大街各有一个老式澡堂子,东大街好像没有。还有一个老澡堂在车站往南一点的那条老街上,但那三个澡堂有没有名字我记不得了。这四座大澡堂应该是保定府最早的四座,都在繁华的闹市区。以后新建的澡堂是在北边的建新街北口,敞亮多了。那时澡堂洗一次澡要花一角八分(80年代初,这之前好像是一角五分或更便宜),一月若洗四次,全家人口多的根本就洗不起。夏天我们肯定都是在家里用凉水解决,春秋天一般也是在家里用大盆兑了热水简单对付一下,只有天冷了才进澡堂。所以澡堂子里平时没什么人,比较清冷,大多是些上岁数的老年人在那里泡澡喝茶睡觉。但一到过年过节前就忙得不亦乐乎,几乎排大队排小半天,服务员还要不停地喊让洗完的人别睡觉,赶紧腾地方。而西郊几个大工厂、大的事业单位和铁路部门有自己的澡堂,军队大院里也有自己的澡堂,住楼房家里有卫生间的也都在家里烧了热水对付着洗,市里这些澡堂纯粹是给城里住大杂院的老百姓们使用的,似乎这么几个也够用。那时候一周能洗上一次就算很奢侈了。最吸引人的莫过于不花钱,到各个单位去蹭澡。我小时候就和同学到铁路浴池和军队澡堂里蹭过,同学家有人是看澡堂的,我们就可以去蹭,从城里到车站和北边的军队大院,要走很远的路,但我们一路走一路打闹说笑,而且那些单位的澡堂都是新式的,水要干净得多,房间也明亮,也没有那么多老人光着屁股大白天打呼噜睡觉,感觉特别舒服,蹭澡简直是其乐无穷。
我上河北大学以后,一开始学校没有澡堂,大家还是到建新街浴池洗,南方的同学不习惯北方这种大池子,干脆自己打开水提上楼在寒冷的水房里凑合着洗。后来学校才给大家建了澡堂。那么大的一学校人,多年间竟然没有澡堂子,那些年大家都是怎么过来的?估计都是凑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