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迟是被抬回家的。他的房产公司刚批下一块黄金地,在宴请各界领导的饭局上又喝醉了。何秋迟是深谙商场之道的。在领导朋友面前,你能披肝沥胆醉到什么程度,他们就会帮你到什么程度。
司机将何秋迟搬上床,和孙曼玲告别时,看到餐厅上摆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和一只精美的蛋糕,五彩的蜡烛躺在桌子上。他的眼神有点诧异。
孙曼玲送司机出门,对他自嘲地笑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今天是个好日子。
本来,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今天是孙曼玲和何秋迟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孙曼玲提前下了班,将保姆和女儿打发到了她父母家里,并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菜。她想给何秋迟一个惊喜。多少年来,他们各忙各的,都没好好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了。
现在,孙曼玲在心里忽然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在下班前应该给何秋迟打个电话,或许他会早点回家。
然而现在,一切都晚了。何秋迟睡得像一头死猪,杀了他都不会醒。
孙曼玲静静地坐在饭桌前,没有一点食欲。她把蜡烛一支支插于蛋糕上,然后一支一支地点亮。接着又开启了一瓶红酒。两只透明的高脚玻璃酒杯里,注满了酒。孙曼玲用两只手各端起一杯,相互碰触了一下。那动作做得极其认真,又显得百无聊赖。
突如其来的一阵手机铃声,让孙曼玲的心震了一下,但她没有去接的欲望。可是那铃声就是停不下来,响了又响,像个蛮不讲理的人冲着你没完没了地喋喋不休。
孙曼玲从未私自接过何秋迟的电话。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很清楚何秋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可现在,何秋迟的手机就握在自己手上,令她奇怪的是,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两个字母:BB。是谁被何秋迟称呼为BB?她想起自己的女儿皮皮,可女儿没有手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何秋迟打电话。那么,这个号码会是谁的呢?
BB?显然是个暧昧的代码。它是宝贝的简称。对自己的孩子、心爱的女人都可以这样称呼。
孙曼玲犹豫着按下接听键。还没等她开口,那边便传来一个女人十万火急的声音:你快过来送我们去医院,孩子高烧了!女人说完便挂了。孙曼玲分明听到还有孩子的哭声。
她是谁?孙曼玲惊愕着。这样的语气显然是一个妻子在命令丈夫时说的。会不会是那女人情急之下拨错了号?
孙曼玲灵机一动,拨回那个电话。她说,你好,我是何总的秘书,何总有事走不开,叫我过去接你。
电话那边静默了几秒钟,说,那好吧。
孙曼玲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冷静了。她甚至对自己的冷静到了自我迷醉的地步。但下楼梯的双腿还是像灌了铅一样,让她觉得沉重。那个女人没有拨错号,她找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她是谁?这个巨大的疑问山一样压迫着孙曼玲。
她按那女人的提示,很快到了丹桂花园。这个小区她经常路过,离她家开车不到十分钟。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早已等在大门口。孙曼玲一眼便认出了她。她叫严晓兰,是何秋迟公司的一个售楼小姐。孙曼玲记起来,严晓兰曾在饭桌上敬过她和何秋迟的酒,敬酒时,她丰满的胸脯半露着,让孙曼玲记忆犹新。好几年过去了,孙曼玲一直没再见到过她,还以为她跳槽换了单位。
孙曼玲的胸口被一股气给憋着。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冰凉冰凉的,直凉进心里去。——原来是这样!
后视镜中的严晓兰,紧紧抱着孩子,一脸的从容自若。仿佛准备好了应对一切。现在的孙曼玲完全可以高高在上地审判她,斥责她,甚至掐死她的冲动都有。然而,那些都只在她心里浮了一下。她不会这么做。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她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么做于事无补。但事情发生了,就这样摊在了她眼前,她当然不会当作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非同小可。她想不好自己该怎么去应对。她在思考怎么“补”的问题。
一路上,孙曼玲始终有个不是十分清晰的念头,那孩子可能不是何秋迟的。何秋迟花心,喜新厌旧,但他坚守原则,他从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来。然而,那也只不过是她的个人愿望罢了。在到达医院之前,她甚至不敢问出口。
孙曼玲陪着严晓兰挂号、配药、打针。一切就绪后,两人坐在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都有点尴尬。孩子在打吊针时哭了一阵,现在已渐渐安稳下来。严晓兰自始至终带着歉疚。她对孙曼玲说:谢谢你。你先回去吧。小区那儿打不到的,但医院门口一定会有,呆会我们娘俩打个的回去就行了。孙曼玲说没事的。说完她笑了一下。那个笑看上去非常宽宏大量,但却是居高临下的。
严晓兰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奶瓶来,那孩子抱着奶瓶咕嘟咕嘟地喝着。孙曼玲问:男孩?严晓兰说,是女孩。孙曼玲又问:多大了?严晓兰说,两岁了。
说话的时候,她们的脸上都挂着笑,那笑维持的时间有点久,便有些僵硬。有那么一瞬间,她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撞在了一起。在这之前,严晓兰她像还没正眼看过孙曼玲。但现在,她们的目光撞上了。或者说,是让孙曼玲给捉住了。她其实一直在内心里审视她,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严晓兰的身上和脸上,她没有放过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严晓兰和几年前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孙曼玲记忆里的严晓兰要瘦一些,身材要好一些,但她的胸脯很丰满。她的行为举止包括眼神都带着点愚蠢的风骚。说话很冲,有点自以为是的锐气。但现在,那个严晓兰完全不存在了。存在于她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女人形象——那是一位母亲。她的眼神温柔安详,有着一种圣洁和仁慈。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温暖的母性气息,令任何人都不忍心去伤害她。她还在那里轻轻摇晃着哄孩子入睡,嘴里不停哼出些声音来,轻得恐怕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那样子看上去甚至是迷人的,令人不由得会生出怜惜之情的。她的整个身躯都在摇晃中。
孙曼玲突然觉得,那其实是多么无助的摇晃。不!是严晓兰那母性的摇晃,让她觉出了自己内心的无助。
孙曼玲突然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严晓兰说,四年了。
孙曼玲又问:你想和他结婚吗?
这回,她们有了短暂的对视,这样的对视,在两个女人之间是致命的,那是一场灾难。目光与目光的摩擦,飞溅起一些肉眼看不见的星火。孙曼玲听见某个地方正在发出宣纸般撕裂的声音。
然而这样的对视仅仅持续了一秒钟,或更短。严晓兰先逃遁了。她低下头轻轻摇晃手中的孩子,说:我从没想过要和他结婚,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爱他。但现在,为了女儿皮皮,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这种生活?
皮皮?你的女儿也叫皮皮?!孙曼玲惊跳起来,她听见有一种碎裂的声音在心底响起。那一瞬间,她再次确认,她的生活彻底粉碎了!
她听见严晓兰在说:曼玲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件事情是我们不好,是我们做错了……
我们?——孙曼玲的心又被刺痛了一下。他们才是“我们”。而她自己却成了这个“我们”之外的第三者。
孙曼玲匆匆站起来和严晓兰道别。她怕再坐下去,会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恐怕会扑上去撕烂严晓兰也说不定。她知道她的眼睛里,一定会有像母兽一样的凶光在不时闪现。
不知道绕过了多少条街道和小巷,孙曼玲感觉自己像梦游一样。她居然送她丈夫的女人和孩子去医院,真是伟大,无私,他娘的简直像圣母!她的嘴边浮起一个嘲讽的笑,从鼻子里冲出一股气来。
她的车子经过自己家门口。她只是朝那幢大楼看一眼。她知道何秋迟一定还在沉睡。只要过了今夜,保姆就会带着她的孩子回家。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家,要什么有什么,她从未觉得家里缺少过什么,简直幸福得像天堂。可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她想哭。很想哭。但却哭不出来。这令她很难受。她的胸口像一只鼓胀的气球,里面充满了气,但却找不到泄气的地方。她觉得她要炸了。也许,她已经炸了。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散了架的空壳,里面的五脏六肺都被掏空了。她空了。空得没有了丝毫力气,空得没有了任何思想,空得不会感觉到悲伤,空得感觉不出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所以她哭不出来。哭是需要力气的,是需要情感力量的。
天很黑,周围的一切像影子一样朝车后划去,轻飘飘的,像是在梦里面。如今想来,这十年就仿佛只做了一个梦。她一直以为她把什么都看透了,看淡了,其实她的内心从来就没有透亮过。她只不过生活在自我编织自我安慰的梦里面。她一直都是瞎的。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现在,她看到了一点光亮,光亮来自前方的码头。她已不知不觉将车开进了轮船码头的停车场里。
停好车,她将车门关得震天响,仿佛受到了一股神秘力量的推动,让她突然便铆足了劲,走路的姿势像冲锋,又像突围。
候船厅里的灯光太亮,她有些不适应。船来的时候,她跟着人群买了张票上了船。她根本不知道,这班船去哪里,途中会在哪儿停靠?她不想知道。不过现在对于她来说,去哪儿都一样。她只想离开家,离开这座城市,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她非常虚弱地吸进一口气。她发觉她虚弱得连深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只呼进去一半,便急急从胸中吐了出来。甚至有点急促。她离开座位,来到船尾的甲板上透气。
明明是晴朗的夜晚,却不知不觉地下起雨来。甲板上站了一对情人,男的为女的擎着伞,站在那里看风景。漆黑的雨夜,什么风景都没有。但她知道,对那对情人来说,一定满眼都是风景。不仅悦目,而且赏心。
她也撑起手中的伞。这把伞,放在她车里很多年了,从未用过。但今夜,她却随手带了出来。
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微弱的撞击声,那声音就在耳旁,但她却感觉离她非常遥远。她怎么会带上这把伞的?
这把伞,是何秋迟带着她去千岛湖玩时,在路边小摊上买的。买的时候是因为怕晒。它是一把遮阳伞。但江南的天气总是这样的,说下雨便下雨。他们俩渡船至锁岛时,明明是个艳阳天,好端端便下起了雨来。
回来的渡船上,他们也是这样擎着伞,站在甲板上,只不过那时是白天。雨密密麻麻下着,远处山尖上却还照着太阳光,仿佛是被遗漏的一小片。
隔着半透明的粉色丝绸伞,千万粒雨珠在闪着光,像满天的星。雨珠子不断更换变形,有些雨珠子扑落落地滚下去,转瞬即逝,很像流星。都说在看到流星时,许下愿望就会实现。但她从未见过流星。记得那一瞬间,她握紧了他那只擎伞的手,脸上表情有点像起誓。但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都看到了伞柄上有个标签:天堂伞。
她问何秋迟:你觉得这里像天堂么?
何秋迟低下头对她耳语: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到了天堂。
她打他一下。又问:那——你会爱我一辈子么?
当然!
不然呢?
那你就用它来打我。何秋迟收起伞,在她背上打了一下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