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在樫井全军覆没,这让大野主马亮治房甚是难堪。若遭遇的是德川的旗本也就罢了,他万万未料到竟会输给浅野长晟。从暗地里煽动和歌山城的暴乱,到安排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弥五右卫门秘密行军,他以为一切安排均无懈可击。他充满自信,以致不知塙团右卫门业已战死,还沉溺于酒席。然而,团右卫门和冈部大学都已全军覆没,浅野军却几乎毫发无伤撤回了和歌山城。吃了如此败仗,治房还有何勇气独断专行?
回到大坂城,治房立时请兄长大野治长召众将议事。
此时已传来关东大军主力陆续朝大和口进军的消息。水野胜成领第一队,本多忠政紧随其后,松平忠明第三,伊达政宗第四,松平忠辉殿后……
大坂城内已经确认了这个消息,但是庆长二十年四月三十正午时分,聚集于本城大殿里的诸将均冷静沉着。
今日的议事,按惯例秀赖应出席,但大野治长却未让他来。“我会将今日议事的结果禀报右府大人,请诸位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他之所以不让秀赖出席,许是不想让大家看到秀赖听到败仗之信后的忧郁,以免挫伤士气。秀赖因治房打了败仗而郁郁寡欢。治长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在城中遭袭负伤以来,他脸上一直黯淡无光。
最先进入大殿的,为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接下来为毛利胜永和福岛正则之弟正守、渡边内藏助、大谷吉继之子吉久、薄田兼相。众人对着治长施了一礼,却无人理会与治长并排而坐的治房。这个于塙团右卫门和大学战死毫不知情、只知一味饮酒的治房,让他们既可怜又蔑视。
坐在后藤又兵卫旁边的明石守重为了缓和气氛,对治房道:“塙团右卫门的死真是可惜。他应该为右府多效劳些日子。”
旁边的后藤又兵卫基次冷笑了一声,众人不明就里,亦不多言语。
治房质问道:“后藤大人,有何可笑之处?”
“并无可笑之处。在下只是在想,塙团右卫门那颗长满大胡子的头颅,现在许已被带到了德川家康面前,无奈地冷笑呢。”
“后藤大人!”
“何事?”
“你莫非是说,塙团右卫门死了之后才见家康,我在活着时就当被带去见家康……你便是因为这个发笑?”
治长惊讶地打断了治房:“你在说些什么?莫忘了此乃是议论军政大事之所!”
但是,治房已竖起双眉,转向基次。
“正是因为此乃议论大事之所,我才不得不说。后藤大人,你恐也知最近城中传闻。有人说,有个和本多正信关系颇为密切之人,作为密使到了阁下帐中,我想问问,此事是真是假?”
无论在谁看来,治房都已恼羞成怒,有些失态,但他所言却不容忽视。大家的视线顿时齐齐转向后藤又兵卫基次。
“原来是此事啊。”又兵卫基次又冷冷一笑,“是,确实有一个和本多正信关系颇为密切的、叫杨西堂的僧人,来过我处。”
大殿里的榻榻米已被收起堆在门口,隔扇大部也被取掉,在这样的情势下,全副武装的众将心里已填满了勇猛的杀气,如在战场。
“听说他是来劝降,要说服你在战场上倒戈,投靠关东,不知是否属实?”
“正是。”基次马上道,“他来传达正信的话,说基次这等人若不识时务,实在可惜,战事怕会因基次的去留而更变胜负。我若能倒戈易帜投了他们,正信定将我荐与大御所。”
在场之人顿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基次依然镇定自若道:“当时,我告诉使者,请他转告正信和大御所,我感谢他们好意。若说我的去留可以决定战事胜负,实在抬举基次了。但在现在这个时候,舍大坂而投关东,非基次的性子。”言毕,基次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转向真田幸村道:“请教大人,关于此次用兵……”
幸村微闭着双眼,沉默不语。基次见无人理会,继续道:“我想,若是继续据城死守,怕实在不是办法。此城已无护城河,敌军来去无阻。虽说如此,若在平原上迎敌,则正中德川家康下怀。故鄙人以为,在敌军主力朝大和路进发时,我军赶往山势险要之处,静等敌军到来,伏击其先锋,是为上策,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说得极是。”毛利胜永立即接口道,“要想以少胜多,必须善用地形。伏击其先锋,封住敌军进路,则敌军必从奈良撤至郡山。他们要再次进发,恐需数日整顿。故在这几日里,我等可再议随机应变之策。”
“真田大人意下如何?”问话的是薄田兼相,他和一帮老臣仍只信任幸村。
治房见基次巧妙地避开了自己的追问,紧紧攥起的拳头在膝盖上颤抖。
此时,幸村睁开眼,默默看着在面前展开的地图。渡边内藏助催促道:“您意下如何?”
幸村拿起扇子,指向地图上的奈良,却并未说话。后藤又兵卫基次的意思,是欲从奈良进入河内,以迎击进入大和路的敌军。这样的话,战场便是河内志纪郡的道明寺附近。
道明寺位于大坂城东南约四十里处,东有国分,乃丰臣领地的东南边界。此地东接大和,无论从奈良前往堺港,还是从纪伊前往京都,都是必经之地。生驹山、葛城山和金刚山连绵起伏,将大和与河内隔开。因此,要从大和前往河内,必须翻过众山脉。翻越山岭的道路细数起来有十七条之多,但可让大军通过的只有三条——北部的暗岭道和南部的龟濑、关屋二道。龟濑与关屋二道在国分合二为一。因此,道明寺乃是三道汇合之处。此地地势紧要,在此处迎击敌军自是恰当。
幸村心中寻思,却不说出口。近日以来,他对战事已绝望。织田有乐斋父子、织田常真离开大坂城,大野治长、治房兄弟之间明争暗斗,让原本精神抖擞的浪人多已军心涣散。即便不如此,这支被世人嘲为乌合之众的大军,也已逐渐暴露出缺陷。就连治长和治房这对同胞兄弟都不能一心,丰臣秀赖的斗志自无法高扬,一股悲观风潮在大坂城内大肆蔓延。
塙团右卫门在樫井战死,有名的勇猛之士也在各自寻找葬身之处。此乃讲义气、重名誉的武人心思,但在幸村看来,这只不过是败相之迹:若有赢得此战的信心,谁也不会如此悲观。
幸村收起扇子,默默看向治房,“当然,战场并不仅仅限于此处,不知大人有何建议?大人的看法若与后藤不同,鄙人愿闻其详。”
听幸村突然发问,治房忙转向治长,“还、还是请兄长作最终决断吧。”
幸村微微点了点头,道:“修理大人,您的意思呢?”
治长却比治房更加不知所措。他呆呆坐在那里,似在想别的事,慌忙道:“这……若真田大人和后藤大人同意,我无异议。”
渡边内藏助使劲拍了拍膝盖,道:“真田大人还未说出自己的意思!”
正在此时,木村重成进来。若非如此,内藏助和治长之间必然会发生口角,令气氛更紧张。重成道:“对不住各位,我迟到了。刚才淀夫人去了右府大人处,右府命鄙人相陪。”
薄田兼相向前探了探身子,将议事经过一一向重成说明。重成十分认真地听罢,道:“我也同意出兵道明寺。”他亦是抱定必死之心。
幸村再次环视一眼在座众人,木村重成、渡边内藏助、大谷吉久、后藤基次、薄田兼相、长冈兴秋……从每一个人的脸容和眼神里,都可看出必死的决心。为义而生,为义而死,是什么将众人逼到了这一步?
幸村转向治房,轻声道:“幸村也同意在道明寺迎敌。”
“兄长,请您作出决断!”目下只有治房还对此战抱有希望。
“好,我无异议。我会尽快将此事禀报右府,请求裁断。在此之前,拜托各位认真备战。”
治长刚说完,治房便接口道:“若真田大人同意,我想请兄长担任第一阵指挥……”
“不可!”后藤基次立即打断了治房,“此事由我提出,第一阵理应由我后藤又兵卫指挥。”
从后藤基次的口气中似可听出,他断不会向人让步。但是治房不理,继续道:“尊驾是想作为第一阵先锋,击溃东军?”
“哼!”基次内心怒火终于迸发,“战事,七分力道,三分运气!若遭遇强敌,就当拼死一战。未见过你这般人,醉倒战场,伤亡部众,自己还恬不知耻活着回来!”
“休要争了!”幸村立即接口道,“后藤大人既欲指挥第一阵,幸村就担当第二阵的指挥吧。但不知后藤大人是否有了主将人选?”他明显要出来调停,治房只好压抑怒火,瞪着双眼,闭了嘴。
“在下想请薄田兼相和明石守重二位担当第一阵主将,其他人选请适当分配。”
基次似乎连和自己一起赴死的人都想好了。幸村感到一阵寒风掠过心头,他轻轻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敌军先锋想必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我军也须慎重。”自言自语说着,他看看治长。
目下的大坂城,操权柄者不用说乃是大野治长,在排兵布阵上须充分尊重他的意思。然而,治长却回道:“我想听一下真田大人的方案。”
其实,治长只是不知所措才这样说。他绝非完全信任幸村,而是已彻底放弃了战意,以为无论怎样打,这一仗断难取胜。在绝望中,治长陷入了近似自我埋怨的反省:情势到底为何发展到今日这地步?去岁冬役,已是一场不当为而为之的战事……
德川家康对大坂城的不满,发端于钟铭事件,知各地的浪人入城之后,其不满达到顶点。那时,本应多多出面解释,片桐且元也看清了局势,甚至采取了行动,但治长却无所察觉……他愈想愈觉眼前一片黑暗。
我难道是被夫人的宠幸遮蔽了双目?冬战之后,治长看清了双方实力差距。但目下的大坂城已被两股势力主宰,他已无能为力。这两股势力不是别的,其一为无处可去的浪人,另一便是面对战事与死亡,情绪高涨的洋教徒。
保罗和托雷斯两位神父及其众多的信徒,都进入了大坂城,成为将士的主心骨。偌多人亦仍然坚信菲利普皇上的大舰队会来救援,这期盼把众浪人都留了下来。浪人对战争胜负极为敏感,因此,若无这援兵良讯,他们念及子孙后代,大半会弃城而去。
一言以蔽之,冬役之后,大坂城的主君就已不再是丰臣秀赖。
治长为此心恨不已——本是为了不让家康夺走城池,这城池却被浪人和神父们夺了去。
“大人看这样布阵如何?”治长回过神来,幸村已经放下笔,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治长忙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第一阵,后藤基次、薄田兼相、井上时利、山川贤信、北川宣胜、山本公雄、槙岛重利、明石守重;第二阵,真田幸村、毛利胜永、福岛正守、渡边内藏助、小仓行春、大谷吉久、长冈兴秋、宫田时定。
“我无异议,继续议论下一步。”见治房正从旁觊觎,治长瞪他一眼,将纸递给后藤基次。
治长既已同意,众人便也不再提出异议。
“这样估计,第一阵的人数大概有六千五百。”
基次话音刚落,幸村便回道:“正是。第二阵为第一阵的一倍,约为一万两千人……这是考虑到,无论第一阵胜负如何,都能够充分根据形势,作出应对。”
基次拍胸大笑,“此足矣。若是背后有真田大人,后藤基次可安心赴死矣。”
“后藤大人!”
“何事,真田大人?”
“不可言说什么赴死云云!如后藤大人这等刚勇之士,原本不论生死,只计胜利。”
“哈哈哈!恕我失言,我们必胜,是吧,薄田大人?”
薄田兼相耸耸肩膀,微微一笑,把手中之纸递给毛利胜永。毛利胜永又将它递给福岛正守,正守则传与大谷吉久。
“这样一来,我竟与父亲和兄长为敌了。”细川忠兴之子长冈兴秋笑道。
此时,木村重成插嘴道:“关于此次布阵,在下立即前去禀报右府大人。”
“长门,且等一下。”幸村止住木村重成,“我想还是请修理大人前去请求右府裁决为好,你说呢?”
“是,鄙人失虑。就请大野大人前去面请右府裁决吧。”
这样,那张纸再次回到大野治长手中,由他转呈秀赖。
幸村请治长前去征求秀赖的意见,是想看看秀赖对此次出征有何反应。一旦出城应战,偌多人必是战死沙场,一去无回。因而,他希望秀赖能够立即来到大家面前,向众将赐酒,以鼓舞士气。只有这样,秀赖、治长、幸村和基次才能上下一心。
然而,不久之后,治长却是一个人回来,道:“右府未有异议,派出伊木远雄监军。右府着各位立即作出征准备,不可疏忽。”
后藤又兵卫长叹一声,暗暗朝幸村望去。幸村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由寻思:又兵卫乃是决心赴死了。武将的义气往往和荣誉、体面联系在一起。家康将基次捧为可以决定战争胜负的刚勇大将,而在其出征之前,秀赖甚至未赐上一杯酒为其送行。在开战之后,基次便会以死报答家康的识人之恩。
在基次的叹息声中,毛利胜永也站起身来,满怀凄凉。
善战之人与不善战之人的区别,就在于出征之时是否善鼓舞士气。乱世之中,这人情尤其重要。动辄便会丢掉性命,难免让人觉得人生无望,于是,武士们便各自在心中树起一面叫义理的旗帜,以谋求安慰。现在,支撑后藤又兵卫的,正是誓死坚持的义理。即便是真田幸村,很多时候也靠这种信念,方能坚持。
家康正是深刻地洞察了众人之心,明知会被拒绝,还说要赠与幸村信浓十万石,并将后藤基次奉为以其一身之向背,便可决定此战胜负的刚勇大将。想让良马驰骋,必当有伯乐之心,但要让不通世故人情的秀赖明白此中玄机,实在难比登天。
就此,大坂确定在大和口迎敌之战法,幸村和基次开始准备出兵。
此前,他们往各处派出大批探子,以摸清敌情,作出正确判断。他们得知,四月二十八后,东军大和口的诸将均驻扎于奈良及其附近,欲与伏见秀忠和二条城家康的进攻遥相呼应。于是,大坂决定于三十日之前完成备战。
后藤基次的第一阵,以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明石扫部助守重为两翼,五月初一出城,当夜在平野扎营,以逸待劳。
第二阵的真田幸村,任毛利丰前守胜永为副将,出城后驻扎于天王寺,又进至可看清敌人进攻路线的位置。
与此相对,东军水野日向守胜成指挥的大和口第一阵、本多美浓守忠政指挥的第二阵、松平下总守忠明指挥的第三阵,以及松平上总介忠辉的第五阵,于四月三十会师于奈良。伊达政宗率领第四阵,当天还在木津,到达奈良时已是五月初三。因为伊达军的迟到,东军进攻之日遂改成了五月初五。
东军以水野胜成为首,从奈良出发,取龟濑和关屋二道朝国分进军的消息,传到天王寺的幸村处,已是五月初五正午时分。他接到消息,马上叫来了毛利胜永,不焦不躁道:“决战马上就要开始,我们和后藤最好碰碰头。”
幸村和毛利胜永同到平野军营,见到后藤又兵卫基次时,他正在帐中修剪胡须。
“他们马上要来了。”基次放下剪子,转向道明寺形势图,道,“我决定今夜从平野出发,取道藤井寺,前往道明寺迎敌。若有可能,直接进军国分。若得机会,便依傍山形,打敌军一个出其不意。”
基次话说得刀砍斧切,幸村和胜永对视了一眼,道:“后藤大人,若有机会,还望大人与幸村取得联络。”
“哈哈哈!真田大人多虑了。打仗当随机应变。后方既有您压阵,基次自可放手一搏。”
“若敌军进至国分,请务必暂止进攻,及时通知我们。幸村从一开始就誓与大人协力。若敌军河内口的人马接近了若江、八尾,也请缓进。”
“哈哈!”基次大声笑道,“不用担心我。河内口的敌军先锋乃是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请真田大人对此二人多多留意。我军由谁来对付那支先锋?”
“欲派木村长门守镇守若江,长曾我部和增田盛次镇守八尾。”
“哦,重成镇守若江……”基次脸上笼上乌云。与其说他在担心,不如说是年长的他因体恤年轻的重成,而发出悲叹。
其实在这个时候,后藤基次便已决定,无论何种情势下,都不会向幸村求援。倘在若江决战,便会遭遇家康和秀忠的旗本部队,那些将士均是经过精挑细选。基次如向真田求援,势必导致木村重成孤军奋战。久经沙场的基次,心中理应有对年轻之人的体恤。
“不管怎么说,基次都是个幸运之人。”基次解下腰间的葫芦,给幸村斟了一杯酒,“身负丰国大明神之子的重托,同时又得江户大御所和将军的怜惜,基次能够如此战死沙场,也算是武士最大的荣耀。哈哈哈哈……”
毛利胜永正欲张口,却被幸村用眼神止住。幸村拿起酒杯,心中寻思:又兵卫一心赴死。他此来正是为确认此点,因又兵卫若有求生之念,幸村之后的战法也将随之改变。但又兵卫若已抱定必死之心,幸村于战阵之外,也当细细作一番准备了。
幸村将酒一饮而尽,“明日就请尽力而为。”
“噢,尽力而为!”基次爽快地应着,把酒杯递给了胜永,“毛利大人,有幸在世间走一遭,我很知足了。阁下也要尽力啊。”
胜永欲言又止,笑了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幸村和胜永并未与后藤基次商议更多用兵之策,便打道回府。他们本来想说:“在夜深之时,你我三人会合于道明寺,于黎明之前翻越国分诸山,二阵合兵一处,在道路最窄之处迎击东军。”但基次已决定独自冲入道明寺,甚至已抱必死之心。幸村和胜永若仍坚持让他于后阵等待,就有抢功之嫌。
“他若陷入苦战,我们就立时发兵救援,目前且按兵不动。”胜永与幸村约定后,从平野回到天王寺,已是亥时。
基次为二人敬了临别酒,将二人送走之后,和衣睡了一个时辰,在子时之前醒来了。他已很久未醒得如此干脆了,此时神清气爽,已无任何留恋。
“大家都起来!起来!朝道明寺进发!”基次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命人进兵,“要是大楠公用兵,必不令人知晓踪迹,但后藤又兵卫不会如此。”他令士众点上早已备好的火把,率领两千八百人,沿着大和道,堂堂正正、威风凛凛出发了。
要是敌军的探子看到这等模样,定会吓得落荒而逃。这正合基次心意,他已不想再活下去,反而轻松了许多。他不仅深得秀赖信任,也得家康公青睐,这双重的体面给了一介武将莫名的感动。基次突然透悟:人生不过是为自己寻得葬身之地。他不再关心自己死后会前往极乐,还是坠落地狱,现在只是一心赴死。
基次率军来到藤井寺,稍事休息,同时往道明寺派出了探马。不久,探马回报,前方并无敌军。他遂下令继续赶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穿过誉田,到达了道明寺。
然而,基次正欲率军朝国分进发时,接到探马来报。
“禀报大人!敌军先锋已经到达国分,兵力约两三千。据小人观察,乃是水野胜成部。”
“好!”基次骑在马上,望着昏昧的晨霭,道,“看来敌军也是看到我们的火把才出来的。来得好!”他下令立即渡过石川,占领小松山,然后一马当先,向前飞奔而去。
时下正是酷暑季节,但在晨雾中静静流淌的石川之水却很是清凉。
“渡过了三途川,就可与敌军放手一搏!”基次吩咐。他无一丝畏惧,毫不犹豫往前冲,渡河之后,迅速占领了小松山。从此地沿山坡朝东直奔而下,可直杀进敌军布于东面的阵营。
天色渐明。从山顶可见,东军的旗帜正在前往国分的大道上移动——敌军已经开始行动。根据用兵常识,基次应该在此地等待后军,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也曾专为此事到军营一访。但基次已无意在此停留,久经沙场的他十分清楚,情势已非幸村与胜永可掌控。
根据基次的判断,家康处决在二条城与京都纵火未遂的木村宗喜之后,断不会滞留京都。如此一来,战场就不只在大和口,谁都可能和沿着大和口而来的关东大军发生遭遇战。
但即便真田或毛利同基次并肩作战,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论愿意与否,今日这场战争,己方各军只有在哪里遭遇敌人,便在哪里奋力厮杀,听天由命。
后藤又兵卫基次对目下的处境甚是明白。见敌军陆陆续续爬往山顶,他令众人放声呐喊。这乃是不顾后果的大胆之举。
听见小松山上的呐喊时,水野胜成属下的奥田三右卫门忠次正带着六七十人爬山,试图占领小松山,以获地势之利。
“啊,有人呐喊!”
“已有人占领了山头!”
“不是敌军,许是堀或丹羽的军队。前进!”队伍最前面的奥田三右卫门忠次高举长枪,对手下士众大喊。此时,山顶的人呐喊着冲了下来,有如猛虎下山。
“啊!敌人!是敌人!”三右卫门在惊讶中摔倒在地,从山顶冲下来的大军,以基次为首,排山倒海般从他身上碾过。
此乃夏役首次遭遇战。后藤的一千多人马从山顶奋力冲下,奥田军眨眼间溃去,只剩下七八具尸体,如石头般扑棱棱滚落下去。
到了山下的平地,奥田士众慌忙寻找主将的身影,但是奥田忠次已不在世上了。他躺在地上,身旁扎着沾满血污的长枪,早已断了气,小腹还留着被刺伤的痕迹,全身为人踩踏,惨不忍睹。
一举击溃了奥田军,基次率军回到了山顶。
天已大亮。基次在山顶悠悠吃着手里的饭团子,看着山下的战势。山脚的大道、农田与河岸上,到处都是杀气腾腾的人马。
水野胜成乃是家康亲点的指挥将领,也是勇猛之士。是日丑时,他见通往藤井寺的路上有火把移动,立即判断:“必是后藤又兵卫!”然后,便令堀直寄和丹羽氏信派人前去打探。
“他们果然选择此地作为战场!将军大人和大御所正是如此预料,才出兵河内口。今夜,将军便会到达千冢,大御所抵星田。接下来的五六日,便能与敌军一决胜负。”
关东认为,敌人只有选择此处拦截他们。大和各部从郡山前来、占据奈良之前,大御所和将军都留在京城,考虑如何诱敌出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道明寺到八尾、若江的战场,其实亦是东军所选择。
若是在平原上与敌人相搏,只有此处为宜。水野胜成下令,占领小松山,以监视敌人的行动,后令奥田三右卫门和松仓丰后守先行出兵。
确定战场之后,小松山的高地自然成了双方争夺的紧要处。
奥田三右卫门迅速朝小松山进发。但是,他却死在先他一步占了小松山的后藤又兵卫基次枪下。
初战不利,此时又听得山顶呐喊四起。
“糟!敌人已占领山顶!那是何人的旗帜?”
大和五条的领主松仓丰后守重正得知山顶上乃是后藤又兵卫,立时在北面布好了枪支,准备发起进攻。
此时,准备发动进攻的东军并不只是松仓一人。“我可不能落了后,让人笑话!”藤堂高久在前,天野可古在后,各率领小队人马转到山的西北侧,往上强攻。
未几,每次枪声响起,后藤部都会有人倒下。而且,枪声愈紧,倒下的人愈多。
“先把敌军的火枪队打散!我们的火枪数目不足。”后藤又兵卫基次手持长枪,驰骋往来,得心应手,已有近八十人倒于坡下。又兵卫不禁叹道,我竟有如此长进!在敌军面前,他从未如今日这般冷静沉着。可是他也知,今日这战场便是他的葬身之地,这已成为无法改变的宿命。
小松山上,基次遭受着水野、伊达及年轻气盛的松平忠明三方夹击,他已无法硬撑下去。
毛利胜永、明石守重和真田幸村等人从天王寺出发,正朝这边赶来,途中一定遭遇了沿河内口而来的其他敌军。基次认为,自己最好放弃这小松山,撤至道明寺,这样或多或少能为友军分散些东军的压力。
“好,弟兄们!我们要准备下山。下山之前,有话要跟大家说。”又兵卫一脸胡须并未掩住他的感慨,他骑在马上,笑道,“弟兄们干得很好!基次从心底感谢大家。但,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到目下为止,各位血战不止,已尽到你们在战场上应尽之责。现在,基次要下山奔西边而去。此间想活命的请离开队伍,勉强留下也不会给我增添冥福。”言罢,他调转马首,朝西下山而去,一直奔到石川河岸的平地。回头望去,近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依然紧紧相随。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跟着勇猛的将领,士众便也不同寻常。
“弟兄们要和基次一起赴死吗?”
士兵们应声回答,同时高高举起武刀。
又兵卫的脸因感动而扭曲,他大声道:“好,后藤基次也就不跟兄弟们客气了。兵分两路,直击敌人!”
“是!”
“好!杀啊!”后藤又兵卫一声呐喊,心中又是快慰,又是感慨:死亡的意味究竟为何?
基次生出万般感喟,奋力冲进了尾随追来的水野军中。敌军顿时闪开一条道,两三个小队眼见着乱了阵脚。
“弟兄们,杀啊!”
此时后藤又兵卫的英勇之举,后人《芥田文书》中记述如下:“……其武勇,自源平以来应无人可比,诚为前所未闻之举。”
既做出时人未见过的勇猛之举,基次定是心无杂念。
见基次令水野军阵脚大乱,丹羽部立时从侧面猛烈射击。东军各部之间的配合真可谓天衣无缝。
时已正午。
太阳火辣辣晒着每一个人,对阵双方无不浑身尘土,汗流满面,个个疲惫不堪。
遭到丹羽部袭击,后藤军立时乱了阵脚,皆匍匐于路旁麦田里。当他们从麦田里站起身来,人已少了大半,也有趁乱逃窜的,但大部为火枪打死,地上尸首累累。
见敌人不再射击,基次跳回马上。但此时,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已负伤,无法再上马,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单骑”。他旁边,山田外记和古泽满兴二将领已横尸于地。
“去川边!”基次道。他这是基于求生之念。与其在这里硬撑着遭受敌军的反复射击,还不如跳进水里,蹚到对岸。涉水过了道明寺川,自与友军接近几分。
此时薄田兼相、山川贤信、北川宣胜、井上时利、明石守重、槙岛重利、长冈兴秋、小仓行春和山本公雄等人,已各率人马,陆陆续续赶到了道明寺川边。但只叹后藤又兵卫气数将尽。他单枪匹马行在最前,正欲赶往河边,东军再次射击,把他逼进了麦田。
“啊,啊!”基次呻吟几声,庞大的身躯翻落马下,掉进田里。
“大人!请振作些!”侍卫金方平左卫门慌忙过来扶持,却见落马的基次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望着天空。
“大人无事就好,请让小人背您走!”平左卫门拉起基次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试图站起身来。但基次身体沉重,他竟未能站起来。“快,请振作些,咱们往前走一点,好歹也能寻一个隐蔽些的地方。”
“哈哈哈……”基次口中已翻出白沫,一脸歉意地笑道,“莫要勉强了,平左,我的腰已断了。”说着,便挣开手,张开来,掌上赫然沾满了鲜血。“我已站不起来了,哈哈,替我介错!你要是不砍下我的首级,我就只能拖着这样的残身继续与敌人一战。”他举起长枪,勉强挥舞。
“小的明白!”金方平左卫门眼中含泪,拔出了大刀。
他砍下基次的首级,埋在附近的田中,然后悄悄渡河,逃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