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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败军无略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七未时四刻,秀赖得知,大坂已一败涂地。

在此之前,虽有人从城池东北方向陆陆续续接近,但秀赖并不知那些人是敌是友。

石川忠总、京极忠高与高知,从枚方而来,经守口,驻于备前岛。秀赖甚至寻思,说不定他们乃是要保卫大坂呢。沿水路而来的池田利隆则于天满守卫中之岛,欲坐观初七决战,秀赖亦不将他视为敌人。他寻思,大御所难道真的要消灭丰臣氏?若大御所决心已下,为何派石川与京极这些同丰臣氏渊源深厚的人,来攻打防守甚弱的大坂城?

假如在冈山和天王寺一带决战之时,防守薄弱的大坂城遭了攻击,秀赖自会二话不说,带兵出击。然而,负责围城的却是姨母常高院的儿子,常高院始终在大坂与关东之间游说……秀赖觉得,家康并无杀他之意。

正午之后,毛利胜永派人前来请求秀赖亲征,秀赖推拒了。这难道真是决定命运的最后一战?他始终存在这样的疑惑,不断自问。木村重成死了,在每次议事中都甚是活跃的后藤又兵卫也死了,但是,这一切对于秀赖,皆如一梦。

关于秀赖拒绝亲征一事,《山本丰久记》中这般记述:“真田左卫门佐赤备军驻于茶磨山上,从天王寺前到冈山以东,呈半月形布阵。秀赖公此时若在黎明之时,下令出征,鼓舞士气,诸军定能英勇作战。虽说胜负乃靠天时,但即便兵败,秀赖公在天王寺山门前,结束自己性命,那么即便羸弱残兵,也不会四处逃窜。如此,此战便可成为前所未闻之战。然秀赖公迟迟不出,单将马印交与当值之人,派往八町目,自己断断不出二道城,时刻推移,败亡不远矣……”

但是,这种叹息不过只是推断,与秀赖的真实心思相去甚远。此时,对于秀赖,性命已不再那般重要。若说出征的勇气,他还是有的。但,关东诸军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心生敌意,他逐渐失去了斗志。

茶磨山插上了越前军的旗帜,真田幸村战死之后,冈山的大坂军争先恐后撤退。申时,战况已定。

秀赖尚在本城的樱御门之内,有人来报:“池田利隆已过了河,逼近城门。”刚刚说完,身受重伤的大野治长被人抬进城内。

即便如此,秀赖仍然无战败之感,去岁冬役时亦是如此。他从未历战阵,不知胜,亦不知败。但他突然道:“我也上阵,拼死一战!”

他这般说,乃是看到身边的真田大助得知了父亲死讯,泪流满面。然而,秀赖最终未能出得城去。因为他正要上马之时,从天王寺撤回的速水甲斐守阻止了他。

“万万不可!”甲斐守摇晃着沾满血污的乱发,把战马驱到了一边,急道,“战场上已是一片混乱,尸横遍野,大人万万不可前往乱军之中。大人不如退居本城,于万不得已之时,自行了断。”

这时,乘胜追击的关东诸军已逼近三道城,甚至有人闯入。秀赖心中这才开始动摇。本城厨下的大火又令他勃然大怒。与大火一起弥漫的,还有一个传闻,便是厨监大隅与右卫门见关东步步紧逼,故意纵火通敌。

此人真的通了敌?未等秀赖得到确切答案,又传来了一个更大恶讯:闯进了三道城的越前军放火烧了大野治长府邸,火势愈来愈大。

“二道城危在旦夕,请大人速回本城!”刚刚冲出去的速水甲斐守又奔了回来,命人将秀赖的旗帜和马印放进太阁曾引以为豪的千叠殿。此时,两处大火烧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四处逃窜。

战局已定!秀赖只想认命。但,他仍不知战败将会带来何样的后果。他满腹狐疑,来到千叠殿。一瞬间,他便呆住了。他见过人受伤,却还未见过死尸。大厅里的人,郡主马、津川左近、渡边内藏助、中堀图书、野野村伊予……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将刀刺向自己的小腹。

这些人似已忘记了秀赖,他们坐在垫高了的榻榻米上,急着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战败的结果吗?每一人都目光呆滞,面目僵硬。当刀刺进小腹的时候,他们的脸更是痛苦地扭曲,就像被鬼魂附了身。

中岛式部奔了进来,对一脸平静的渡边内藏助说了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喊道:“内藏助,好!”随即,一个人影飞奔至内藏助身旁,秀赖还没回过神,人影便掏出匕首刺向胸腹。

秀赖眼睛瞪得老大,如要爆裂一般,那人影乃是内藏助的母亲正荣尼,她的生命已渐渐逝去了。

这个老尼哪来的这么大勇气?秀赖甚至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到一个声音:“这个世间太让人痛苦了!好了,现在让我们母子一起,六根清净,前往佛祖身边吧。”这已非人的声音,而是幽灵的声音。秀赖感到,那声音穿透了他的胸膛,让他毛骨悚然。

“大人!”此时,一人扑到了秀赖面前,道,“火势已经扩散了!此处很是危险。”

“奥原信十郎……”

“快前往山里苑避一避!修理大人和甲斐守大人都在那里等您。”

浓烟已经进入房间,死去之人和垂死之人眼看着被烟雾吞噬。秀赖家臣郡良列所竖起的旗帜,在烟雾中微微可见一丝金黄。秀赖心中却不甚伤感。奥原信十郎再次推了推他后背,他才摇摇晃晃向前走去。一人紧紧牵着他的手,是大助幸纲。秀赖眼泪夺眶而出,大助那张刚刚哭泣过的脸庞,唤醒了他心中的悲愁。

“夫人和少夫人都去了山里苑避难。请大人冷静。”

“嗯……”

“大家都为了您殉难。您与他们道声别,马上走吧。”

“嗯……”秀赖这样应着,却无人教过他在这种场合应说些什么。他嗫嚅道:“各位将士……对不住。”

“对,这就是了,走吧。”

之后去了哪里、是怎么走的,秀赖皆如梦里。当他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换成了另一幅情景。这里有母亲,有妻子,有大野治长,还有速水甲斐守……母亲的身影最引人注目。她一见秀赖,即大声喊道:“我儿!我们最后的时刻到了。”

秀赖仍被大助拉着,茫然若失坐在扶几前。此时,大野治长哆嗦着苍白的嘴唇道:“万万不可!要是大人和夫人终要自行了断,我们受这些苦又是为何?万万不可!”

秀赖并不知他在说什么。

“住嘴!”淀夫人声音十分尖厉,“到了现在这等地步,还有何值得留恋的!”

“留恋?请夫人冷静地看看敌军的阵容。冈山口是片桐且元,北边是京极兄弟……这些正是大人的武运还未结束的证据。只要还有一丝办法,都要等到最后……此乃我等的职责。”

“真是有趣!大家都听到了?修理还没败呢。城池已经着了火,三道城和二道城也都已失守,还有什么地方可让我们再丢一次脸?”

“夫人!”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你说吧,还有什么办法,我听着!”

“大御所绝不会为难夫人和大人……”

“他不会杀我们,是吗?哼,你是说他虽要灭了丰臣氏,但对我们母子却并无敌意?”

“请夫人平静些。我所说的办法,是指少夫人……”

“哼!阿千乃是我儿媳,我怎可弃之不顾?我要带着她同赴黄泉。”

“不!首先要把少夫人送往冈山的将军帐下,让少夫人为大人和夫人乞命。”

秀赖惊讶地看了一眼千姬。千姬此时坐在淀夫人和刑部卿局之间,显得格外瘦小,脸上亦无任何表情,两眼无神。在其身后盘腿而坐的奥原信十郎,其表情和这紧张的气氛大是不同,让人觉出一丝悠然。

秀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悲哀:已经败了。而且,现在的丰臣氏、母亲、妻子和自己,都站在了生死关头,不得不作最后的打算……泪模糊了双眼,他开始颤抖。

“你还嘴硬!”淀夫人的声音像刀一样刺进秀赖的胸膛,“你要是这般坚持……好!那就让大人来决断吧。秀赖,你听到了吧,修理说要让阿千去为我们乞命。你是不顾脸面,去向大御所和秀忠请求怜悯,还是与这座天下公修建的大坂城共存亡?”

秀赖缓缓闭上了眼。是啊,必须作出决断了,这已不再是别人的事,是我丰臣秀赖……他正想到这里,猛听得治长又激烈驳道:“大人!大人您明白郡良列和渡边内藏助等人的心思吗?他们之所以未战死沙场,而选择回到城中,便是因为深信大人还活着。正因为主君还活着,便不能让旗帜和马印落入敌军之手,或被践踏于敌军马蹄之下。他们乃是抱着这种心思才回得城中,在千叠殿自行了断,以表明战败之歉意。”

“他们是为了我?”

“是,您还要无视他们一片忠心吗?”

秀赖还未来得及琢磨这个问题。

“报!”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人扑倒在秀赖面前,大声道,“敌军已经闯入二道城,堀田正高、真野赖包、成田兵藏因火势凶猛,无法退入本城,已在三道城与二道城之间的石壁前,切腹自杀了。”

“这么说,这么说……已经无法登上天守阁了?”速水甲斐守迫不及待道。

“是。唉,但愿大人武运长久……”

“什么武运长久!”淀夫人猛地站起身来,她还欲冒着弥漫的浓烟,前往天守阁自行了断。

“急报!”此时又有一个浑身灰土的年轻人扑倒在淀夫人脚下,“仙石宗也见败局已定,逃之夭夭了。”

“逃之夭夭?”

“不!”与秀赖的反诘同时,治长一字一顿道,“仙石乃是知大人必能活下来,先保住性命,以便日后继续效劳。”

“急报!”

众人已经没了思索的余暇。在熊熊烈火中,一个个令人绝望的急报接踵而至。

“大野治房大人与道犬大人潜逃了!”

“非是潜逃!”治长喊道,“要是大家都战死了,谁来侍奉右府?退下!”

“急报!”

此时速水甲斐守已抓起秀赖的手,拉着他就要离去,“要是大火烧到此处,便无法继续商议了。请去芦田苑的谷仓避一避吧。”接着,治长的母亲大藏局也拉起淀夫人的手朝外走去,淀夫人急急揪住千姬的袖子。

奥原信十郎冷冷看着这一切,站起身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速水甲斐守一边催促着秀赖,一边重复道。他许不是说给秀赖,而是说给自己听,“死去易,活着难!此时还当记着修理之言啊。”

奥原信十郎走近治长,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被刺之后,伤势未愈,治长在战中却是英勇刚烈,手上、脸上、脚上都沾满了血污,人早已气息奄奄了。良久,他方道:“信十郎啊,多谢!”

“不必客气……是芦田苑的谷仓?”

“是,拜托了!无人会发现那地方,火也不会烧到那里。唉,虽说如此,却不能将少夫人带往那里。”

奥原信十郎不答,转道:“本城已是一片火海。”

“信十郎,拜托了!”

“……”

“请将右府母子……不,请将少夫人送出城外,让她前去恳求大御所,饶了右府母子的性命……”治长说得很快,似乎怕别人听去,但他的腿已动不了。

奥原信十郎甚是轻松地将他扛在身上,跟在众人后面,心中暗叹:此人轻佻一生,终也与这城池一道迎来了临终时刻……

今日的晚霞本应甚是美丽。天空中弥漫着烟雾,天还未黑,但是已经看不见天守阁。下风口恐已被烧成了焦土。枪声和呐喊声,混杂着火苗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未久,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奥原信十郎心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背上的治长扔将出去——就是此人的优柔寡断,最终带来了这巨大的惨剧。但信十郎并不那么怨恨治长,因治长已忘记了自己的生死,只担忧秀赖及淀夫人。他最后的希望,竟然和奥原信十郎丰政拼尽一切要达到的目的,毫无二致。

眼前出现了一方平地,通往前面的芦田苑。此处乃是上风口,又有石墙挡着,在滚滚的浓烟之间可以看见点点青空。有人剧烈咳嗽,许是因为此地突然变得清新,反而想将吸入腹中的烟灰吐出来。

“安静些!”是速水甲斐的声音,“我们要藏在这里面。进去之后谁也不许出声,马上就会有船来接我们。”

信十郎十分清楚速水甲斐守的意思,他定是想让秀赖从此处乘船逃往萨摩……速水和明石等人都是虔诚的洋教徒,与治长的想法大大不同,他想等待菲利普皇上的援军。

芦田苑的避身之处,乃是一个四面涂抹了灰泥的稻谷仓,宽五间,纵深不足三间。夜幕逐渐降临,周围变得昏暗。

速水甲斐守拉着秀赖的手走了进去,也不管他愿不愿,便将他的头盔摘下来放到了稻谷上。秀赖已经没有了马印,也没有了旗帜,只有这一顶头盔,成了战败之人唯一的装饰。

突然,淀夫人放声大哭。

奥原信十郎丰政扛着治长,看一眼谷仓,仓里的情形让他很是惊讶。在这么一个狭小的仓里,挤满了男男女女,身子都动弹不得。没想到小谷仓竟能容得下这么多人,有六十人,或许更多。若有大炮打到了这里……奥原信十郎突然一阵战栗,心如寒冰。

“啊!”信十郎忽惊讶地喊出声来。千姬不见了!他深信,淀夫人绝不会放开千姬,愤怒已把她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夜叉,已不会平心静气坐下来思量,到底是何阻断了她和家康公之间的交通。在自行了断的时候,她定会拉上千姬以为陪葬。

信十郎把治长交给其子治德,嘱道:“赶快疗伤要紧。”然后拨开人群,到了淀夫人身边。此时他才发现,还有一人也不见了,那便是刑部卿局,她始终紧紧拉着自己主人的衣衫,跟在她们后面,似在与淀夫人争夺千姬。

她们逃走了!

这对于信十郎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定要保住秀赖、千姬和淀夫人的性命!这是他在心里发下的誓言,他也想通过此事证明给柳生又右卫门看,自己所虑不差。

“夫人,少夫人逃走了?”事情已然明白,可信十郎还是要确认。

淀夫人伏在地上抽泣起来,“信十郎,不、不要追!”

“这……这是为何?”

“是我让她们去的!我有事拜托阿千。”

信十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夫人……夫人说什么?”

“是我拜托了阿千。现在能救右府性命的,只有阿千。请各位见谅……”

她的哭声近于悲鸣,信十郎默默无语。秀赖却探出身子,他面色通红,道:“母亲让阿千去为孩儿乞命?”

淀夫人无语。

“事到如今,您还瞎操心!”秀赖颤抖着责备母亲,“您不觉得羞愧?您以为阿千能平安走出城门?”

“你就原谅母亲吧,我不能看着你去死……”话说到一半,淀夫人已泣不成声。

奥原信十郎目不转睛盯着伏在地上的淀夫人。他有些感动,也看到了已无法改变的宿命。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母亲,母亲爱孩子,这种爱,乃是天地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抗拒和阻挡的。

“信十郎!”秀赖厉声叫道,“你在干什么?赶快去找,把少夫人带回来!要是阿千落到了叛乱的浪人之手,该如何是好?”

奥原信十郎一听,并不惊讶,秀赖显然还关爱着千姬。

“大人不必担心。”他本想这样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千姬不会有事,他有这个自信。曾有两人和他有过秘密约定,若有万一,他们自会出手相助,其中一人便是大野治长的家臣米村权右卫门,另一人则是堀内氏久。况且,还有从小与千姬一起长大的刑部卿局跟在身边,她应不会出现意外。权右卫门与氏久会把她们带到家康面前,刑部卿局会说出千姬的身份。到时,不管何等凶狠残忍之人,也不会伤害她。但是,如何才能救出离开了千姬的秀赖和淀夫人?

信十郎不由想起了表弟柳生又右卫门。又右卫门对他说过,可先让千姬前去乞命,然后救出母子二人。这样,双方都保住了面子,千姬也可守住妇道,此事甚至可传为千古美谈。但事情哪会那般容易?信十郎在心中嘲笑迂腐的柳生这个主意。他原本是想,哪位东军大将出现在这三个人面前时,让千姬出面说话:“将我们三个带到大御所面前,我有话要对他老人家说。”然后,他只要负责守卫这三人的安全,事情便会得到解决。可淀夫人的母爱却在这个时候迸发了。

千姬不在,东军大将到底还会不会听从自己的请求呢?德川谱代对秀赖和淀夫人的怨恨超乎想象,别说帮助,他们只怕会一怒之下宰了二人。

“信十郎!”秀赖再次大声道,“我叫你去找阿千,你可听见了?”

“遵命!”信十郎只好出去。

天已黑了,火焰映照着天空,让人毛骨悚然。外边已经听不见枪声,也听不到刀剑相撞之声。关东似乎只留下一些人负责二道城和三道城的守备,便都撤了。

此时不管是在茶磨山家康的大营,还是在冈山秀忠的大营,怕都在举行庆功宴,载歌载舞。分明是胜负已定!信十郎回头看一眼谷仓,叹了口气。

大门紧闭的院落里,露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周围一片寂静。火焰照在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猫都没有。众人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火焰的余光旁若无人,照着残垣断壁……

信十郎开步走了,他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家康和柳生又右卫门大概还深信他是潜入大坂城内的自己人,但,他并非那种听从他人指手画脚之人,为何要活在别人的命令下?信十郎一边走一边握紧了拳头:我要为了自己的心志而活!可是,他的计划被淀夫人打乱了。

今晚谁也不会来这里。知道此藏身之处的人,都藏进了那个谷仓内。可到了明天,将会怎样?

天亮之后,家康与秀忠的旗本将士自会拼命搜寻秀赖母子。即便今晚千姬见到了父亲与祖父,即使他们答应了千姬的请求……想到这里,信十郎嘿嘿一声冷笑。他知,人们想尽办法让两家和议,丰臣氏却不屑一顾,自己若是德川旗本,到了这个时候,也绝不会饶过他们。“不杀此二人,实难解心头之恨!”若他们被杀,自己便是失职,还不如像明石和速水守所想一样,偷偷从水门乘船,逃往萨摩……若柳生又右卫门知道了此事,定会大发雷霆。

此时,信十郎见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便忙走到柳树下,坐在一块拴船的石头上,低声叹息。被大火映得通红的不仅是天空,涨潮的江面也似在燃烧。关东诸军的篝火在对岸燃烧。把什么都烧掉,世间反而干净。他擦了一把脖颈的汗水,突然发现水门口的土墙根处冒出来一个黑影。

“是奥原大人?”是一个年轻之人,声音压得很低。

奥原信十郎丰政并没朝那人走去,单是迅速扫一眼周围,“谁?出来!”

“是。在下宗三郎。少夫人已经平安出城,现正赶往茶磨山大营。”

这个宗三郎乃是他从奥原带来的本家。宗三郎似乎以为,放走千姬乃是信十郎的意思。

“是吗?平安出了城啊。”

“是。途中也几次遇险,但还算顺利。”

“哦。”

“毕竟因为火势烧得太快,刑部卿局将她从天守阁的石垣推进空壕时,大家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空壕?”

“是,此乃堀内大人和米村大人的主意。少夫人说她不能一个人出城,要和右府死在一处,还说自己不是大御所的孙女,也非将军的女儿,而是在大坂城中长大的右府之妻……她哭闹着不肯出城……”

“我明白。”信十郎打断了他,“推进空壕之后呢?”

“少夫人一下子失去了知觉,然后,我们三个人把她抬了起来,当然,都是小心行事。一直走到空壕对岸,可前方也已是一片火海,寻不到出口,正不知道怎么办,遭遇了敌军……”

年轻人双手比画,眼前似是熊熊火焰,“眼见已经陷入绝境,堀内大人只得大声喊道:此乃千姬小姐!此乃右大臣的夫人!因而公开了少夫人的身份。”说到这里,年轻人歇了口气。

奥原信十郎的视线已经不在年轻人身上,他正目不转睛盯着秀赖的藏身之处。

“知道是少夫人之后,对方竟十分吃惊……对,好像是一个姓坂崎的大人,是坂崎出羽守大人……这样,护送的人数又增加了,我们冲过大火,到了猫间川岸边,方感一阵清凉……然后找到了一乘轿子,便把她送往了茶磨山。”

“……”

“不久,便会到达大营了。我们又乘小舟顺水来到了此处。可是,大人……”

信十郎依然无语。

“正所谓人心难测。待我等回来,那些从奥原一起跟来的人,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他们不是战死,您就当他们是为了躲避大火而走散了。从老家一起跟来的人,无一人背叛大人……是,一人也未背叛,应该如此。”

“你辛苦了!”信十郎站了起来,“要好生看管那小舟,莫要让人看见,悄悄藏在芦苇丛里。”

“是。”

“现在情势危急,莫被人发现了。”

年轻人消失在芦苇丛里。周围再次回归寂静,火焰发亮,让人感到似不在人间。在火光中,奥原信十郎再次迈开脚步,他的步伐此时变得甚是坚定。

千姬的出走,乃是拯救右府性命的关键一环。

米村权右卫门乃大野治长老臣,又与家康公相识,途中遇到的又是与柳生又右卫门交情甚笃的坂崎出羽守,现在已无必要担心千姬。世间都以为坂崎出羽守和宇喜多秀家有些亲缘关系,唯又右卫门知,他乃朝鲜人。文禄之役时,出羽曾经救过宇喜多秀家性命。因此,宇喜多秀家便声称出羽乃是自己的血亲,并让他姓了宇喜多,改名宇喜多右京亮直盛,把他带回了日本。关原合战之时,直盛投了家康。生于异国的他看清了家康将主天下,便决定一心跟随,为太平盛世的缔造效犬马之劳。

“虽是异邦人,但无论气节胆识,都是个气派武士。”连又右卫门都这般夸赞他。家康公亦颇为赏识,封给他石州滨田三万石。

宇喜多直盛在宇喜多家败亡之后,复改姓坂崎,名字也改成了成正。因此,现在皆称其为坂崎出羽守成正。既然有坂崎出羽守护送,自不必担心千姬。但,千姬的平安出走,现在却与奥原信十郎的心志产生了激烈冲突。

若只有千姬得救,而秀赖和淀夫人却自杀了断,事情将会怎样?世人定会评说,家康公乃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只管救得自己的孙女,眼睁睁看着太阁遗孤走向败亡。这样一来,信十郎也会变成一个未能明白柳生又右卫门心意的乡下武夫。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世间的议论?

奥原信十郎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背井离乡走进大坂城?要是有人误以为他乃是欲趁着天下大乱,为了出人头地,才带着自己的一帮手下卖身与大坂城,身为品行高洁的柳生高徒,他颜面何存?这样,他既对不起始终信任他、跟随他的属下,也无脸再见表弟又右卫门。

“问题是……”信十郎在火焰的亮光下走来走去,再次自言自语道,“定要救出右府和淀夫人……就是这样!”但这只不过是一个信念,他并未寻到解决之方。

如何才能将他们救出?信十郎再次坐到柳树下,目不转睛盯着秀赖母子藏身之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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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原著名为《绣襦记》。关于它的原著者,历来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今以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中国十大悲喜剧集》编者认定的明代无名氏。我在改写时,将其改名为《曲江歌女》。这是因为原名费解,不通俗不响亮,又因为有人曾改用过此名。我认为《曲江歌女》突出了女主人公身份,并有地名界定,通俗而又响亮。李亚仙是唐代人,是京城长安曲池风景区的著名歌妓。她与书生郑元和真诚相爱。就是郑元和穷得沦为了打莲花落的街头乞丐,甚至被他当太守的父亲郑儋打死后弃之而去的情况下,李亚仙仍然不变心地将他救活并爱之如初;最后,还劝说与激励他发愤攻读,高中了头名状元。
  • 女高诡事之幽灵之舞

    女高诡事之幽灵之舞

    九月十六,处女血祭祀一个古老的邪恶法术,竟然在一座学院中出现。失踪,鬼魂,幽灵层层迷踪围绕着这一切……简宁,身处一宗宗诡异的事件之中,却凭借着自己的高智商,循着小线索,解开一个个大谜团。
  • 夸·管·放:50年教龄老校长毕生育才心得

    夸·管·放:50年教龄老校长毕生育才心得

    本书的书名《夸·管·放》,是指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这点体现在以正面教育为主;好孩子都是管出来的——这点体现在以引导启发为主。“放”是指家长要及早敢于放手,使孩子尽早融入到社会中去接受历炼,使孩子尽早自立成才。
  • 桑苏西来客

    桑苏西来客

    二战期间,英军奋力击退了德国空军的进攻,更加险恶的敌人——乔装成普通市民的纳粹分子——却从内部威胁着国家安全。代号为“N”和“M”的德国间谍杀害了英国最优秀的特工。迫于压力,情报部门起用被“闲置”已久的汤米和塔彭丝贝尔斯福德夫妇。他们的任务是在海滨旅馆桑苏西的住客中找出N和M。书中的汤米和塔彭丝身边危机四伏,故事作者阿加莎也因创作此书受到军情五处调查。
  • 绝色残后

    绝色残后

    幼年时,云幻影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们住金屋穿华服,自己却只能窝在柴房里和母亲自生自灭。长大了,她才明白,原来,她是人们眼中祸国殃民的妖孽。她云幻影,云家第四女,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站在那三个国色天香、才华横溢的姐姐身后,平凡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她与世无争,淡然恬静,却奈何天不由人,沦为他人的棋子……硝烟过后,凤凰涅槃。唯有她,站在高高的朝堂上,傲睨群雄。唯有她,深入虎穴,协助心爱之人一统天下。终究,谁才是真正站在帝王身边凤凰朝日的女子?片段一:皇上赐婚,一切已成定局,接完圣旨的那一刻,景殇转身,定定的看着云幻影,那眼神冰冷的如冰魄寒刀,声音冷冽,让人寒彻心扉,“云幻影,本王还真是小看了,那日你和本王一起进宫……”景殇笑了,笑的阴寒而森冷,“明修栈道,陈仓暗度,你,云幻影连海上飘都能征服的女子,你从来都是个高手,是本王太小看你了?”片段二:云幻影的双眼落在风偏云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掌上,目光冷冽,一字一字的吐出几个字,“幻影明白了,请太子殿下自重。”风偏云有短暂的呆滞,是他看错了,云幻影的眼神里居然有微微的杀意,他讪讪的缩回手,复而又暧昧的笑了,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云幻影,等着吧。片段三:云幻影和风偏云共乘着一匹马,风偏云把弓塞进云幻影手中,从背后帮云幻影拉起了弓,然后指着对面的阵营中景殇说道,“幻儿,射了他……”云幻影缓缓的拉起弓,瞄准了景殇……景殇一双俊目深深的看着云幻影,仿佛要把她揉刻进自己的生命里……那一刻,云幻影在景殇的眼中看懂了景殇至死不渝的爱。本文过程小虐,走的一贯虐中带着温馨的路线……——————————————————————————推荐自己的新文:《庶女棋后》魔幻生死棋,两大棋王家族各执一半棋谱,白玉象棋,杀机无限,王侯将相,无不谈之色变,谁能拥有整本棋谱,谁能号令天下,天下无敌……她们本没有任何交集她,人称草包美人,天下两大棋王世家之一洛家庶女,在棋艺精湛的棋王世家中,是个标准的草包,亦是个标准的受气包。她,二十一世纪的巨富之女,本应该衣食无忧,尽享荣华,不料亲姐姐心生异心,一夜之间,公主变乞丐,以在街头摆残局为生,人称残局皇后。当残局皇后穿越时空进入草包美人的身体,她们的互补达到了极致,她棋艺精湛却满脸刀疤,她倾国倾城却腹中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