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762100000009

第9章 孤城落月

夜,芦田苑里的谷仓格外闷热。梅雨季节的天空布满云朵,却不下雨。这极狭窄的地方又挤满了人,憋闷可想而知。

天亮以后,众人便不能都挤在一处,于是竖起金屏风,将谷仓分成三个部分。淀夫人及其他女人一处,中间为从战场上生还的大野治长、毛利胜永、速水守久以及其他武士,最里乃是丰臣秀赖和几个侍童。

女人发油的味道自不必说,男人身上的气味更是难闻。他们几乎都受了伤,一身血污,加上梅雨季节的潮湿和闷热,谷仓里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恶臭。每个人都面如死灰。

奥原信十郎不断在谷仓巡视,偶尔走到外边透透气,然后再次回到仓中。

夜里下了几次小雨。此间,信十郎作好了某种准备,以备在万一之际,仍然能达到目的。其实并无必要说得这般含蓄,他乃是想到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可能小解。在半夜之前,大难临头,人似都忘了此事,直到一个女人脸色苍白央求信十郎,他才猛地拍拍膝盖,想到了一个法子。谷仓里肯定无法方便,他遂于河边柳树下的苇丛中挖了一个小坑,用草席围住,以备方便之需。“要去方便,就到这边来。”他对大家说过后,暗中令人在茅厕旁预备了一只小船。在情况紧急之时,可以让秀赖和淀夫人装作如厕,把他们带走,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救命要紧。

如此,信十郎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千姬的乞求到底管不管用?若家康公和秀忠属下堂堂正正前来迎接,便将母子二人交与他们。若非如此,他断不会让任何人碰二人一根汗毛。

信十郎最忧心的,乃是有人受不了谷仓里的闷热,在绝望之中发狂。伤了自己也就罢了,万一有人将凶器指向淀夫人母子,那就糟了。出于这种担心,他丝毫不敢松懈。但淀夫人的表现却让他吃惊不小。

信十郎原本以为,最有可能咆哮大叫的便是淀夫人。可是午夜过后,她仍端然而坐,安静地数着念珠,小声念佛。

直到天亮后,治长派出二位局前往家康大营的时候,信十郎才明白了淀夫人:她其实也是一个普通母亲,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前去为儿子乞命的千姬身上。

派二位局前往家康大营,乃是因为加贺爪忠澄和丰岛刑部二人奉家康之命进城,命人写下幸存者的名录。那二人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谷仓里有人。亲信得知二人来意,报告与信十郎,信十郎与毛利胜永之弟勘解由见了他们。

堪解由从战场上生还之后,依然想与敌人再大干一场,自不会让二使者接近芦田苑半步。对方大概以为他手下还有不少兵力,在二位局出来交名簿之前,便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待。

二位局正要离去时,治长匍匐着爬到她跟前,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你告诉他,这上面写下的人,每个人都会自杀谢罪,但请务必饶过右府和夫人。右府身边只需留下三两个侍童照顾起居,其余均会自行了断。夫人也一样,有一个侍女留在身边便已足够。务必饶过二人。其余众人早已下了必死决心,每个人都会安安静静去死,请务必转告大御所……”

此时,淀夫人停下捻念珠,喝道:“你这样说话太丢脸了,修理!我不愿二位局前去为我乞命。”

“唉,这……”

“我若能够活命,也是因为阿千的一片孝心。你问问,阿千是不是平安到达了?”

听到这话,奥原信十郎似听到了姑母的声音。柳生石舟斋之妻春桃夫人常道,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女,母亲活着就是为了让儿女尽孝道。目下,淀夫人的心境同样单纯,她放走千姬去为秀赖乞命。若亦能活命,她希望乃是因千姬尽了孝道,是千姬救了自己……

二位局去后,淀夫人马上闭了眼睛,默默念佛,她许是在默默忏悔先前因任性妄为犯下的各种过错。

但秀赖却无母亲那般安然和平静。他一夜未睡,不停拍蚊子。他已厌倦了各种牢骚。直到二位局欲去时,他方靠着稻草包睡去了。

真田大助始终在秀赖面前正襟危坐,他仍在体味父亲之死带给他的苦痛和最后之言的深意。与大助并排而坐的,乃是十五岁的高桥半三郎及其十三岁的弟弟十三郎,他们在一旁打盹儿。二子依然留着额发,貌如女子。

二位局出去后未久,井伊的人马便包围了院子。

院子被围,井伊却未马上破门。奥原信十郎松了一口气,二位局定然将此藏匿之地透露给了家康公,家康公派井伊前来,乃是保护秀赖母子,不久自会有人前来迎接。到时不管怎样,将母子二人交与那人,自己也算尽了职……

井伊后面,出现了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的旗帜。

“军中有本多上野介正纯的身影。”

“他来了,上野……”

奥原信十郎愈发放宽了心。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都是将军的亲信,本多正纯却是家康的心腹之人,许是这些人前来迎候……想到这里,信十郎回到了谷仓,弯下身,靠近匍匐在地的大野治长,耳语了一番。

治长已经半死不活,但听了信十郎之言,猛从地上坐起身来,对侍童们喊道:“快伺候右府更衣!”

十七岁的土肥庄五郎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小镜子,为秀赖梳发。庄五郎亦留着额发,貌若女郎。

梳完头,庄五郎将手中的镜子递与秀赖,道:“愿大人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这是早上一贯的问安,但此时此地听到这些,却不免令人脊背发凉。

“半三郎、十三郎,快来捶背!”

“是。”

若说土肥庄五郎如个正值妙龄的女子,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则似还未长全的小女孩。高桥兄弟跪在秀赖左右,为他捶背。此时,秀赖才看了看镜子。在此之前,他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眼皮和舌头都像醉酒一样不听使唤。他自无法定下心来,一脸茫然,看到镜中的自己,才慢慢恢复了生气。

“好了,”他拨开肩上二人的手,道,“辛苦了。”说完这句慰劳之词,秀赖抬首,眼睛刚好对着从高窗射进来的阳光,遂慌忙低下头。

大野治长已经无法动弹。他若能起身,定也想亲自去见见敌方大将。

奥原信十郎丰政走了出去。此景已经令他不忍再看,他心中生悲,只欲号啕大哭……

信十郎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暗云浮动,从密密的云层间洒下了少许阳光。看看太阳,约已到了巳时。外面不再那么闷热,顺着河道吹过来的风轻轻拂动着低垂的柳枝。

治长终于熬成名副其实的大坂城辅政,可是,此前多年,他究竟有何作为?自从片桐且元离去,又经历了去岁冬役,他立时成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大才,只可叹大坂城和他的命运都已到了尽头。“就是爬着,也要去见一见井伊……”在他这种赤胆忠心面前,石头也会动心,井伊直孝怎会无动于衷?他若能表现出如此气概,大御所怕真会饶他一命。

但信十郎走出门外之后,治长依然未能动身,只道:“虽有亲自前去交涉之心,但你看我这样子……速水,就拜托你去走一趟了。”

“遵命!”

“就说这一切都是大野治长的过错……右府完全不知情……”

速水嘴唇颤抖道:“好了,我去了。”他显出一副争强好胜的样子,来到信十郎面前。

“请让在下跟去,负责护卫。”信十郎道。

“不!”速水斩钉截铁拒绝,理了理后背上的小旗,朝着井伊的马印大步走去,显得越发有气魄了。

信十郎想象着速水甲斐守手持武刀的样子,不由苦笑。此人太好强了。剑可以柔软自如,刀却不能。现在他乃是使者,是前往对方军营乞命,如此好强,如何能完成使命?

奥原信十郎慌忙追出几步,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他的出入已经让敌军知道了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既然已知,就应该在此处竖上马印,可马印却已在郡良列和渡边内藏助等人自杀的时候毁去了。罢,罢,败军之将乞命,其实不必过于拘泥。信十郎这样一想,又回到了仓房。

速水甲斐正如信十郎忧心的那样,昂首挺胸,进了竖着井伊直孝马印的大帐。

“军使,辛苦了!”

不见本多上野介的身影,迎接甲斐守的是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

当一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时,自会勇气备生。但其勇若事起仓促,只会令人惊而不惧。若平时少了磨炼,勇则勇矣,乃是莽撞;能加上平日修炼,才可谓智勇双全。速水甲斐守便属莽撞。死且不惧,我还怕甚!他为秀赖母子乞命而来,却绝未想过自己活命,正因如此,才显得骄横无礼。但照实言之,他的强硬不过出于内心胆怯,虽决心一死,他却是因惧而故作强势。乱世之人多历生死,故喜虚张声势,速水甲斐守亦然,他作为败军之将,甚至忘了自己首先应听对方吩咐。

在井伊、安藤和阿部三人的引领下,速水甲斐守走进军帐,马上道:“守久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出使。快备座。”

备座?

要是家康听到,自会开怀大笑,拍膝褒扬:“毫不惧死,真乃勇士!”

但现在他对面诸人同样血气方刚。井伊直孝立时便面带愠色,语带嘲讽:“你的见识还真高明。城池烧了,右大臣还是右大臣吗?”

这几句交涉便注定了此日之悲,只是双方事后才知。

“右府的一切都是大野修理一手把持,想必大御所和将军均知。”

“是,不把城池烧掉尚不甘心,真是遗憾啊。”安藤重信语气里带着嘲讽,“休要说那么些废话。赶快进入正题!秀赖公打算何时投降?我想问问具体时辰,也好去请求将军大人吩咐。”他似更熟悉谈判。

“正午从樱御门出来。”

“正午……这么说还有一个时辰?”

“正是。我早就说过,右府母子若能活命,不管如何问罪我等,我等皆无异议。请务必对右府以礼相待……”

井伊直孝不由得笑出声来,“以礼相待?你是说让他腾云驾雾不成?秀赖乃是两度谋叛之大罪人,现在的身份乃是俘虏!”

“俘虏?”速水守久绷紧了脸,正色道,“你的意思,是不能以右大臣身份,以礼相待?”

“就是这个意思!你待怎的?”安藤重信道。他比兄长直次性急,口舌毒辣。

见他挖苦,甲斐守再次高声道:“这般待人,大御所和将军定不会满意!诸位忘了右府乃是丰臣太阁之后?”

“哼。”重信的语气变得越发冷漠,“那应怎样对待丰臣太阁之后,才合乎礼仪呢?”

“备轿。”

“轿子?井伊大人,在这战场之上,可有供贵人乘坐的轿子?”

“哼。”直孝语气里带着嘲笑,“就连七十四岁高龄的大御所也仅乘着竹轿出征,战场上岂有什么贵人乘的轿子?到京城里去寻一寻,兴许还能寻到,在这废墟里嘛……”

“嘿?”安藤重信再次转向速水甲斐守,“轿子不是没有,只是因为此处乃是战场,无处去寻。丰臣太阁爱子再次发动叛乱,如今沦为俘虏,哼,到时候不五花大绑他,就是宽和了!”

“五花大绑?真是……岂有此理!”

“那又怎样?”

“你们难道不知大御所的心思?”

“嘿嘿,这个嘛……我等未在大御所跟前侍奉,故大御所的心思,我等无从知晓。轿子?休想!”

“嗯?难道你们就这样当差?请问,你们欲如何将右府带至贵军军营?”

“走路你定不愿,我们预备了马匹。”

“难道让夫人也骑马?”

“实属无奈,我们何处给她寻辆香车?”

“不!”速水甲斐瞪大眼,一声断喝,“鄙人决不允许你们将丰臣太阁之子、敕封右大臣,带到各大名军营示众!”

“哦……”井伊直孝一副无奈之态,叹了口气,“你的意思,若无轿子,右大臣就会切腹自杀?”

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已不仅仅是讽刺。速水甲斐守顿时语噎:罢了罢了,无论骑马坐轿,事情必须尽快了结。但无论怎样,也不可让他们带秀赖母子去诸大名军营,甚至到下人和脚夫中示众。本以为对方对此已充分思量过了,可是……速水甲斐守咬着牙,苦思善后之策。

因为甲斐守言语失当,气氛更是紧张。他这才察知,因出来之前未与秀赖母子及大野治长商议出降方式,此时又过于激切,已给了对方口实,处于劣势。

“如何了?”阿部正次似要打圆场,道,“你也见到了,这城内皆是断壁残垣,何处去寻轿子?顶多也就能寻些担架和竹轿。你自思量,是要体面,还是要性命?”

阿部正次的话合情合理。速水甲斐浑身颤抖,心痛如割,却又无可辩驳,思量良久,喃喃道:“你是说绝没有轿子?”

“你也看到了,此处已成一片废墟。”

“哦……请各位稍等片刻。”

“要等到午后吗?”

“不,只是在此之前,鄙人要去请示一下右府。”

“到现在才……”井伊直孝还没说完,阿部正次平静道:“速水守一人自无法作主。既然这样,我们且再等等,请尽快定下来。”

“明白。”速水甲斐马上站起身来,他已迫不及待要离开大帐。

待速水昂首挺胸转身离去,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气得咬牙切齿。

“全无悔改之意!”正次开口道,“真想把他碾个粉碎!”

井伊直孝似也动了怒,平时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道:“怎的?就这样等着?”

安藤重信笑了笑,话里有话:“大御所乃是百年甚至千年不遇的罕见之才。在他看来,秀赖谋反根本不足挂齿。但,大御所百年之后,要是仍然屡屡出现这等叛乱,何人可治得安稳?”

“你的意思……”

“我无甚意思,但,此事必须好生思量。”

三人再次互相看了看,都在揣摩彼此心思,然后,谁也不多言了。

速水甲斐回到谷仓时,女人都已与淀夫人一起念佛。众人的名字已被悉数写在名簿上,交与关东的来使。各人都将自行了断,即使秀赖和淀夫人能够得救,其余诸人也必须一死。绝望之下,她们唯有将希望寄托给佛祖。

“好了好了,休要再哭丧着脸念佛了!”洋教徒速水甲斐一进门,便带着一腔憎恶之情道。

奥原信十郎不在仓里。半死不活的治长听到甲斐的声音,睁开了眼睛,“速水啊,结果如何?”

“这……”速水一屁股坐到治长前面,道,“井伊直孝那个浑蛋,实太无礼!”

“你是说……事情谈崩了?”

“那些混账东西,他们定是想让右府母子骑马到各地大名军营示众。”

“什么,让大人……”

“示众!他们定是这般想的,连一乘轿子都未预备,如何是好?”

但治长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停止了诵佛,仓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谈话。

“修理,”甲斐守咬牙道,“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今日的谈判便可看出,必是如此。”

“你是指……”

“大御所那老狐狸,从来就无放过右府之意。”

“从来就无?”

“正是。修理,你把人想得太善了。他要是想放过右府,不管是井伊还是安藤、阿部,都不会那等蛮横无礼。安藤竟说,要把右府五花大绑,或用担架抬走。”

甲斐守一气说完,只听见屏风里传来淀夫人尖厉的声音:“守久,到这边来。”

“见谅,在下在夫人面前说出无礼之言。”

“修理也过来。对于刚才那几句,我不能不问一下。右府也要听一听。过来,再跟我说说详情。”

速水甲斐守若非怒火中烧,必会甚是狼狈地掩饰方才之言,但,他此时却反而火上浇油:“是,那夫人就听在下说。在下作为使者前往,他们却一味愚弄……”

“你说了些什么?”

“在下说,右府会在正午时分从樱御门出城,可井伊却嘲笑说,右府要腾云驾雾云云。在下便说,须乘轿,请预备轿子。”

“他们怎说?”淀夫人看起来颇为冷静,抬起头小声道。

“他们断然道,没有轿子,还嘲笑,此乃战场……”甲斐守未注意到,自己的言辞已因过于愤怒,有些添油加醋了,“他们还说,若非要乘轿不可,就去寻些搬运死人的担架或者路边的竹轿,要将右府反绑到上面……”

“右府也在听着呢,你不要说了。”淀夫人身体发颤,阻止了他,“唉……井伊并非奉大御所之命,前来迎接我们母子。”

“恕在下斗胆,他们还说,决不会放过右府和夫人……”

“修理!阿千难道未……”

“不会,即便少夫人忘记,身边的刑部卿局也不会忘记提醒少夫人,为右府和夫人乞命。”

“那……井伊为何如此无礼?”

“恕在下斗胆,井伊直孝乃是奉将军之命前来。”

“你是说秀忠不欲放过我们母子?”

“啊……是,啊,不,将军心里怎生想,在下并不知,但必与大御所不同。”

“哦,原来如此……”淀夫人用念珠抵额,茫然若失,低叹一声。

“不!”速水甲斐道,“都是那心狠手辣的大御所的阴谋,每一步都是他亲自谋划……”

“甲斐守,你控制一下!”

“在下不能!在下还要去一趟,去转达右府的意思,是骑马还是坐轿?”速水甲斐转向屏风里的秀赖,大声道:“大人,在下想问您,您能忍受别人将您带走,到敌营示众否?”

“且等,甲斐守!”淀夫人再次打断了他,“事态严重。天下公之后,是不是应作为俘虏拉去示众,谁也不知。大人平静之前,你好生等着。”

甲斐守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甲斐守。”

“在!”

“谁的竹筒里还有水,现在就以水代酒,准备离别吧。”淀夫人颇冷静。

“离别……”

“是。只要右府能活下去就是了。我要留在这里。不论是去是留,这都是今生最后一杯酒了……”

女人们哭了起来。秀赖无言,他正在仔细思索即将到来的死亡。

速水甲斐守从侍童的竹筒里收集了一些残余的水,倒进腰间的葫芦,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是骑马跟对方走,还是在此切腹自杀,这已不是面子问题,也非双方言语相争便可以解决的。是生是死,只能选取其一。

秀赖将会作出何样的回答,甲斐守已经猜到七分。秀赖若失去了母亲,眼睁睁看着大家去死,一个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甲斐守往葫芦里装水的时候,暗暗看了秀赖一眼。秀赖将扇子竖在膝上,双眼紧闭,上身挺直坐在地上。他这种坐姿还真是少见。由于有些肥胖,他虽然称不上端庄,但至少不令人生恶。

“甲斐守,可准备好了?”淀夫人在背后道,“若准备好了,我先饮上一杯。”

“是。”

“把屏风拿开。右府也好生看看母亲……”

高桥半三郎站起身来,将屏风挪开。秀赖睁开眼睛,他眼圈通红,已知死亡正在步步逼近,心中定反复思量。

“大人,我不能再和大人继续待在一起了,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秀赖不言,只是目不转睛望着母亲,胸腹微微起伏。

“此乃我第三次见着城池被毁。第一次是在父亲切腹自杀的小谷城,第二次乃是母亲殉死的越前北庄城,此次……这次乃是我唯一的儿子居住的大坂城!我这一生,先是失去了父亲,母亲随后也被烧死于大火之中,这次,却要看着儿子赴死……我前生造了什么孽啊,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便会发生不幸。”淀夫人使劲摇了摇头,又道,“正因如此,大人必须离开我这个不祥的母亲。给儿子带来噩运的母亲不主动离去,必然再次给大人一生带来困厄。好了,十三郎,把水递给大人,我们母子的缘分就此了了。斟上水。”

速水甲斐守默默将葫芦交与十三郎。十三郎依言,从食盒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酒杯,来到淀夫人跟前。淀夫人微微一笑,接过酒杯。

秀赖依然定定望着母亲,高桥十三郎将淀夫人饮尽的酒杯递到秀赖面前。

速水甲斐守看着这一幕,并无说话的机会。淀夫人的平静和从容,让他绷紧了心弦:淀夫人的话里,隐藏了只有母亲对儿女才有的无限慈爱。秀赖到底会不会决定活下去?

“好了,我们母子的缘分尽了。这是母亲给儿子的离别酒。”说到这里,淀夫人一脸严肃转向甲斐守,“待喝完离别酒,你就陪着大人出城吧。大人乃是武将,骑马并非耻辱。”

“是!”

“跟随大人的,只半三郎和十三郎等三四个侍童即可。”

秀赖默默从十三郎手中接过杯子,“母亲,孩儿饮了此杯。”

“好,多谢大人。”

秀赖仰头一饮而尽。看着这样的场面,不仅淀夫人,就连速水甲斐和大野治长都以为秀赖会听从母亲之言,他的动作是那般自然。

喝完,秀赖微微一笑,道:“荻野道喜,到这边来,我有事要托你。”他若无其事地将杯子递给了道喜,又道:“道喜,拜托你来为母亲和众夫人们介错,辛苦了。”

全场鸦雀无声。

“自尽之时很是痛苦,拜托为她们介错,减轻她们的苦楚。”

“遵命!”

“毛利胜永,”秀赖朝毛利胜永招了招手,“我的头颅就拜托你了!你甚是忠诚,我不会忘记你的劳苦!”

胜永一脸茫然,等着侍童递过杯子。他看看治长,又看看淀夫人。

淀夫人突然尖叫一声。

一瞬间,外面的屋檐下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燃烧之声,接着是一阵枪响。

井伊军的火枪队见速水甲斐守迟迟不回,便在约定的时辰开枪示警。

“不!”淀夫人的喊声与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啊——”甲斐守呆住了,“他们真要置我们于死地!”

大野治长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

有生且有死,生且生矣,死且死矣,何憾之有?人生处处入陷阱,落旋涡。

女人发出声声悲鸣,互相抱在一处。男人则脸色大变,纷纷站起……

同类推荐
  • 黑司街的纸钱(上)

    黑司街的纸钱(上)

    本书为海归青年作家马大湾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英国伦敦西部郊区黑司,文弱疲懒的华人小说家明必在30岁这一年结束了短暂的婚姻,又间接结识了24岁的华人女孩梅依依。梅依依富有东方的纯真魅力和西式理念,明必对她一见钟情,狂热地迷恋上她。然而梅我行我素同时与英国绅士哈维暧昧,直到明必怒火中烧给了哈维一记重拳。
  • 暮光之城(全集)

    暮光之城(全集)

    美国总统奥巴马父女爱不释手,青少年读者奉若神明的青春巨制。当你可以永生不死,你该为什么而活?方文山、饶雪漫、安意如、田原倾情推荐。《暮色》改编青春爱情有大片缔造票房神话,“暮光之城”系列将拍成四部曲,开启下一个魔幻十年。
  • 春暖花开

    春暖花开

    李冠军从故乡回来,不仅带来了母校巨变的消息,还带来了我们昔日共同的班主任樊一生老师离婚的消息。他向我描述了母校的变化,说现在去了我一定不敢相信,那就是十年前我们所学习生活的地方。除了校门前的那条经久不息地流淌的石安运河没变外,所有的陈迹早已荡然无存,我们读书的教室,爬窗户进去打乒乓球的会堂,中午吃饭的食堂,还有逃课去睡觉和玩耍的小树林,都在我们离开后的若干年里逐一消失,代之而起的高大敞亮的教学楼,先进的教学设备和从校门开始延伸的宽阔笔直的水泥路,两边站着绿荫如盖的悬铃木。美啊,李冠军说,谁能想到我们的母校有朝一日会如此漂亮?
  • 刺客列传 秦乱纪

    刺客列传 秦乱纪

    《刺客列传》讲的是三个刺客的故事,分别是曹沫、专诸、荆轲。曾经有人说过:如果让他选择一个理想的生活时代,他就选择春秋战国。因为那是一个个性突出、充满浪漫色彩的时代。浪漫的时代,一切事情都会变得很有情调,很有戏剧性。这三个刺客都很有名,如果说到刺客就不能不提到他们。尽管这三个刺客出身不同,动机不同,手法不同,甚至结局也不同,但他们都是刺客中的典型人物,连太史公都在《史记》中为之立传,就算是刺客中的三个代表吧!《秦乱纪》讲的是秦二世即位后,赵高掌实权,实行残暴的统治,终于激起了陈胜、吴广起义,天下混战的故事,揭示了封建社会的内在矛盾。
  • 万圣节前夜的谋杀

    万圣节前夜的谋杀

    万圣节前夜的派对上,十三岁女孩儿乔伊斯声称自己曾目睹过一场谋杀,但大家只当她是为了引人关注编的瞎话,无人当真。然而当晚,乔伊斯便被溺死在了咬苹果游戏的水桶里。赫尔克里·波洛受邀前来破案,众人的说法各异、真假难辨,唯一达成一致的是:所有人都认定乔伊斯在撒谎。那她为何会因为一句谎话而被杀呢?
热门推荐
  • 查有此人

    查有此人

    方述平到招待所敲门的时候,刘仁杰正在QQ上与李小小吵架。刘仁杰是双流市公安局督察支队的督察警,在支队从事文秘方面的工作,人称“笔杆子”。近期公安部在全国公安机关开展“清网”追逃行动,督察部门全方位介入,这样一来,人手就更紧张了。三天前他随督察长来到清溪县,领导待了一天就走了,将他一人留下。说白了,就是让他代表市局督察清溪县的“清网行动”,这是他入警以来承担的最重要的工作。李小小是刘仁杰的女朋友,是清溪县映山镇派出所的户籍内勤民警。
  • 闪婚试爱

    闪婚试爱

    顶着二十五岁“高龄”,景灿开始她人生漫长的相亲生涯,厌倦了陌生浮夸的嘴脸,却又不想母亲失望大街上,她拉过一个男人,有些嚣张问道:跟姐结婚,敢不?*******为了家庭和谐,共赴小康,景灿和龙景腾共同制定夫妻守则如下:第一、夫妻财产各自保管,每个月房租、水电、燃气等费用均摊;第二、在家的时候回各自的房间,互不打扰,不许乱带朋友回来,尤其在家开party之类;第三、禁止窥探对方私生活;第四、如需对方配合,在不是很过分的要求下,可以尽量配合,例如回家看望双方父母,人前演戏扮恩爱;第五、结婚满一年之后,可以离婚。男人大手一挥:第六、未尽事宜,以后再补。【推荐新文】《军门闪婚》(《闪婚试爱》姐妹篇)《军门狼少,今夜求战》
  • 青诡纪事

    青诡纪事

    本文无男主,无感情戏。女主第一卷微怂,第二卷微花痴,第三卷以后……人生仿佛哈士奇。以下是分卷顺序,如有缺章,估计是屏蔽了。①杀人分尸哪家强?行李箱里看豺狼。②家教辅导我能行,石头也能变成金。③大一军训哭断肠,长安爱吃火腿肠。④千里姻缘一线牵,是好是坏全看缘。⑤我家爱豆最最棒,爱豆找我做对象。⑥幕后boss在这里,随心所欲无逻辑。⑦中元灵感来迟到,无可奈何放到这。⑧升官发财死孩子,鱼跃龙门好父子。⑨整形医院走一波,肥肉统统都甩脱。10人间尤物谁能抗?序号用完数字上。11神龟虽寿有竟时,角色好怕四零四。12本土僵尸长得帅,张嘴呼喊好可爱。13一舞倾人城尤在,犹见当年美人坏。还有很多,简介写累了……
  • 一嫁南希爱终生

    一嫁南希爱终生

    一场风波过后,她阴差阳错的变成众所周知的“顾总的未婚妻”。消息一经公布,他们必须结婚。一个是不得不嫁,一个是不得不娶。这场无爱的婚姻却仿佛是她仅有的出路……他说:“这场婚姻无非将错就错,无关爱情,你若不甘寂寞,我可以履行身为丈夫的职责。”可是顾南希,明明你说的我们只是将错就错,却为什么每每在我狼狈落魄时翩翩出现?
  • 还有一只花圈未到

    还有一只花圈未到

    我把差事办完,就从省城匆匆往回赶,心中割舍不下的是巨大的谜团,王明诗父亲的后事办得如何,是否如他所述的那种大声势大场面呢?王明诗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并且始终在一个班级。他小时候就是死心眼,不活泛。小学一年级时,按住地作业小组排队回家,明诗个子高,当小队长。途中薛军的爸爸拦住薛军,要带他去奶奶家。明诗阻拦道,不行,老师说了,不进巷口不能下队。
  • 今天过得怎么样

    今天过得怎么样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中短篇代表作合集。《今天过得怎么样》收录索尔·贝娄3个中短篇小说,分别为《堂表亲戚们》《泽特兰:人格见证》和《今天过得怎么样》。索尔·贝娄的短篇小说视野宽广,将雷霆万钧的洞察化为洋洋洒洒驯服有力的词锋,不仅开创了描写自我意识和异化社会、反映自我和现实矛盾的主题,还在叙事艺术上创立了一种独特的“贝娄风格”,即一种将戏剧性自嘲和严肃思考相结合的风格。
  • 总统霸爱:萌妻有毒1加1

    总统霸爱:萌妻有毒1加1

    四年前,生母被害,含恨离开;四年后,佣兵女王,王者归来。他妖孽,腹黑,强大,却唯独对她爱入骨血。“小歌儿,你去问问妈咪,最喜欢爹地哪一点?”小歌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妈咪说了,最喜欢你滚远一点!”【古言《宁王妃:庶女策繁华》求支持!VIP读者群:繁华玉煞532855907】
  • 唐三藏西游厄释传

    唐三藏西游厄释传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其心无住

    其心无住

    《其心无住》是《降伏其心》与《善用其心》的续集,也是我出关十年,开山创建东华寺的心得感悟和修学佛法二十余年的总结。出版此书旨在阐述自己的学佛观点,获得广大学佛者的指正。佛法浩如烟海,虽修学二十余年,仍难得法乳一滴。但终究有所感悟,正如三本书名所示,降伏其心为善用其心,用过不执著,不留恋,更不留痕迹,故、名“其心无住”。要将身口意之用发挥至极限,需先降伏身口意,继而善用身口意,最终达至过后无痕。其心大而无外,小而无内。大时包太虚,小时不容针。成事由其心,败事亦由心。其心被动为奴隶,其心主动成主人。其心不降,是懦夫。降之不善用,为愚夫。事过执著,留恋不舍,乃凡夫。其心降伏,善用且无住,则圣人成矣。
  • 迷你女神医

    迷你女神医

    紫微星现,天下大乱!值此乱世,谁主沉浮?他,阴鸷冷酷,誓夺天下的西楚国君--西门擎天?他,豪情万仗,心系天下的北燕太子--北堂霁枫?他,邪魅妖饶,游戏天下的南珠国君--南宫孤月?他,温文尔雅,抛弃天下的东齐王子--东方明旭?他,剑胆琴心,英俊潇洒的江湖第一公子--上官雨晨?当他们遇见沉着淡定,无欲无求的她时。似乎一切都变了!她让他们了解了一个客观存在,却被世人忽略的事实: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女子靠朱颜?谁说女子撑不起这边天?她,君冰凌,带着前世记忆重生的丑小鸭。十岁前她面纱遮丑,命运离奇坎坷。十岁后她面纱掩美,人生变得绚丽多姿,充满了传奇色彩!且看她如何蜕变成蝶,遨游江湖,驰骋沙场,力挽狂澜?且看她如何不靠容貌仅以女儿本色驾御一众俊男霸主?本文男主强,女主更强。背景沉重,情节幽默。描写轻松诙谐。喜欢的读者请给予果儿支持与鼓励!票票,收藏,留言~果儿新文:《主母当家》《重生一天才狂女》推荐果儿的完结作品:《特工傻后》《千年后娘》(五折促销中)《粉嫩娘亲》推荐黯香娘子的文:------《虐妃》推荐三妹落叶孤单的文:------《三嫁极品夫君》推荐小妹筱静梦的新文:-----《废后爆君》推荐好友文:《你丫抢婚有完没完》《新月妖鬼谈之奇鬼新恋》《小小逃妃震江山》《冷宫德妃》《颠覆经典之昭君传奇》《妃狂》《狂妃御龙》婴落推荐女强文:------阳乖乖《媚宫》------夏广寒《强上天子》------炎焱《神气小小妃》------无意宝宝《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