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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士驾鹤

庆长八年二月十二,德川家康被正式敕封为征夷大将军。其时家康生母於大去世已半年。

是岁新年,诸大名按例先去大坂向丰臣秀赖道贺新春,然后转往伏见城给家康拜年。家康虽手握天下权柄,但众人依然认为,秀赖乃是不二的“少君”。

对于此事,家康未表现出丝毫不悦。他自己亦在二月初四特意前往大坂,拜见秀赖,致以新春的祝贺。当然,通过劝修寺参议和乌丸父子,他已知敕封将军仪式近日便会举行。家康恐正是怀着某种感慨,规规矩矩依礼前去拜谒。这次拜谒,乃是对秀赖最后的礼数,只是不知秀赖的近臣是否察觉到了这些?

将军谢恩仪式于三月二十五举行。

家康正式的官名为“征夷大将军、氏长老、奖学院淳和院两院别当、牛车兵仗、从一品右大臣”,甚是冗长。家康尚未进京谢恩,宫里的女官们就欢呼雀跃,奔走相告,翘首等着新将军到来。

家康一行三月二十一从伏见出发前往二条城;二十五日,到达皇宫,时为巳时二刻。

一大早,一行便朝服束带,整顿威仪,童仆善阿弥站在前头,次为骑马的诸大夫和二十位徒步武士,之后便是家康所乘牛车。车两边有骑马侍从八名,之后,隔着十位骑马的大夫,乃是乘轿的五名扈从。这五人自然也身着朝服,依次为结城秀康、细川忠兴、池田辉政、京极高次、福岛正则。秀康虽为家康亲子,但亦为秀吉养子,故五人可说都是受丰臣厚恩。从此处亦可看出家康深意。他并非要和大坂对立,而是要以包容之心将大坂纳于掌握之中,颇为自然。

到皇宫,家康首先在长桥上歇息片刻,然后在奏事官的带领下到了御前。此时情形,后人《御汤殿上日记》中有记载曰:“——新田大人(家康)赴御宴,宫中女官、出迎诸臣,均为大人斟酒——”

家康向天子献上白银千锭以为谢仪,还奉上锦缎百匹、白银百锭和名刀一把,以为新年贺礼。不仅如此,就连亲王和诸诰命,家康也一一呈送了礼品。

从宫中告退,时已午时四刻。至此,於大心愿达成,新田将军取代了同为源氏的足利将军。

茶屋又四郎清次见面圣的队伍出了皇宫,便朝堺港而去,他要去探望纳屋蕉庵。

纳屋蕉庵年迈体衰,此次卧床,恐难有康复之日,故他请又四郎进京亲眼一观家康的受封仪式。

不仅对于茶屋家,对于堺港百姓,以及博多、平户和长崎等地的大商家来说,蕉庵都是令他们终身难忘的大恩人,是他们的智囊和军师。千利休、曾吕利新左卫门、宗及和宗薰等人,都曾得到过他的悉心指点。让宗薰劝说家康鼓励商事的是他,最早提出派朱印船出海的也是他。如今,交易的重心已经渐渐从堺港转移到了长崎,那里的贸易飞速发展了起来。

文禄元年制定朱印船法令之时,全国仅有九艘朱印船。

京都茶屋、角仓、伏见屋各一艘,堺港伊予屋、长崎末次平藏、荒木宗右卫门、丝屋随右卫门各一艘,船本弥平次两艘——

十一年后的今日,朱印船数量已远非当年可比。这首先缘于家康的保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纳屋蕉庵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朱印船若达到三百艘,海内的暴动和骚乱便会减少一半。

为了敕封将军的诏书早日颁布,连又四郎的母亲也在暗中使力,然而不知何故,蕉庵却一脸愁容。他并非不赞成又四郎之母的举动,而是认为,时机尚未完全成熟。又四郎便也开始担心:家康一向谨慎,若是欣然接受册封,便意味着天下已经太平;可若是推谢,莫非还有何棘手之事?二月十二颁布册封诏书,三月二十五家康才进京谢恩,左右思之,这拖得太久了。

其间,纳屋蕉庵已然发病,医士判定已无康复之望。虽然他谎称忘了年龄,可粗粗计算,当过了八十。正因如此,茶屋又四郎坐上备好的船只赶往堺港时,心中焦急万分。

茶屋特意去探望老人家,可万一到时,蕉庵已失去了知觉,则未免令人失望。父亲这位老朋友若还清醒,在仙逝前定会给他指点迷津。

“快些划呀!老人家心怀万里江山,若是在他仙逝前见不着,我将遗恨终生!”又四郎一边催促,一边回忆家康面圣队伍的古雅华贵。船顺淀川飞流而下。

又四郎清次到达乳守宫蕉庵隐居之处,已是深夜。路口的栅门已关闭,但下人看清来者乃是茶屋家的人,便又打开了。到达蕉庵府前,又四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若老人家已仙去了,大门口定会高悬灯笼。虽未收到讣闻,可这一路上会不会生了变化?

“还没挂起灯笼,甚好!”到了门前,又四郎对随行的跟班道。跟班忙在门口道:“我们是茶屋家的人,从京城赶来,欲见纳屋先生!”从里边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在门房等了许久,声音有些迫不及待:“二公子,请稍等!”

又四郎一惊,问道:“您怎生知道是我?”

“爷爷说,二公子急匆匆上了船。”

“纳屋先生怎会——”

“爷爷笑说,人濒临死亡,便会拥有神通;又说,人一旦有了神通,便该死了。爷爷已等候多时了。”

虽然没看到对方长相,可声音清脆入耳,又四郎顿觉有些心慌,门一开,他便道:“烦请小姐带在下去见先生。”

“爷爷今日起来,正看这些天收到的礼呢。”女子笑着在前引路。踏着大粒卵石铺成的通往内室的路,她边走边道:“小女子阿蜜,幼时曾见过公子几面。”

“阿蜜?”

“是。木实乃是我堂姐。宇喜多秀家迎娶夫人时,我跟着去了备前。”

这么一说,又四郎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小——”

“呵呵,那时六岁。如今也不小了。”

“哎呀呀。”又四郎轻声附和着,但没说下去。秀吉养女、前田利家之女嫁给宇喜多秀家时,阿蜜作为陪嫁跟了过去。若真的是她,算起来应比又四郎大了一两岁。

据说秀家后来逃到了萨摩,夫人则被接回了娘家,阿蜜才回了纳屋处。又四郎想,若是贸然开口,反而可能刺到对方痛处,遂选择了沉默。

“听说金吾中纳言也故去了。关原合战引人怨恨——”阿蜜好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路喋喋不休,把又四郎带到廊下。

“是啊,世人都说,是因为小早川大人的倒戈,才导致西军惨败。”又四郎接过话头,“听说金吾大人才二十六岁。因为宇喜多没有子嗣,便由他继承了冈山城,还未来得及熟悉城中事务,便已身亡——真是人生如梦啊!”

说着,已到了蕉庵房门口。阿蜜正要拉开门,从里边竟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喂,阿蜜,又四郎是我的客人,可不许你抢了去。”

“爷爷真是贪心,上路时反正都是您一人。”

“谁说的?不是还有人殉死吗?怎样,又四郎,陪老头子一起走?”

“晚生怕要让先生失望了。”又四郎的心情也变得出奇地轻松愉快,接道,“说到殉死,听说先生拥戴的征夷大将军不日就会发出禁令。”

“内府大人接受了册封?”

“不是内府大人,是从一品右府大人。”这时,又四郎才注意到室内有些异样,不禁四处打量。

蕉庵盘着双腿坐在褥子上。屋内点着许多蜡烛,大约刚才还在分拣礼品。木樽内有织田有乐送来的鲫鱼寿司,也有藤堂高虎送来的鲷鱼干。纳屋家人送的礼亦各式各样。对面一个小台子上放着的白砂糖,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托茶屋家所送。

蕉庵坐在成堆的礼品当中读一张纸。又四郎不由心道:这老头比我还贪心。

又四郎刚坐下,蕉庵便将纸扔给他。又四郎接过一看,是同样因为年迈体衰而命不长久的坂田宗拾(曾吕利新左卫门)的信函,上边写着:“收礼甚多,本想分些于先生,可若如此,又恐先亡于先生。吾恐入不敷出,因此作罢。”坂田宗拾显然语带戏谑。

“说不定宗拾真要走在我前边。写得一手好字的他,笔下也没了力气。”蕉庵这么叹着,又突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继续道,“人真是脆弱啊!谁也逃不过一死。老夫经历了信长公父亲怪死、信长公烈死,再往后便是光秀、太阁和石田三成。就是淀屋、茶屋和利休各家,也已易主换代。这都是梦啊,都是梦——”向来坚强洒脱的蕉庵今日让人出乎意料。

为了不使气氛沉重,又四郎故作轻松道:“在这些人当中,最硬朗又最自在的,大概就是先生您了。”

蕉庵却不睬他:“又四郎,听说令兄身子不怎么好。”

“也并非卧床不起,只是易疲乏。”

“人终有一死,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即便是征夷大将军,也不会长生不死。”

又四郎本以为蕉庵会高兴起来,可竟说到家康也不长久。他吃了一惊。“以先生的神通,已经预知到那个时候了?”

“休把我的话当说笑,又四郎。我得快些上路,我听到有人在召唤我了。”

“召唤?”

“是啊。也许是阎王,也许是风,或者星辰。”

“请先生指教。”

“德川大人成了征夷大将军,可喜——可贺。大人活用赖朝公故事,作为武家栋梁统领天下,大人在世时,海内能安定一时。”

“安定一时?”

“是啊,我要说的,便是他逝后的事情。我不在了,大人与他的重臣都故去之后,何样的人物才能保住长久太平呢?”

“是啊。”

“别随随便便附和,又四郎,你必须——担起这个重任。所以,老夫才想在闭眼之前,见你一面。我拒绝了阎罗,骗他说想要看看德川大人能不能封了将军。”说到这里,蕉庵端起阿蜜呈上来的葛汤,喝了一口,又放到一边。宽敞空旷的屋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阿蜜和一个老嬷嬷,过多的烛台使得整个屋子显得阴森可惧。

“哈哈,德川大人若是未接受将军封号,我跟你说的话——自是另一番内容。若是辞谢,我便会首先说,如何促使他接受敕封。可若是受了,便要说接受之后,如何奠定太平世界的根基——”

又四郎严肃起来,这个老人的执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大名,可正因如此,在太平盛世反而不能安逸。德川大人——归天之后,国家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你想过没有?只管直言。”

“第一件,想必便是德川氏和丰臣氏的关系——”又四郎一边说,一边看着蕉庵的脸色。

蕉庵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喝道:“笨蛋!才不是此事!”

听到断喝,又四郎反而放下了堵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这才是蕉庵!这曾对着信长公狂吼之人,其烈性依然活在渐已枯萎的躯体里。当初因和秀吉身边人不睦而将宅子献给寺院,移居暹罗的吕宋助左卫门,据说也曾被蕉庵一声大喝吓破了胆。

“和丰臣的纠葛早就不是问题。以这点见识,你——你日后何以立足?”

“此话怎讲?”

“丰臣氏的地位已然明确。德川大人接受将军之位那一刻起,丰臣秀赖便成了将军位下一个——区区六十五万七千四百石俸禄的大名,和以三十万石苟延残喘的上杉景胜与毛利辉元,毫无两样。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轻举妄动,势必自取灭亡。但海外——则大不一样,又四郎。”

“海外?”

“是。茶屋家将朱印船发往世间各地,而你却——却连这个也看不清,你还能干什么?”

又四郎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屏住呼吸。蕉庵并未老朽,他言之有理。如今所谓丰臣和德川的对立,不过是道义和情感上的问题。两家实力悬殊有如天壤,关原一战,丰臣之势大多已经败亡。

“又四郎,你还记得助左卫门和木实吗?”

“当然记得。”

“他们现在——暹罗国,掌管往来船只。他们有消息说,葡国班国来航的船只近年来锐减,取而代之的乃是被称为红毛鬼子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其势力大增。”

“这些事,不才在长崎也有耳闻。”

“光听到而不能作出判断,亦无用。你应知道,海外诸国也有势力消长。”

“是。”

“尼德兰人已经开始在暹罗国筑城。我们国人也一样。朱印船远至安南、大城(泰国故都)以及马来等地。”

“是。高砂(台湾)和吕宋各地,也有国人居住。”

“正是。这才是日后你所要关注的。若是堺港、博多、平户、长崎这些地方,触手可及,不成问题。但在海外诸国,居于彼的国人万一和当地人起了冲突,又将——如何?你说说。”老人目光灼灼,注视着又四郎。

又四郎被蕉庵的话吸引,渐渐流露出年轻男儿的热情。老人的话确实有理,人生在世,追利逐益,冲突自不可避免。若是生起战火,当地的国人向本国求援时,该当如何?或许蕉庵是想让又四郎委婉地提醒家康,让他作好应付这些事的准备。

“又四郎。”蕉庵又喝了一口葛汤,接着道,“那时有几种应对之法。征夷大将军为了顾全国家脸面而出兵保护,其为——第一。第二,这一切——与将军家无关,由当地国人随机应变。这第三嘛,就是对同胞不能坐视不管,因此,朱印船船主联手加以救援,但不以朝廷的名义。你——以何为上策?”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应据当时情形而定。”

“你是说据当时情形,要么向将军求援,要么自卫。”

“是。还有,各船主应组织些武士,配置于船上。”

“好!不过有一事需特别注意,那就是谨防船主雇来的人夺取船只,沦为匪盗。”

又四郎微笑着点点头,“因此,船主必须练就不亚于匪盗的胆气和魄力。”

“好了,”蕉庵摆摆手,“下一件可能发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内讧,将我国人也卷入其中,你——是否想过?”

又四郎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这事。“没想过。但这种争斗想必不久便会发生。”

“一定会发生!”老人一字一顿,道,“我们的朱印船虽已有三百余艘,洋人的船只却不可计数。如今,他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断在大洋相遇,擦身而过。他们要么是——狗咬狗,要么是联手攻打我们。那时,你该怎么办?”

又四郎汗颜:“请先生见谅,愚才见识浅薄,尚未想过此事。”

“真是糊涂透顶!”蕉庵故意生气地摇头道,“令尊和将军家是——是什么关系?将军不仅仅是照顾你家。将军当年应太阁之邀进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说乃是将军在京坂的眼睛。”

“这些事,曾听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将军恩泽,拥有朱印船。而你却——看不清世道变化,无法协助将军,远不及令尊,实为不肖。”

“愚才惭愧。”

“知道就好。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但海外诸国的竞争,你务必放在心上,睁大眼睛,随时将消息告诉将军。”

“不才明白。”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诸国或拉拢丰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问题就大了。不仅如此,九州的岛津——和东北的伊达,一旦与海外势力勾结,便会给苍生带来灾难。”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着蕉庵。这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这一步?想来自己真是愚笨。朝鲜战争草草收场,不正是因为没有考虑周全吗?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将铭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点燃烽火,不仅会——导致海外诸国决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纷争。战事一旦裹上信奉纷争,便会异常麻烦,信长公便是——便是极好的例证,他的后半生——几乎是在和各种骚乱与教徒暴动的斗争中度过。因此,必须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现在,有些浪人频繁出海。这些人万一和海外势力勾结——这些事情必当思量。”

蕉庵使劲拍了拍膝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可那声音随即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他紧闭双目,脸色变得甚是难看。

“爷爷!”阿蜜变了脸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点葛汤。”阿蜜一只手扶住蕉庵,另一只手将葛汤送到他嘴边。可蕉庵依旧咳嗽不止,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说得太多了。公子,快帮帮我。让爷爷躺下来歇息片刻。”

蕉庵使劲摇头,紧紧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处还在咕噜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异光。他颤抖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抓住阿蜜的手,轻轻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顿时惊慌失措,阿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啊!烧起来了——着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间突然吐出这么一句。

“爷爷说什么?什么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方广寺——大佛殿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二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视着上方,想必脑中出现了幻象。

“烧起来了。”蕉庵又重复了一遍,言罢,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之后,便停止了呼吸。

“爷爷!”阿蜜大声惊叫,吓得又四郎一个踉跄。

“先生——”

阿蜜抱着蕉庵,腾出手去试他的脉搏,叹道:“已经没了脉搏。”

“快叫人,阿蜜小姐。”

“不,不用了。爷爷说了,若是在半夜离去,我一人陪着就是。天亮之前不要惊动他人。”

又四郎不再强求。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当年被人称为熊若宫、作为野武士头领称霸一时、到今日仍如圣人一般的纳屋蕉庵,一旦身逝,样子也和寻常老人没有两样。在阿蜜怀中断了气的蕉庵,干枯的脸上布满皱纹,不过是一具让人心酸的尸首。

“让他躺着吧,阿蜜小姐。”又四郎茫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方对阿蜜道。

这时,从廊下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是下人。

“老爷,有人来报信,坂田先生亡故了。”下人还不知道蕉庵已经断气,在门外继续禀道,“坂田家的喜兵卫想先说说先生遗言。”

阿蜜偷偷看了又四郎一眼,没动弹,“喜兵卫是想见爷爷吗?”

“是。先生说,未履行约定便先行离去,故要致歉,说自己不值得托付——”

之后便换了一个声音,大概是报信人。“今日凌晨,老爷看起来比平常精神得多。睡了之后,大家便放心歇下了,谁知他突然起身,大声喊着‘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阿蜜惊问。

“是——好像梦到京城的方广寺起了大火。老爷望着空中高喊:‘大佛殿起火了!’这是他最后的话。”

又四郎与阿蜜面面相觑,身体开始颤抖。坂田宗拾,当年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一直追随丰臣秀吉,乃是经营兵器的大商家。利休去世后,他逐渐远离秀吉,与蕉庵等人一起,成为堺港长老之一,埋首于商界事务。他虽常与蕉庵斗嘴,但双方又都彼此敬重,最近还成了围棋对手。这二人像约好了一般,在同一日咽了气,连最后的幻觉都一样,真令人害怕。

“哎呀,真不巧。”阿蜜突然回过神来,道,“爷爷好不容易睡着了,明日一早我定会转告。”

“拜托了!”

“请等等,刚才您说,他们之间有约定?”

“是——好像是纳屋先生拜托我家老爷说媒一事。老爷提京城茶屋的二公子。纳屋先生叫我家老爷说了媒再去,于是,我家老爷便应允了。老爷经常说,若还没实现承诺便死了,务必转达他的歉意。”

阿蜜已不敢抬头看又四郎,她真后悔自己开口问。

但又四郎未仔细听那人说话,只担心此事:两位老人最后喊出同样的话,是不是说明二人都在担心方广寺会被烧掉?

坂田家的报信人走了之后,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烛芯变长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阿蜜和又四郎重新把遗体放好,开始整理遗物。天亮之前,要让蕉庵作为一个病人躺在那里。

放好尸身后,阿蜜站起身,将灯一一熄灭,只留下枕边一盏,脚边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蕉庵的面容颇为安详,跟睡着了一般。

“一切后事,先生生前都有详示吧?”又四郎再也忍受不了屋内的沉闷,问道。阿蜜并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虽早有预料,心中依然不能平静,有些不知所措。

又四郎又开始思索两位老人出现同一幻觉的事。本阿弥光悦曾告诉他一件忧心之事:在大坂城内,不仅没有合适的人调教秀赖,还隐藏着巨大的祸端。“不是别的,就是太阁留下的巨额财富。”他口中的财富指黄金。光悦断言,那些黄金,只要留在还未长大成人的少君身边,定会招祸。“因此,必须将黄金善加利用,方能保丰臣氏安泰。”

又四郎非常清楚其中含义。那些浪人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乱,若是他们想到黄金可以作为军饷,定不会让秀赖安生,而会聚集起来,挑起各种事端。若有可能,将黄金捐给各寺院神社最好。可是,淀夫人却看不清这些。光悦既能把此事告诉又四郎,想必也跟坂田说过同样的话。两个老人最后的话触动着又四郎。

淀夫人也曾想过利用黄金修缮领地内寺院神社,以及与自家有渊源的殿堂佛塔,大概是一年两处。庆长五年,修缮过摄津的天王寺和山城三宝院的金堂。庆长六年,没有这项支出。庆长七年,虽修了丰国神社门楼和近江石山寺,可皆是在众人的再三催促和请愿下才进行。在丰臣氏,已无人主动行此事。若有人因此担心,把目光聚在秀吉主持兴建的方广寺大佛殿上,那会怎样?

又四郎盯着蕉庵的遗容,心内一阵战栗。万一是蕉庵和坂田派人去放的火,事情将如何?若说此事,除了蕉庵和宗拾再无人敢做。他们虽是商家,却满腔血性,这是在乱世长大之人身上固有的习气,其胆量丝毫不逊于黑田如水或福岛正则。

“公子,您在想什么?”阿蜜轻声道。

“阿蜜小姐,天一亮,我就要告辞了。”

“为何?”

“突然担心京城那边的事。”又四郎回过神来。他还在想着大佛殿,似乎熊熊燃烧的烈火已经照亮了夜空。

“京城那边?”

“啊,不——葬礼时,我在此处不适宜。我得赶快回去告诉兄长。我还是担心—坂田和先生在临终前竟然出现同样的幻觉。”

阿蜜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想问又四郎对坂田家下人所说的亲事有何看法。敏感的又四郎当然不会毫无察觉,但与这事相比,他的担心重要得多。

为了丰臣氏,把大佛殿烧掉!若真是两位老人指使,那么放火的人万一被所司代逮住,将如何是好?

“阿蜜小姐,你不担心吗?我猜想,现在大佛殿可能真的着火了。”

“大佛殿?”阿蜜抬起头,一脸惊讶。她所想和又四郎的心事迥异,不由轻声道:“公子——”

“哦?”

“我知道您为何要急着回去了。”

“这——”

“无妨。爷爷都在想些什么啊。那事我不会跟人说。公子您权当没听见,把它忘了吧。”

又四郎急躁起来,一急躁便暴露了自己的幼稚:“你是说我们的亲事?若是此事,我索性跟你明说:我非好色之徒,世上女人也无两样。我答应娶你。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大佛殿着火了,照亮了夜空。放火的人若被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逮住,如何是好?我想到这些,才心里着急。”

“啊?”阿蜜瞪大眼睛看着又四郎。

年轻男女都有同样的毛病。又四郎的辩白之辞过于激烈,而阿蜜同样年轻气盛。他们通常都不会体察对方心情,总被表面之辞左右。

阿蜜由羞涩转为震怒。婚姻乃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又四郎却如此轻描淡写,实在是屈辱!然而,若现在就发脾气,愈失了面子。况且蕉庵刚刚咽气,她也不允许自己失态,否则,丢人的还是她自己。

阿蜜强压心头怒火,低声道:“这么说,公子是担心——阿蜜明白。天明之后,就请回吧。”

“兄长会很快过来吊唁。”又四郎依然未察觉阿蜜的心情,沉浸在焦虑之中。谣言可惧,若是方广寺大佛殿被焚,肯定会有谣传,说是将军派人纵火。

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定会全力搜查。若是逮住罪犯,必会施以极刑,毕竟事关主家名誉。而若有人告发乃是蕉庵或宗拾指使,必是堺港的惊天大事,会影响堺港所有商贾。

茶屋家与所司代板仓胜重交情匪浅。茶屋清延当年为家康臂膀,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不仅参与了江户筑城,还被推举为商界之首。就连上方的人也甚是看重他:“以后商家诸事,均由四郎次郎裁决。”他是名副其实的商界领袖。

因而,若是商人有不端行为,茶屋家也难逃其咎。因此,又四郎必须赶快去见板仓胜重。

阿蜜不再说话。她在心里暗暗想着,要寻个机会羞辱又四郎,以报今日之耻。

“天还没亮啊。”又四郎看着蕉庵遗体,不时小声嘀咕。

“是啊,应快亮了。”阿蜜一边若无其事附和,一边往枕边的香炉里添香,不再看又四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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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宇宙未解之谜(世界未解之谜精编)

    宇宙未解之谜(世界未解之谜精编)

    本书是《世界未解之谜精编》系列之一,该系列精心收集了众多千奇百怪、扑朔迷离的世界未解之谜,内容涉及宇宙、生物、地理、飞碟、人体、恐龙、宝藏、百慕大、历史、金字塔、文化等多个领域,书中令人耳目一新和不可思议的未解之谜,给予了人类新的思索。人类究竟创造了多少奇迹,又留下了多少谜团,有待我们进一步探索和研究……我们深信,通过不断的努力,未知一定会变为已知。让无数探寻声化做利刃,刺破一桩桩人类千年未解之谜。
  • 天生“幸运心”

    天生“幸运心”

    裴小然是一个普通的人,如果硬要说她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她拥有一颗天生好运的“幸运心”,这让她无论做什么都特别顺利,但正因如此,她被卷入了一场充满欺骗的阴谋中。她没想到,闻名全世界的卡斯兰特学院,除了她以外的学生竟然都不是人类!她的好友是一朵花,她的同学是精灵,她的死对头则是神与魔的结合!好在她接受能力强,才没有因此崩溃,而且能近距离接触神秘生物,想想还有点小兴奋呢!不过,有人告诉她,她的幸运将为卡斯兰特带来厄运,也将为她带来厄运!欺骗、利用、谎言……到底有谁是真心待她?
  • 岁月剥落情何归

    岁月剥落情何归

    那年我们还年轻,我们没有大的理想,也没有大的志向,只是想过安静平淡的生活,想在自己的世界里拥有生活,却一直无法摆脱世俗砝码的衡量,在这个我们的年华里演绎着平凡的生活,小人物的哀乐,你会理解吗?我们一直在想象着生活能够像电影一样,一转身,便是多年以后。我们挣扎在城市中,徘徊在爱恨得失中,却忘了自己的灵魂深处的东西。
  • 医途天下

    医途天下

    这一生,我的懦弱害得我族灭家亡,因为爱上了他,我变成了孤家寡人,因为心存善念,我屡遭欺骗,因为相信将心比心,能换回同等回报,怎料,却将自己推入地狱。我卖身投敌,与他朝夕相伴一百年,我以为我拥有全世界……百年后,我终于苏醒了,这才发现,我已经没有了心,我的身体如冰一般的冷,我的眼泪已经干涸,我的灵魂已变得邪恶。我空有一身绝学,却从未杀过一个人,而现在,我的双手却要沾满鲜血,我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它颜色,漫天之下,只有那一片片华丽的血色光景……新人新作,谢谢支持!入坑有保障,Q群:107209528!
  • 莎士比亚(走近世界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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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近世界文豪”丛书是一套以学生、教师以及广大青少年文学爱好者为主要对象的通俗读物。它以深入浅出、生动活泼的文字向读者系统地介绍世界各国著名的文学作家和他们的代表作品。让我们随着这套丛书走近世界文豪,聆听大师们的妙言,感受大师们非凡的生活。在品读这些经典原著时,我们体会着大师们灵动的语言,共享着人类精神的家园,和大师们零距离接触,感受他们的生命和作品的意义,我们将能更多地获取教益。让我们每一个人的文学梦从这里走出,在人生的不远处收获盛开的花朵和丰硕的果实。
  • Another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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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者与生者有何区别?”榊原再次回到了夜见山,回到了这一切开始的地方。而跟他一起前来的Misaki究竟是怎么回事?“死者是谁?”今年的三年三班因为政策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可总给人一种感觉,暴风前的宁静。“小心点,说不定已经开始了。”面对这些事情,他又想起了她的话。“为什么?我明明只是……想要让大家幸福啊!”现在,回头亦是绝路……
  • 主母无敌:相公是只狼

    主母无敌:相公是只狼

    白月笙一直觉得,作为一个驯兽师,她可以和任何一个动物搞好关系,而且,不管动物怎么样,她都会很爱护。但是当她被一只发情的黑猩猩踢到河里之后,只想骂一句——卧槽!被踢了,被淹了,于是她穿了。人家说,穿越是一件美事,穿越到大家族,你就吃喝不愁,穿越到普通家,你可以利用现代知识发家致富。但是,谁能告诉她,穿越到新房该怎么做?一睁眼,白月笙呆着的地方,不是医院,也不是什么穿越的大小姐的闺房,而是一个新房!听说,她的相公很凶残,听说她的相公无人性,听说她的相公娶了十七次老婆,结果都死于非命,听说······片段一洞房中,白月笙一脸的郁卒,警惕的看着站在自己洞房门口的一人一狼。“这是什么?”白月笙指着那紫色华服的老夫人,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只听那人道:“这是你相公,好好伺候着。”说完,命人将笼子抬了进来。只听嗷呜一声,吓得所有人全然消失。白月笙捂脸,所以这才是娶一个死一个的真相?片段二人家说,驯夫有道。白月笙相信,她一定是最好的妻子。别问她为什么。花园中,白狼笨拙扫着尾巴,黑漆漆的大眼直勾勾的盯着白月笙,两只耳朵不断的扑闪着。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正一脸嫌恶的往他们这里扔骨头,白月笙见此,笑的万分灿烂,指着女子的方向对白狼道:“相公,咬她。”余下,只听嗷呜一声后,花园中,女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片段三相公有三好,毛暖,耳软,暖床宝。圆月之夜,白月笙搂着白狼睡得正熟,一阵刺痛后赫然清醒。就见一白发男人对着她的脖子,不断舔咬。白月笙见此,只觉得头皮发麻,讪笑道:“公子,我是二手货,采花在隔壁,我家小姑是天下第一美人。”话音一落,只听到这白发男子缓缓抬起头,头顶上的两只可疑的白耳朵闪现,扑闪着极为可爱。精致的脸上勾起一抹妖孽的笑容,声音沙哑道:“我就爱娘子你这个二手货。”*********************************************************************************于是,这就是一个驯兽师,为了生命安全驯化一只披着狼皮的妖孽,最后反被压倒的故事。咳咳,不要问我这文下限在哪里,那种东西不能吃。
  • 两界诡师

    两界诡师

    命运总是喜欢和他开玩笑。他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平凡的大学生,命运却把他拉入到曲折离奇的人生道路中,等他慢慢地适应了自己的不平凡,命运却又让他变回了普通人。他珍视的人不珍视他,珍视他的人他却刻意回避,等他终于接受他忽视的那个人,那人却离他而去。然而命运的考验并不能让他屈服,他终将会被众人仰视……
  • 名师风范:忆黄昆

    名师风范:忆黄昆

    《忆黄昆》生动具体地记录下了黄昆先生的点滴事件,以及作者亲身感受到的黄昆先生严谨的治学精神和高尚的品德,并且附以大量珍贵的照片。娓娓道来,仿佛黄昆先生的音容笑貌又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从而认识这一段历史,并从中受到启发和教育。 黄昆院士以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而为世人所知,他对固体物理做出了开拓性的重大贡献,在学术上堪称一代宗师,殊不知,黄昆先生也是一位满怀热情、身体力行、卓有成效的优秀教育家,作为中国半导体事业的奠基人之一,他用他人生中最年富力强的26年(32~58岁)在高等教育战线上为中国培养了一代甚至几代半导体科学技术和研究方面的栋梁之材,使中国的半导体事业能从无到有,迅速发展壮大,跟上国际迅猛前进的步伐,站在世界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