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762700000008

第8章 病入鬼门

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羽柴右大臣秀吉从纪州凯旋回大坂。六月初七,德川家康从甲斐巡视到信浓,后回到滨松。

家康料到刚回大坂的秀吉不会马上起兵,因此假装四处行走,趁这期间,他收留纪州的残部,又在旅途中会见了佐佐成政的密使。家康选择在六月初回滨松城,是因为他知道秀吉已经开始攻打富山城,并发兵至北陆。

一旦秀吉的人马邻近,家康也要俨然表现出城里的装备很充足。这些计策实在不错,可秀吉也非等闲之辈。他在攻打富山的佐佐成政时,派使者富田左近将监和津田隼人正送来由他和织田信雄合署的书函。

函上写着,因秀吉即将发兵至越中,要家康选两三个家老送至清洲为质,这是因家康和成政的关系甚是密切之故。但是不能当于义丸和仙千代、胜千代为人质,他们三人绝非人质,若不相信,可以暂把三人送回冈崎。若成政逃到家康的领地且被收留,秀吉便将大怒。

接见使者的本多作左卫门回道:“现在主公正在病中,我会把书函的大意据实禀报。”

“哦,德川大人又病了?”听说家康病了,使者便没有提及朝日姬的事,单是面面相觑,苦笑,这个结果早在他们预料之中。“那么,请大人多多保重。但是,送家老做人质之事,务请抓紧办;关于成政一事,也希望快些进行。”他们相当干脆地说完,就回去了。

作左卫门待使者回去,马上捋着短髭,来到家康房里。这一回家康的病,却不是装的。现在家康正在发着高烧,不时呓语,被折磨得令人不忍正视。以前几乎没生过病的家康,从甲州回来后就病倒了。他右胸长了疔。

“咦,在奇怪的地方长了个脓包啊!”他说着,若无其事地用指尖拨弄着肿胀的地方,“真奇怪!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家康是在六月二十这么说的,第三天便肿得手、脖子都动不了,全身也都变成了淡紫色。在疼痛和酷热的侵袭下,家康流着冷汗倒在病榻上,时而昏迷不醒。

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如此之巧。家康的对手秀吉正于此时荣登关白之位,公卿们频频往来于大坂和京城之间,向他表示祝贺。

秀吉开始觊觎征夷大将军的位子时,曾游说当时隐居于备后鞆的前将军足利义昭,请他收自己为义子,把将军之位让出来,可是落魄而心胸狭窄的义昭没有答应。因此,和秀吉最亲密的右大臣菊亭晴季就出乎意料地向其进言:“既然如此,您索性当关白吧!”

左大臣近卫信尹想推倒关白二条昭实,自己做关白,二人各不相让,争执得很是激烈。因此晴季想,干脆挤开那两人,让秀吉做前关白近卫前久的义子,然后登上关白之位。此事早在六月中旬就已商定。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天皇正式宣秀吉为关白,旋赐丰臣之姓。

此际乃是新关白丰臣秀吉上任之前的六月二十六。这段日子,大概是秀吉一生中最充实、最得意的日子了。就在这时,家康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大病,连侍医也已束手无策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奇怪的肿胀,不用多久,全身恐将腐烂。”

果然,家康肥胖的身体肿胀得越来越大,从脖子到左颊,全都肿了起来,样子甚是可怕。

本多作左卫门送走了使者,马上来到家康房里。“我已经把使者支走了。他们提了几件很棘手的事!”

“他们都提了哪些事?”正信问。

“要求我们必须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这么说,他铁定要攻打越中了?”

“对!假如成政知道主公病成了这个样子,他才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呢!”

“作左!”石川数正轻轻地把手放在家康的前额上,“啊呀,太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要说泄气话,不要把人的生死看得那么重。”

“你对使者隐瞒了主公病重?”

“不,我明白地告诉了他们,可是他们不信。”

“哦。”数正低吟道,“还是把朝日姬娶过来吧。”

“莫要说傻话了,数正!”作左道。

“怎么是傻话?人的生老病死是说不准的,也是无法预料的啊!”

作左卫门咂舌道:“怎么办?就下决心用重疗法一试吧?”说着,他也把粗大的手探在家康的额上。

数正和作左卫门对视一眼,正信则赶紧摇头。“暂时还没有必要吧!”

“哦,为何?”

正信看到家康真的睡着,才接着道:“如要做,之前应先商量好若出现意外,该怎么办。”

“嗯,有理。”数正道,“于义丸在大坂,长松丸还小。”

“呵!”作左带着嘲讽的语气道,“现在年轻人做主君,已非什么稀罕事啦!”

“你这话就奇怪了,万一主公身有不测……”正信坚持道。

“住嘴!”作左卫门斥道,“先主广忠公去世时,主公才八岁,而且还在织田氏的控制下。可是由于众重臣同心协力,德川家不也有了今日的辉煌?所谓栋梁,应该在出现万一时作好一切安排。”

“那么,非要用重疗法了?”

“对,数正,试试看吧?”

他们所说的重疗法指的便是艾灸,是武田氏一个对治疗颇有经验的、叫糟谷政利入道长闲的人提议的。一开始,侍医们都反对。由于肿胀,家康全身如火,若再在身上艾灸,必使体热更高,他已衰弱的身子岂能承受得了?

但是作左卫门道:“主公和普通人不一般。这一回治病,也该试试他的命运,是取得天下呢,还是被怪病夺去生命?若无更好的办法,就照长闲所说的做!”

长闲要用艾灸,是为了烧开肿胀的皮肤,以便出脓。若用刀子切开各处皮肤,会很难找到脓水出口。而借艾灸外烧之法刺激体内之毒,则可使毒由内喷出。但是迄今为止,尚无人采用过此法。

“怎样?叫长闲来吧。”

“还是待主公醒后,再商议商议。”正信说道。这时,似睡非睡的家康微微张开眼睛,呻吟道:“作左,碰碰运气吧。叫长闲来做艾灸!”他肿胀的眼睑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虚浮。

“哦,主公醒了?”

“嗯……”家康轻轻转动头部,以示回答。他淡紫的皮肤冒出冷汗,粗粗地喘着气,“热!傻啊!”

“您说什么?”数正瞪大眼睛,注视着家康。他没有想到,这种虚弱而充满自省意味的话,竟会出自一向信心十足的家康之口。

“主公,振作些!”

“哦……人一生中,一般有三次重大危机。”

“三次?”

“对!少年时代,溺于情色……壮年时期,只凭匹夫之勇行事。过了不惑之年,则认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骄傲自满,固步自封。”

作左卫门不禁咂舌。“主公!让长闲来替您艾灸吧!”

“哦,叫他来。秀吉荣任关白时,我家康却病倒了……这也是造化啊!不必担心,若我现在死去,便是没有领会神佛之意的傻瓜。”

“主公!”正信仍在劝阻家康用重疗法。

“正信少言。作左,叫长闲来。”家康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数正,“很对不住你,由于我粗心大意,让你受苦了。”

数正觉得胸口堵得慌,急忙掉过身去。作左卫门看家康又闭上眼睛,轻轻呻吟着,才站起身来。家康的呻吟声有气无力,眼睑肿胀得更是明显,不光是手,连脚趾都肿起来了。

“既然主公同意了,就试试吧!”看到正信还在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家康,数正安慰他道。

“在艾灸之前,叫长松丸来吧!”正信道。

数正摇头。他怕家康听见,用白扇挡着,在正信耳边低语:“这样会使主公的体力逐渐衰弱!”

作左卫门陪着糟谷长闲和松丸,端着放艾草和线香的盆进来了。太阳已经偏西,掠过湖面的凉风吹进屋里来,使每个角落清清爽爽,却丝毫没有吹散不断呻吟着的家康额头上的汗珠。

作左卫门故意呵呵笑着。“主公岂会向区区病魔投降?把病根拔掉!”他口上这样说着,额头也渗出闪闪的汗水。他比数正更加担心,甚至忧虑:难道主公死期已到?

长闲表情严肃地靠了过来,轻轻地用手去触摸家康的额头,接着替他把脉。

“怎样,糟谷,脉搏还行吗?”

长闲没有回答,眉间的皱纹逐渐加深。

脉搏很弱,他抬起脸,严肃地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大事不妙。

“晚了也没关系,试试看!”作左道。

“主公,主公,糟谷先生来了。”正信道。可是,家康没有睁开眼睛,好像轻轻呻吟了几声,又喘起气来。糟谷长闲悄悄把盖在家康胸部的棉被拉开,见他胸前都已肿得通红了。

“怎样,糟谷?”作左道。长闲不答,单是取过艾草,找到肿胀得最甚的患部,用手推揉,使之隆起,再逐渐加大力量,用指尖去压。

“这么用力!”正信小声道。

“嘘!”长闲打断他,接着把粗线香放到火上。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太阳已经下山了。数正和作左卫门皆紧握双拳,甚是紧张。

“大人!”在点燃艾草之前,长闲轻唤。“没有反应,或许是……”他自语着,悄悄点了火,用扇子轻轻地扇。一缕青烟猛然在暮色中升起,不大工夫,就烧到了皮肤,发出咝咝声响。家康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可是仍未出声。

灸完了一处后,长闲用指尖按着,接着灸第二处。这一次咝咝之声比前次更大,燃烧的艾草映入眼里,红彤彤的。

家康的身体仍一动也不动,作左卫门大声叫了起来:“主公,主公!”长闲止住作左,迅速取出第三棵艾草,揉成圆团,去灸皮肤。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出声。每个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与神秘。身体健康时,几乎没有人在意生命会如何,但一旦面临大厄,则自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压迫着每个人的心。

这和在战场上的情形完全不同。在战场上举着刀枪向前冲锋的瞬间,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想的只是消灭敌人,生死则轻如鸿毛。若是躺在病床上,生死则如参天大树。

在第四根灸变成红火团时,石川数正方闭上眼睛,虔诚地为家康祈祷起来。领悟到了人生终有一死的道理之后,不堪重负的他竟突然轻松了许多。任何人终究都会“临死”,但是他实在无法想象,“死”会把比秀吉年轻、看来健壮得多的主公先带走。“人都有一死”的结论看似公平,其实毫不公平!当秀吉在等着登上关白之位时,死神可能正要对家康宣布他的死讯,现实便是如此。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数正在巨大的压力下,脑中浮现出佛陀的影子,他摒除杂念,虔诚地祈祷着。

“唉!”这时,长闲发出叹息。数正猛然睁开眼睛。“怎的了?”

“还不知道。已经灸完了,在下暂且到隔壁去。”

“辛苦了!”作左卫门睁大眼睛,喃喃细语,“呻吟停止了。主公命悬生死一线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发现家康沉重的呻吟已被若有若无的微弱呼吸替代了。本多正信悄悄把手探到家康的鼻尖,惊道:“还有……还有气息!”三人沉默地注视着家康的面庞。他做过艾灸后,病情是好转,还是就这么在昏睡中了此一生?这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听天由命!

下人拿来了烛台,天已经完全黑了。

“可以叫长松丸来吗?”正信再次悄悄把手放在家康的额头上试了试,道,“简直如火一般,比刚才还烫。”

但是,无人回话,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等待奇迹出现的三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家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唉,过了两个时辰呀!”当长闲从隔壁房间过来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已过了很长时间,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时辰。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正信吃惊地问。长闲静静地把手搁在家康额上试了试,接着马上开始搭脉,“静静地睡着了。”

“睡着了?”

“脉搏已经正常了,热也降了。”

“这是真……真的?”作左卫门发疯似的喊着,接着又叱责自己,“傻瓜!糟谷会撒谎吗?噢!热退了!”

“安静些,我要看一下灸后的痕迹。大人的运命毕竟非同一般啊!”

长闲说着,拉开家康胸口的棉被,正想用手掌去抚变黑隆起的地方。就在此时,红白色的脓液猛然喷向空中,长闲叫了一声,缩起了脖子。接着,又一大团脓血从家康胸口射向空中。

“哦,脓口打开了。”长闲叹道。

“打开了?”三人惊问。

“你们看!”长闲再度用双手抚着家康的胸口,脓又喷涌而出,“侍卫,快把备好之物拿来!”长闲忘了自己脸上沾满了污物,大喊。

“来了!”松丸端着放有白布和白酒瓶的盘子进来,长闲精神抖擞地把外衣往后面一丢,只着单衣,高高举起手腕,扶起家康。

隔了片刻,家康开始呻吟。在此间,长闲使劲地压住患部,脓和血一齐流了出来。旁观的三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们认为此乃造化之神在作弄、训诫于人。

“舒服多了啊!”家康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令人意外地清醒了,说起话来。

“您醒过来了,主公!”

“喷出了很多脓,已经不要紧了。”

“长闲先生不愧是名医,让我们见识了悬壶之奇。”三个人欢喜道。

家康露出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坚定目光,慢慢地环顾室内。“舒服多了呀!”他又道,“我以为已不行了。”

“对,或许是死而复生啊!”作左卫门激动地高声应道。

“作左,”家康道,“给我水,渴!”

“遵命!”

长闲用酒给家康擦拭完手后,才把水慢慢送入他口中。家康发出啧啧之声,喝得津津有味。然后,他道:“我看见了三途川,很像冈崎的菅生川,总觉得一定要渡过那川才是,因此我……”

“主公,说这么多的话不好吧?”

“无妨,我像从一场让人喜悦的梦中醒来那般舒畅,于是啊,直想脱掉衣服,一气游过去。”

“哦,真有力气啊!”作左道,“那么,平安游过了吗?”

“可是,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衣襟。”

“是谁?”

“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

“啊!那么,是寅神,是主公之守护神。真达罗大将说了些什么?”

“他骂我!”

“哈哈哈!这就奇了,主公被骂了!”

“他突然跳到河边的砾石上,对我道:‘你不知付六文钱就可坐渡船过此川吗?’”家康唇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本可坐渡船而不坐,却想游过河之人,是不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将的。为何不等船来呢?为何不更心平气和、培养忍耐之德呢。最后,他突然拔出利剑,刺进我的胸膛。这时,便听见你们正在后面叫我!”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家康的濒死之梦,做得太好了!主公是以此激励我们——在场诸人都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暗暗使眼色。

这时,家康又发出轻轻的鼾声,睡着了。

家康此次九死一生,众人无不心情舒畅。家康病愈的第二日,即六月二十八,从是日起,天气进入盛夏。

此时,朝廷已决定授秀吉关白之位,敕使刚刚出发,“丰臣”这个新的姓氏也已确定。因此,若家康遇不测,秀吉必会立即将矛头指向德川氏。此前,秀吉为了讨伐富山的佐佐成政,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

二十八日,乃是家康久病以来首次下床的日子。他一下床,就迫不及待地先问数正:“大坂那边知道我生病吗?”

“不知,状况是……”数正探身前去,说秀吉派人来,要这边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哦。”家康的表情似甚是焦躁而不耐烦,他歪着头道:“两个使者是富田平右卫门和津田四郎左吗?”

“是,他们以为主公在装病,很果断地回去了。”

“这可真奇怪!好,你马上回冈崎,写一封信给秀吉,说我对他的提议甚感意外。”

“甚感意外?”

“我与佐佐成政交通,绝非要诱他谋反,恰是要他为了天下苍生,早日向秀吉投降。秀吉只要自己去攻打富山,便可知此了。佐佐必会因为我的劝说,毫不抵抗地投降。”

“这……这是真的?”

“怎会是假的?而且,我收留根来寺残部的目的,是不让那些人四处逃散,在别的地方引起骚乱,才特地把他们留下。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帮助秀吉平定天下,然而他竟提出要两三个重臣去当人质!你告诉他,德川家康绝不会做出违背天下太平的举动。”

数正顿时茫然地看着刚刚痊愈的家康。经历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大病,他从与秀吉的对立当中挣脱出来了吗?数正觉得笼罩在身边的阴云与迷雾,转瞬之间烟消云散!如双雄能通力合作,太平相处,天下苍生百年之望不就达到了吗?

“遵命!”数正高兴地回答,出去了。家康眨着眼目送他,接着叫进酒井忠次。忠次现在乃是德川氏中比作左卫门更强硬的主战一派。

“主公,世上再也没有比死而复生更值得庆幸的事了。”忠次红着眼道,可家康只是微微摇头:“我不会因这一病便死!莫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正信不是说,您已经奄奄一息了?”

“不必说了!”家康轻轻打断了忠次,对在旁边的本多作左卫门和正信努努嘴,“他们不明我一生的命运。”

“主公是说,一开始您就有痊愈的信心?”

“当然!”家康以与对待数正完全不同的态度,神态自若地说道,“已经得救便是最好的证明。佛祖告诉我,要机智沉着地与秀吉抗争。佛祖会好好保佑我的。”

“是,主公背后有神灵保护。”忠次微微笑了。他最担心家康受此次大病的折磨,会衰弱下来。“那么,神佛已显了灵,此后主公更有力量抵挡秀吉了。”

家康点点头。他的脸上还留有很多疤痕,但身上的肿已全消。“天下任秀吉一人任意摆布,确令人不能忍受。所以,你再去秀吉将要攻打的越中一带,打探一下他的军备。”

“遵命!听了主公这番话,在下就不担心了。”

“哼,你以为我病后会变得衰弱吗,忠次?”

“哈哈,我坚信不会,可是据说越前北庄的丹羽长秀,表面上是病死的,其实乃是被秀吉逼迫,自杀身死的。”

“怎么,长秀并非病死?”

“是,他是四月十六死的,仔细打探了一下,实际是切腹而死。有两个人,秀吉硬请不去大坂,一是丹羽长秀,另一个则是主公。长秀实在没办法再搪塞秀吉了,便留下遗言,嘱咐孩子要听重臣之言,也送了遗物给从前的同辈——现在的敌人秀吉,还留言道:驰骋疆场的武士若病死榻上,甚是遗憾,因此切腹自杀。他当然是害怕遭了秀吉毒手。故我担心,如主公也没了骨气,唯命是从地去了大坂……”

家康悲愤不已。连信长公当年的亲信、如今为秀吉任劳任怨的五郎左,都是这种下场!他旋又微微笑了,“哈哈!你以为我会和长秀一样?忠次,你真傻!”

“抱歉,主公不愧是猛虎。看到主公这么有信心,我也毫不担心了。”忠次大笑,家康也笑着招呼下人:“好,再躺片刻,扶我一下。”他再次躺下,闭上眼睛,静听忠次和正信谈论病中诸事。

可是,他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由丹羽长秀之死,他想到自己险恶的前途。信长的子孙与重臣非死即亡,非亡即伤。最先被除去的乃是明智光秀,接着,信孝和胜家也被除掉,池田胜入已自掘坟墓,现在秀吉的目标已经指向佐佐成政。信长的重臣唯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还活着。家康本来以为这两人不会和秀吉发生冲突,可还是失算。

丹羽长秀的切腹,再清楚不过地体现出他情感的微妙变化。长秀何尝不想活着解决问题?可是,他又不能按秀吉的要求马上去大坂城,那么,过去他对秀吉的帮助,也完全被抹杀了。

“秀吉如今虎视眈眈,主公也应有所行动了!”

家康仿佛看见长秀听了重臣这些话之后,那苦苦思索的形貌。

“赶快去大坂城,把事情说明白吧!”

家康完全可以体察出长秀的心思:长秀想及自己和秀吉的关系,遂觉与其向秀吉请罪,还不如自行了断。若以生病为由不去大坂,从而死于病榻,留下遗憾,莫如自杀,再赠送遗物。这让人更觉悲哀。

但这绝不仅是别人家事,那股恶风也刮到三河来,更何况,家康已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巨大磨难,得救已是万幸!但,既然得救了,就不能让不幸再次来袭,一定要站得比秀吉更高,看得比秀吉更远!

“喂,作左。”三个人的谈话暂歇时,家康又睁开了眼睛,“我反复思量,觉得应把仙千代从秀吉那里接回来。”

“主公说什么?秀吉还要求我们再送去两三名重臣为质……”

“对,因此我才想问他要仙千代。你称尊夫人患了重病,生死未卜,希望仙千代回来见他母亲一面。此事你和数正分头行动。”家康突然说了出人意料的话,作左目瞪口呆。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家康轻声道,“秀吉有神佛保佑,幸运无比,可是他一心要除掉我的阴谋未能得逞!”

“哦。”忠次比作左反应快,“因此主公要和他比比运气?”

“你先不要说话。作左,当数正说明我毫无恶意的信函到达后,秀吉会怎样?为了试探秀吉,你去向他提出要求,让仙千代回来。”

作左卫门这才拍了一下大腿,他终于明白了家康的想法:先让数正婉转地拒绝秀吉索要人质的要求,随后提出要仙千代回来……真不愧是主公啊,两天前还挣扎在生死未卜的重病之中,一睁开眼睛,就马上作出决策。作左卫门不由得莞尔一笑:“嘿,这真是一件要紧事。我说,拙荆得了重症,随时可能殁了,希望在有一口气时见儿子一面。若允许,我就赶快派人去接。”

作左描绘得太逼真了,老实的忠次吃惊地发问:“作左,尊夫人真的生病了吗?”

“是啊!因为主公生了病,没有把自家的事说出来,不管怎样,独生儿子去了大坂,当娘的必然忧虑,因而患了生死未卜的大病啊!哈哈。”

“哦?”忠次咂舌,“那么,也要仔细考虑一下,万一秀吉真的答应我们,可能出现什么新苗头。我们当怎么办?”

“那还能回大坂吗?就是为了让秀吉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完全不听从他之人!”作左大声道。

家康这时微闭双眼,半睡半醒。他也在想秀吉会有何种反应,是应允呢,还是拒绝?秀吉若强硬,我便稍稍后退;秀吉若犹豫,我便进攻。家康认为,神佛给予了他大病一场的考验,却保佑自己没有一命呜呼,有此心得,乃是对神佛理所应当的答谢。要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试探秀吉,若发现何种地方不如秀吉,势必迅速赶上,此间不能有丝毫大意。徘徊于生死之间,此为家康最大所获。

“那么,在下告退了。”

家康抬抬微睁的眼,对向他招呼的忠次道:“拜托了!”说完,他便沐浴着舒适而凉爽的南风,继续探索考验他的神佛之心。

神佛虽未直接现身说话,但是这次大病及痊愈,清楚地向家康表明佛法无边。若违背神灵之意对付秀吉,神佛自弃之;若比秀吉更遵从神意,就可蒙受更大恩惠。

“作左,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软弱了?”

“不,更是坚强,好像把体内之毒都排除掉了。”

“毒?”

“是,妄想之毒。”作左说着,压低声音,“仙千代的事必须马上去办吗?不过,我另有一事,想请示主公。”

“何事?”

“主公对秀吉提及的婚事有何打算?大病之后,心意可有变化?”

“嗯,”家康沉吟,闭眼想了片刻,“有变化。”

“有何变化?”

“秀吉如能照我的意思办,我便高高兴兴地把她娶过来。”

“秀吉如果能合主公的意……”

“对!作左,我和秀吉一直是旗鼓相当,神佛才让我得此大病。”

“哦!”

“但,此后神佛的心,既不在秀吉身上,也不在我身上,而是矗立在更高处,静观我们两人。”

“哦?这种看法真是有趣。”

“不偏袒秀吉,不庇护家康,这种不偏不倚,最能顺应神佛的意志。生与死,我们皆不可知,我不会像丹羽长秀那样悲哀地切腹!”

作左卫门微笑地听着。“主公真是大彻大悟啊!哦,长闲来了,今日莫再说热了!”

“嘿,不然,你也来试试?”

本多正信笑着站起身,迎接长闲,“来,请到这边来,主公很喜艾灸。”长闲在门口伏地施礼,取过松丸所捧的器具,来到家康身边。“先让在下为大人把脉。”

家康默默伸出右手,道:“今年的晴天太多了,庄稼都干枯了吧?”他将话题轻轻岔开……

同类推荐
  • 先睡一觉再说

    先睡一觉再说

    刘浪,生于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若干诗歌、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飞天》《文学界》《山花》《作品》等数十家期刊,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
  • 木凸

    木凸

    《木凸》以谭家花园人物命运为背景,把生活中的故事当作历史的一部分来着笔,娓娓道来,描绘中国历新旧思想的交锋。生活在谭家花园的谭姓男人为什么都不能活过五十二岁,到时都得一命呜呼?谭家花园的继承人谭宗三同黄克莹的恋爱故事又和老管家经易门有什么关系?谭家花园新旧力量通过谭宗三的豫丰公司和经易门为代表的守旧派之间的明争暗夺所为何来?……
  • 花隈街的迷途

    花隈街的迷途

    现场毫无任何痕迹,除了被害人的没有任何其他指纹,在场所有人士也都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包括自己——死者的义子叶村省吾一边接受着警察盘问,一边感到无比疑惑。到底谁是凶手,为何要杀害如此善良的义母?他想起此前险些令自己丧命的几起无头案件,便猜想会不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这时,义母出生的那条花街突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一股暗黑的气息渐渐笼罩在了所有事件之上……
  • 刺杀李鸿章

    刺杀李鸿章

    清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初九李鸿章就已经离开北京到了天津。到二月十七,经过总理衙门多次与日本方面函电交涉,李鸿章才在天津乘上了德国丰裕商业公司的“礼裕”号商船,在礼裕号上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才起锚开船向日本驶去。中国特使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乘坐的官船上悬挂着德国国旗和“中国头等全权大臣”的杏黄飞虎旗。船头上站着掌旗掌棍掌刀掌槊等仪卫,座舱门口站着一干卫士。这个老迈的中国官员被日本方面点名定为议和代表后,终于踏上了去日本的乞和旅途。德国丰裕商业公司是一个专与中国做生意的大公司,他们这艘吃水二千吨的礼裕号大船被临时用来作为中国官员的座船。
  • 堀辰雄短篇集

    堀辰雄短篇集

    本书收集堀辰雄四部中短篇作品:《笨拙的天使》《神圣家族》《鲁本斯的伪画》《旷野》。
热门推荐
  • 恶魔扑上小绵羊:夫君在上

    恶魔扑上小绵羊:夫君在上

    一见钟情不适合她,聪明的她无心留恋风花雪月,然而突来的一切,打破她的计划。家破人亡,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被‘狼’看中是什么感觉,他一副高高在上,笑脸迎人,转身狠狠的在她肩头上咬了一口,抬起头时,唇上沾染了她的血,恶魔般的笑,让她失去一切。他对她说:“不要走,否则我会拉你一起去下地狱!”“地狱?我没有走出你的地狱之门,候爷!”他是人,还是魔,嘴唇上染的鲜红颜色,是什么?是她的血,说不出的诡异。说不出的感觉……她伤痕累累,将心收藏,小心翼翼无心去爱,默默将自己掩埋,就让他自己一个人高高在上吧!“祝候爷同新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喜房内,她跪着向他与新娘子磕头拜首“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转身,她对他一笑,惟一的一笑,毫不留恋的投入别人的怀抱,他沦陷了……一场为爱复仇的阴谋,人性变故,性情改变,你,我,他,谁都摆脱不了命运之神的控制,是是非非,谁能作主……爱我,你就要知我,惜我,怜我,疼我!内容简介:<夫君在上>视频不方便加V的朋友,我会把故事简介,慢慢传上来让大家欣赏。
  • 南方

    南方

    我被绿火送上山顶,这个时候,山顶的那枚巨石已经摇摇欲坠。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震荡中,巨石裂开了;在那堆碎石块里,我见到了青翎鸟。尽管它的羽毛和嘴已经褪去了颜色,尽管它头上的翎毛早已凋落,但它没有脚,所以我认得出它。它的嘴里衔着一枚种子。那种子同它一样干瘪而了无生气。藏在巨石里的种子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掉在我脚边。是那卷羊皮书。我捡起来打开看,一个字也不认识。我只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沿着原路返回村子里去。整个村子都处于巨大的震荡中。人们惊慌失措。族长见到我,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把羊皮卷递给他,并对他说:羊皮卷已经给你找回来了。但是,这里再也不能住下去了。赶快带领你的族人搬家,离开这里,另找活路吧。
  • 神创星球

    神创星球

    眼前的事物都一晃而过,有时候我真的把握不住,任由消逝我只能做到我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 留住乡愁

    留住乡愁

    全书收录作品83篇,分为情系故乡、难忘亲情、旬阳风情、往事如烟四辑。整部作品文风朴实、语言凝练,情真意切、思想性强,往往以小视角揭示出大主题,展现了“文人一定要深入生活,为时代、为社会立言”的责任与担当。
  • 狂狮部落2:王者归来

    狂狮部落2:王者归来

    瑞蒙家族沸腾了!一只雄性非洲红喉蜂虎——伯德带来的消息打破了瑞蒙家族的平静。伊恩即将被人类带走!情况紧急,一旦被带入人类居住地,回归卡布莱特的希望几乎为零。临时组建的救援小团队正式成立,并迅速踏上了救援之路。蹩脚的“向导”伯德几近迷路,辽阔的卡布莱特草原危机四伏!满怀仇意的野牛群、烈性刚强的鬣狗、神秘的沉睡沼泽……漫漫长路,何时能寻找到正确的方向,截住那通往人类居住地的车辆……
  • 霍金新传

    霍金新传

    史蒂芬·威廉·霍金,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一位杰出的科普作家,一位与疾病顽强斗争的科学斗士他长期患有严重的肌肉萎缩性疾病,被长期禁锢在轮椅上。在行动困难的境况下,他仍以超人的毅力和斗志为科学进步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主要研究的领域是宇宙论和黑洞,证明了广义相对论的奇性定理和黑洞面积定理,提出了黑洞蒸发理论和无边界的霍金宇宙模型。正是他对命运的抗争,使他成为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最无畏的斗士,他的思想和行为堪称当代楷模。
  • 佛说逝童子经

    佛说逝童子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冷王的倾城狂妃

    冷王的倾城狂妃

    她是21世纪的超强女特警,却在一次任务中被陷害穿越到了天圻国,成为了“柔丝”的杀手。为了活命她接受了刺杀睿和王的任务,替嫁进入了王府。为了杀他,她用尽了计谋,却被他一一化解,当身份被拆穿时,他却没有杀她,反以温柔待之,捧她如手中珍宝。可她却不知,这是他的真心还是他的假意。
  • 末世·2012

    末世·2012

    人类发展的历史,也就是对未知世界探索与发现的过程。殷谦的《末世·2012》不可能全面了解我们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但本书所做的一切努力和尝试,包括研究和分析,将为我们关注玛雅文明以及地球人类和宇宙未知世界的话题,提供全新的、独特的、有力的参考。公平的知识之树结出智慧的果实,滋养孕育着全人类。知识之树繁茂地生长在一切能生根发芽的地方——这本书中所有的探索与思考、假说和数据、交流和评价,都反映出作者智慧的结晶,于是就有了《末世·2012》。
  • 闪婚双宠:首席老公老搞错

    闪婚双宠:首席老公老搞错

    纪慕然做了一个梦,自己小心翼翼地用翡翠杯端给对面的男人。林大公子轻嗅赞道“老婆,你茶艺越来越精了。”仰头一饮而尽,哭着脸说:“你拿走了我的心,我该怎么办?”纪慕然惊道:“你是林二?”‘啪’地一声,四亿元的翡翠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