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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芝右卫门狸

淡路国有老狸

名曰芝右卫门

适逢竹田出云戏剧演出

前来看戏遭狗噬死

死后二十三日

尸首方现原形

淡路国有一位名叫芝右卫门的老人。

他是个眼窝深陷、成天面挂笑容的老好人。他头顶已秃,仅存的白发只能勉强绑成发髻,因此头缠宗匠头巾。附近的小孩都很喜欢他,直唤他“芝老爷、芝老爷”,左邻右舍对他也很尊敬。

他家代代务农,虽称不上是富农,但日子过得还算阔绰。问起原因,子女孙辈个个表示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老爷子。

实际上,年轻时的芝右卫门为人严谨正直。他一辈子勤劳耕作,绝不为风雨所阻,如此日复一日,直到有天才发现自己年岁老矣,一生可谓平凡至极,但老后的芝右卫门对自己的人生依然没有一丝遗憾。

许多人一生认真打拼,仍无法出人头地。有人尽管努力,但不知何时会遭逢灾祸。所谓人生无常,想必芝右卫门深谙幸福就是人老后身体仍健朗并有子孙陪伴的道理。

芝右卫门不仅为人耿直,同时也是个风雅的文士。他虽身为乡间老农,却擅长舞文弄墨,加上性格温厚,慕名讨教者络绎不绝。

自从他因肩膀疼痛而过起隐居的生活,便开始以文人墨客自居,终日坐在屋檐下啜饮香茶,兴致一来便吟诗作赋,过着优哉的日子。

凡是来自江户与京都的客人造访这个村落,他都会热情招待,聆听访客叙述关于各地文化风俗的旅行见闻。他收集了很多读本、绘草子等,并勤于阅读。儿孙也都和他一样,个个勤劳耿直。他已经有了曾孙,对他而言,人生已了无牵挂——芝右卫门就是如此轻松地面对人生。

认识芝右卫门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人老了就该像芝右卫门这样。

不料,灾祸还是猛然降临在芝右卫门身上。那是一个夏祭的夜晚,天气炎热。

芝右卫门有五子十孙。

当天傍晚,长男弥助的小女儿阿定突然失踪。阿定当时九岁,正值最可爱的年纪。

村外已搭起一座表演人形净琉璃的小屋,芝右卫门合家前去看戏。

人形净琉璃在淡路虽颇为盛行,但并不是天天可以看得到。只要有演出,爱看戏的芝右卫门必定前往观赏。不只是芝右卫门如此,由于乡间娱乐十分稀少,即使剧目数十年如一日,对所有村民来说,看戏也是他们不多的共同乐趣之一。

小屋里挤满了人。

芝右卫门看到戏里的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便大笑起来,直呼长得和阿定一模一样。孙女阿定一听,害羞得以袖遮脸说:“爷爷真讨厌。”当时孙女的可爱模样,芝右卫门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戏还没演完,阿定便说要如厕,离开了座位,从此消失。

大家原本以为她先回去了,但回家一看,人并没在家里。

这村落不大,一家人便四处呼喊搜寻她的踪影,不一会儿,芝右卫门的孙女失踪的消息就在村里传了开来。由于失踪者不是别人,而是芝老爷的家人,因此全村人敲锣打鼓到处寻找,但直到半夜依然找不到人。有的村民怀疑阿定遭人绑架,有的则认为她被鬼神拐走了,搜寻持续到了天亮。直到黎明时分,大家才在戏剧小屋后头找到阿定的尸体。

发现尸体的是芝右卫门的远亲,一个名叫治介的年轻男子。

治介对城市生活颇为憧憬,常梦想有朝一日能到大阪等名城大市赌赌运气。因为这缘故,他对不似乡下人那样俗气的芝右卫门一向倾慕有加。

或许并非完全因为这缘故,但治介帮芝右卫门找人确实特别热心,不论是山坡、田地或沼泽,他都带头一一搜寻。

虽然如此,找了整晚还是没有任何斩获,眼看着太阳就要东升,治介心想,不如先回家休息一下。但他又觉得不死心,决定回到事发地点,也就是戏剧小屋,看看人会不会还在那里。于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一大圈,回到小屋附近,首先在周围查看一番,接着绕到小屋后头,整个人便呆住了。

拂晓之中,他在茂盛的草叶下看到熟悉的衣服图样,便蹑手蹑脚地走近,拨开草叶一看——

治介的腿当场软了下来。地上躺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死者衣着整齐,裙子并没有被脱下来。只是——这女娃可爱得宛如净琉璃人偶般的脑袋,却被劈成了两半。而且看来似乎是从正上方往下劈的,仿佛切瓜,一分为二。

家人闻讯,立刻赶赴现场。一看到女娃惨死的模样,个个都怕得发抖,惊吓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看到孩子如此凄惨的死状,不要说说话,大家一时之间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此情此景,就连平日非常稳重的芝右卫门也忍不住双手撑膝跪倒在阿定尸旁,额头叩地,直抓着土块痛哭。

正因为平常是个笑容满面的老好人,因此他这悲痛欲绝的模样更让人心酸。

不久,提刀的捕吏蜂拥而至,小小的村落立刻陷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骚动。但骚动归骚动,仍然找不到凶手。

芝右卫门在村里口碑很好,没有和任何村民结怨,想必这绝非仇杀。更何况遇害的是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娃,更不可能是因为与人结怨,而且阿定的穿着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是农家小孩,觊觎财物的盗匪不至于找她下手。从年龄及行凶手法来看,绝对不是由爱生恨的情杀。

经过多方推敲,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本案可能与近日上方[17]一带横行的拦路杀手有关。

确实,当时在京都、大阪一带,有个残忍的拦路杀手四处横行。这点芝右卫门也早有耳闻。

据说,这号人物并不是为了抢夺金钱或财物,挑选对象时也不分男女老幼,只要碰到人,便乘着夜色将其斩杀至断气为止。凶手的唯一动机就是杀人。

还听说这个拦路杀手一年前出现在京都,半年前转移到大阪。传闻京都与大阪两地至今已有十至十五人惨遭毒手,但凶手尚未正法,就连其身份都还没半点线索。

如果阿定也是被他杀害,那就不必讨论犯案动机了。因为这凶手本来就是个疯子,看到年幼女娃劈头就砍,不足为奇。根据捕吏的说法,凶手下刀的方式和那名杀手非常像。

但因此就说凶手是拦路杀手,芝右卫门不能接受。

毕竟这个村落地处穷乡僻壤,和一入夜便有许多亡命之徒徘徊的都市不同,平日就连身上挂着两把刀的武士都很罕见,官府轻易就断定凶手是个疯子,让人难以接受。

之前已有传言,说杀手已经从大阪进入兵库津一带,而淡路距离兵库津不远,因此他可能已来到当地的推测也不纯属空穴来风。

但毕竟没有人知道这个拦路杀手的身份,因此他不可能被追捕。没被追捕,当然不必逃亡,而一个不必逃亡的人为何跑到淡路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即使他来到淡路,为什么要选择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杀害一个小女娃?这么做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吧。

芝右卫门绞尽脑汁,作了各式各样的分析。

最后,他诚惶诚恐地对正要撤回的捕吏说:

“在下实难相信此案件乃拦路杀手所为。并不是怀疑各位大人的判断,但可否麻烦各位重新调查?各位调查到此就做出结论,如果这案件并非该拦路杀手所为,那么真正的凶手不就会一辈子逍遥法外?若是如此,在下的孙女将死不瞑目,想必直到凶手伏法前,她都无法转世投胎。”

听完芝右卫门的要求,捕吏坦率地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又以劝慰的语气说:

“芝右卫门,你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事实上,你失去孙女,内心想必万分悲恸,我们也深为怜悯。只是芝右卫门,请你好好想一想,若凶手不是从上方来的拦路杀手,那么便将会是你们这个村落的人。”

芝右卫门闻言,吓了一跳。

昨晚来观赏净琉璃的都是熟人。这里原本就是个小村子,村民彼此熟识,只要有外人进来,大伙儿一定知道。虽然祭典这天晚上,有一些附近村落的人来参观,但人数毕竟有限,而且大家也都知道是谁、来自哪个村子。况且,即使有人持锄头,也没有人带刀。

算来算去,外来者只剩下人形净琉璃的演出者,也就是“市村一座”的班底。

从十年前开始,市村一座每逢夏天都会来到本地演出,因此大家对他们都很熟悉。座长松之辅是个有官府认证的演员,甚至还有资格谒见藩主。

由于受历代藩主庇护,人偶戏在淡路特别发达,加上当今的藩主尤其喜好人偶戏,更是大大鼓舞了百姓,终于使淡路人偶戏成为地方特色,各村无不竞相效仿。松之辅一拨人,就是在藩主指示下巡回演出的。

这样的戏班子,不容怀疑其清白。凶手绝不可能是其中成员。

不,不可能是他们犯案。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认识的人?如此说来,杀害孙女的畜生一定是来自外地,并在犯案后逃跑。若凶手已不在村里,那么他是什么身份就不重要了。总之不管他是拦路杀手还是妖魔鬼怪,大家只能期待官府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

听完捕吏的解释,芝右卫门点头称是,并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捕吏看着芝右卫门皱纹满布的脸孔,深表同情,并诚恳地表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于法,也请芝右卫门不要太伤心,好人终将有好报。

这句话让芝右卫门深受感动。孙女的遭遇的确不幸,但一味哭泣也解决不了问题。虽然包括芝右卫门的儿子在内,仍有村民无法接受官府的处置,但芝老爷都这么说了,众人也只好退去。

于是,这桩骚动就这么平息下来。

虽然这件惨祸带来的创伤久久无法平愈,但日子还是得过。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村子渐渐恢复原有的秩序,到了虫鸣不绝于耳的秋天,就完全恢复了原状。

虽然依旧没听到拦路杀手伏法的消息,但凶手也没有再度犯案,虽然村民尚未将这件事淡忘,但自然而然地,大家已不再谈论此事。

时序进入秋天。

一个不热不冷的舒适夜晚。这天晚上芝右卫门一直睡不着,仔细聆听丁零作响、清脆悦耳的铃虫鸣叫声时,突然涌起一股吟咏俳句的冲动。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这种冲动了。或许是天生风雅的血液在鼓噪,又或许是想暂时忘却对孙女的思念,老人打开纸门,走进夜色弥漫的庭院。

当晚恰逢满月。

一时之间,芝右卫门忘记所有烦忧,站在庭院里出神地眺望皎皎明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回过神来,朝庭院里低矮的树丛望去。

那里头……似乎有谁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芝右卫门。

那东西又黑又小。大概是只动物吧?黑暗之中,只看到两颗闪闪发亮的眼珠子。

就在这时,“芝右卫门老爷……”恍惚之中似乎有人叫他。

“是谁啊?”芝右卫门往前踏出一步,黑影没有逃走,反而跑到他面前,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下。

原来是一只狸猫。

“什么嘛,吓了我一跳。”

芝右卫门把脸凑向狸猫。

狸猫不仅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向芝右卫门。

于是芝右卫门蹲了下来,狸猫也更加靠近,用鼻子蹭着芝右卫门的身子。这动作似乎是对芝右卫门有所请求。

“哦,你是肚子饿吧?”

芝右卫门天生风雅且饶富想象力,看到狸猫如此亲近,非常欢喜。于是,这位好奇的老人决定看在一轮明月的面子上,施舍食物给这只饥饿的动物,便请它在原地等候,说完立刻走回屋内。

他当然不可能通晓畜生的言语,也不认为叫狸猫在那边乖乖等它就会照办。但如果这只野生的狸猫真的听话,乖乖地在那边等,岂不是非常有趣的事吗?芝右卫门自忖道。

他很快进入厨房,把剩饭倒进钵内,心想着那只狸猫不知离开没有,结果回到庭院里一看,狸猫还乖乖待在庭院中央,规规矩矩地等着芝右卫门。

“你还在等我吗?”

芝右卫门大为感动,立刻走近。

狸猫很快把钵里的食物吃光,接着仿佛在对芝右卫门道谢般连摇两三次头,便消失在阴影中。芝右卫门瞬间觉得很痛快,忍不住朝狸猫消失的黑暗中喊道:

“如果你听得懂我的话,明晚还可以再来。”

接着他抬头看看月亮,暗中自嘲了一番。

翌日依旧是个虫鸣此起彼落的夜晚。芝右卫门在昨晚同样的时间打开了纸门。

虽然狸猫没有说还要再来,但芝右卫门心想,说不定它今晚还会再出现。没什么理由,他宁可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只狸猫果然又来了。芝右卫门喜出望外,再度招待狸猫吃了一餐。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四五天,家人都注意到他的行为异常,于是便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芝右卫门什么也不说,只是卖着关子告诉大家:“以后你们就会知道。”

结果,狸猫连续来了七晚。

到了第七天晚上,芝右卫门摸摸狸猫的头,说道:

“你明天就在中午时分来吧。如果你真的在那个时间来,我会给你一整条鱼。”

隔天早晨,芝右卫门买了一条鲷鱼回来。全家人都非常惊讶,但芝右卫门告诉他们:“我有个朋友要来。”

回家之后,他把纸门打开,坐在屋檐下等着。到了正午时分,狸猫果真来了。芝右卫门非常高兴,赶紧叫家人过来看这只狸猫,并告诉大家这只狸猫是他的朋友。

虽被一家人团团围住,狸猫也没有逃跑,表现得毫不怯场,而且仿佛打招呼似的,环视一圈芝右卫门的家人,这才弯下身来把鲷鱼吃掉。芝右卫门自豪地说:

“你们听着,这只狸猫虽然是只畜生,却听得懂人话。”

家人都以讶异的目光看着它。这种充满疑惑的目光反而让芝右卫门更为高兴,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把至今发生过的事讲了一遍。家人起初都半信半疑,但看到这只狸猫吃着鲷鱼的模样这么可爱,仿佛和一家人很熟的样子,就看在芝右卫门的面子上,表示相信他所言属实。

于是,狸猫在芝右卫门家住了下来。

芝右卫门非常疼爱它,甚至招呼它坐在客厅里,把它当作聊天的对象。

渐渐地,家人也了解了,这只狸猫真的非常聪明。不管它是否真的懂人话,至少和狗一样聪明,叫它在一边等,它就乖乖等,叫它来,也会马上跑过来。就算进了屋内,也不会走出芝右卫门的客厅,举止十分规矩。

到头来,芝右卫门宣称这狸猫懂人话的说法,也终于为家人所接受。

因为是非常小的村落,这件事不出数日便传遍全村。不过,虽然芝右卫门的家人开始相信这只狸猫有灵性,村民们依然是半信半疑。

从墙外偷窥,大家看到的总是芝右卫门兴高采烈地和狸猫讲话的模样。坐在屋檐下的芝右卫门,简直就是把狸猫当作人看待,有时请它吃点心,有时请它和自己面对面地坐着吃饭。村民将这情景看在眼里,认为确实有点奇怪。

芝老爷怎么啦?人们真怀疑他是不是疯了。毕竟孙女才遇害,即使表面上强装坚强,说不定他的心神早已严重受创。不过,村子里没有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也没有人公开讨论那只狸猫。大家都很体谅他老人家,因此刻意保持沉默。

但芝右卫门对这情况有点不满。

他再怎么站在村民面前努力为这只狸猫辩解,大家还是把他当疯子,这一点不会看不出来。他只好保持沉默,但心底里感到很不舒服,众人的冷淡也愈来愈让他受不了。到了最后,再也按捺不住的芝右卫门终于对狸猫说:

“这村子里没人相信你听得懂人话。根据某些古籍记载,在唐土成宗时代,有一家寺院住着狸猫,据说那只狸猫通晓地理,还能占卜吉凶祸福。这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故事。如果你真有什么特殊能力,能否化成人形给我瞧瞧?”

狸猫静静地听着,接着便一溜烟跑出了庭院。就连芝右卫门也不认为它真能幻化形体,当晚就关上纸门睡觉了。

第二天,整天都不见那只狸猫。芝右卫门心想,可能是昨天自己太刁难狸猫,让它一气之下跑回山上去了。

这让他感叹起人生无常。

不知等了多少时辰,狸猫就是没再回来。

这是个寒冷的冬夜,芝右卫门走到屋檐下,正欲关上纸门。

突然又和那夜一样,觉得似乎有谁正在看他。

往庭院一瞧,有个黑影从矮灌木丛下跑了出来。

起初他还以为是那只狸猫,但那影子显然比狸猫大得多。

这下他看清楚了,来者并非狸猫,而是个五十来岁、身材矮小、打扮颇有格调的老人。

他头戴大黑头巾,身穿绛紫色无袖上衣与长筒裤,看来像个举止大方的商家。芝右卫门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又抛开了脑海里的种种胡思乱想,问对方道: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眼前这老人不可能是狸猫变的吧?)

老人以沙哑的嗓音回答:

“在下家住堂之浦,名芝右卫门。”

“芝、芝右卫门?”

“是的,和老爷同名同姓。由于昨晚您曾如此吩咐,在下今晚就以这身打扮来参见老爷。”

“什么?”

芝右卫门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屋檐下。

“别、别开玩笑了。我芝右卫门再怎么老糊涂,也不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

“您快别这么说。您对在下如此照顾,甚至愿意买整条鱼给在下这只畜生食用,对在下可谓有恩有义,在下岂敢戏弄。”

“可、可是……”

“也难怪老爷不敢相信。不过,您若还是怀疑,在下愿将您在这客厅里跟在下讲过的话背出来给您听。”

“你等一下……”

芝右卫门伸手制止,招呼老人进了客厅。不管他是人还是狸,站在庭院里聊总是不太好。

进入客厅后,芝右卫门狸便一副客气的模样,还以鼻子蹭了蹭榻榻米,举止彬彬有礼。

“感谢老爷让我进客厅。照道理,在下这样的畜生必须按身份坐在较低的位置,您却招呼在下进入如此气派的客厅,让在下诚惶诚恐,感激之至。”

它客套得直教芝右卫门想大笑。

“哎呀哎呀,你快抬起头来。里头这么乱,真是不好意思。你这身高贵打扮,态度却如此谦卑,实在让我承受不起。你说你住在堂之浦,名叫芝右卫门。看起来你我年龄相仿,是吧?”

“在下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岁,是只老狸猫了。”

芝右卫门狸回答。

芝右卫门闻言,皱起了眉头回道:

“若你所言属实,你的岁数不就比我大一倍了?那该行礼的是我呀。不管你是人是兽,如此长寿都该尊敬呀。”

话毕,芝右卫门笑了起来。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眼前的老人是狸还是人,至少面临这种状况不可举止失态,毁了自己的风流名声。即便对方是故意演戏,想作弄他这个好奇心旺盛的老人,但看到对方举止优雅,身为主人的他也不得不假戏真做了。

“我去泡茶。”芝右卫门说道,“你想喝酒吗?你原本是只狸猫,大概从没机会喝酒吧?”

芝右卫门狸客气地点头说道:

“没关系,在下喝什么都可以。”

芝右卫门目不转睛地看着芝右卫门狸。

从任何角度看,坐在眼前的都分明是个人。毕竟狸猫幻化成人这种事,在这种穷乡僻壤没人会相信,所以,他一定是个人。只是……

“你变得不错嘛,没露出尾巴,没长毛和胡须,嘴里也没有獠牙。不管怎么打量,你都是个仪表堂堂的人呀。”

听芝右卫门说完,狸猫便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回道:

“承蒙老爷褒奖。在下毕竟出身狸猫大本营阿波,年轻时也曾幻化成城中姑娘。但活到这种年纪,再怎么变只能变成老太婆。与其变成一个难看的老太婆,在下认为还是变成这样较合宜。”

芝右卫门再度笑起来,说道:

“哈哈,如果你幻化成姑娘来找我,我反而会更怀疑你。毕竟我原本就知道你是一只公狸猫嘛。芝右卫门大爷,这你是骗不了我的。”

“您说得对。”狸猫恭敬地点头,又说,“其实我们狸猫平常是不会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的,不过,看到老爷您如此特别,在下才……”

话毕,狸猫一脸严肃地凝视着芝右卫门。这让芝右卫门有种无可言喻的快感,就这么相信了这只和自己同名的狸猫的说辞。

备受德州公庇荫的人形净琉璃师傅市村松之辅的屋子出现怪象,是在初秋。

有人听到存放人偶的仓库传出啜泣声,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动,还有人发现那些人偶彼此交谈。

类似的传闻一一出笼。

这些传闻让松之辅的弟子和进出市村一座的人颤栗不已,惶恐万分,但松之辅并不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即使真有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因为他认为,人偶即使没有生命,也有魂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的师傅灌进去的,还是演人偶的人赋予的,或者是附身而来的,总之,人偶确实有魂魄。演了这么多年的人偶,松之辅甚至有一种自己其实没办法操纵人偶的感觉。

比如,当他专心操纵人偶时,常怀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纵人偶,还是人偶在操纵自己。后来他才渐渐觉得答案是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自然就好。

若无法达到这种境界,就算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净琉璃师傅。

操作女娃人偶时,尽管松之辅不是个女娃,还是能表演得惟妙惟肖。毕竟人偶已经是如假包换的女娃形状,欠缺的不过是动力罢了。换言之,人偶本身就有魂魄,松之辅不过是出点力、帮点忙让它动起来罢了。如此看来,演出人偶戏的并不是操弄人偶的人,人不过是为了让人偶演戏,提供些许助力罢了,主角毕竟还是人偶。

就像把一块木头雕刻成法力无边的佛像,原本不过是块木头,却因为呈现出佛形就能显灵。可见有其形必有其灵。

呈现出人形的人偶即便无法保佑人,毕竟还是能说能哭,只要借助人力,就连走路也办得到。所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松之辅担忧的反而是其他事情。他担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那个人,就住在不远处。

夏天到来已经三个月了,松之辅宅邸别院里住的那位隐居者是何方神圣、来自何方、为何隐遁在淡路这种穷乡僻壤,松之辅一概不知,也不得过问。他只被叮嘱,对方身份高贵,务必谨慎对待,诚心诚意服侍。这是松之辅接到的命令。

下令的是总管淡州的城代稻田九郎兵卫。

今年春天,松之辅接到城代召见的通知。“你们市村一座将在丹波一带进行演出,进城后宜径直向城代报到,听候其差遣。”此乃使者送达的命令。

松之辅当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藩主蜂须贺公对人偶戏相当支持,城代却完全相反。

城代表面上鼓励人形净琉璃,但松之辅感觉,这城代似乎认定净琉璃只是有钱人的娱乐,因此对这类演出没有好感。不过相对于盛产蓼蓝以及食盐的阿波地区,淡路并没有重要物产,松之辅也不认为城代是在打人形净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税增加财源,至少从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来的。

他一入城便晋见稻田九郎兵卫,稻田立刻吩咐侍卫退下,并命令他跪在自己身旁。

“我有个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请。”

稻田开门见山地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稻田表情很难看,所以,松之辅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其实他无法拒绝。

城代似乎定要听到他答应,才肯吐露这个不情之请的内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这下松之辅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弓身低头恭敬地回答道:“大人的吩咐,在下岂敢不从?”

“这件事不会很快结束。这样你也可以接受吗?”

虽然松之辅已经答应,稻田还是不放心地再三确认。

他一再询问,松之辅就是没办法拒绝,毕竟他是洲本城城代,也是蜂须贺家总管各种事务的家老。换言之,稻田提出的要求,差不多就等于阿波国德岛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辅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从。这点稻田应该心里有数。松之辅很清楚,稻田提出这项要求或许也是出于无奈。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托,在下市村松之辅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松之辅如此回道。

“是吗?”稻田的严肃表情这才稍稍和缓,但马上又开始吞吞吐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有个客人得暂时托你照料。”

接着他把一笔为数不小的酬劳与一封密封的书状交给松之辅。

他又要求松之辅立誓,绝不可窥探这份书状的内容,如果擅自开封,将被他亲手处斩。

过了好一会儿,城代又说:

“那位客人在京都。你结束丹波的演出后,立刻赶往京都晋见所司代,把这份书状呈交给他,并听候其指示。”

稻田说话的时候,松之辅一直趴在地上。说完,稻田站起身,走到松之辅身旁蹲了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含糊地说:“松之辅,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松之辅来不及整理思绪,只能立刻回答“遵命”。

两个月后,按照稻田的指示,丹波的演出结束后的归途,松之辅前往化野迎接那位客人。

到京都把书状交给所司代后,对方要求他到后院谈谈,并指示他在入夜后前往化野某处。

到了现场,他发现有四个人在等他——一个打扮出众的年轻武士,以及三名随从。不过,武士用头巾蒙面,衣服与所携物品都没有代表身份地位的纹饰徽章,让人无从判断其来历。

其中一个身材浮肿、脸颊圆润的年迈武士上前向松之辅深深鞠了一躬。松之辅顿时手足无措,这辈子还不曾有武士对他低头鞠躬。松之辅赶紧请对方不必多礼。

武士这才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竟是一脸倦容。

“你曾答应过什么事都不过问吧?”年迈武士一开口就如此说道。听到这句话,松之辅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问对方该怎么称呼。既然是自己要接待的客人,当然不能不知其姓名。

年迈武士回头看去,年轻武士则简单地回答:

“叫我大爷即可。”

松之辅闻言诚惶诚恐地回答“遵命”。年迈武士再度转头面向松之辅说:

“所有事情都由我和你接洽,今后你切莫直接和大爷交谈。”

松之辅心里再度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总觉得那位年轻武士很难伺候。

这趟旅行真是麻烦。这些人一开始就要求接待他们的人什么事情都不能问——虽然这命令松之辅不得不遵守,但年轻武士的打扮未免也太显眼、太奇怪。

随从还好,年轻武士的穿着却令整个戏班子的人怎么都看不惯。年迈武士似乎曾一再劝他改变装扮,但年轻武士就是不听。如此一来,一路上只得在深更半夜行动以避人耳目,因此让行程耽搁得更久。

最后,一行人从摄津回到淡路时,真是松了一口气。由于受这一行人拖累,晚了整整半个月才回来。这件事带给松之辅极大的困扰。

往年夏天他都在淡路各地巡回演出,许多村民都喜欢观赏他演出的人偶戏。应观众要求,他临时决定,回到家前,觅一处进行一场演出。

没想到,竟出了乱子——

演出过程中有个女娃失踪了。这村落松之辅很熟,而失踪的女娃正是松之辅一位老朋友的孙女,因此,松之辅下令剧团全员出动,帮忙寻找。但此时他最担心的,还是那四个武士。渡海抵达淡路之前,年轻武士就一再抱怨待遇太差,不曾受过如此恶劣的招待等等,一路吵闹不休,就连三个随从都拿他没办法。

当天,直到演出之前,年轻武士都是暴跳如雷。演出结束后回去一看,虽然他已不再吵闹,后台的班底却是个个愁眉苦脸,默默不语。

翌日,后台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因此捕吏们进来时,就连松之辅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不料捕吏看到那几名武士时不但毫不惊讶,反而一副早就知悉的表情,只鞠了个躬,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去。

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松之辅只好猜测,官府可能曾知会过下头别找市村一座的麻烦,否则在后台一角看到那四个一脸高傲的武士,捕吏们怎么会连一句话都不问就离开?由此看来,这一行人大概也认为,既然已经进入淡路,就不需再鬼鬼祟祟的。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地方官府都会庇护他们。

只是……

松之辅终究觉得不保险,因此他还是早早地结束演出,收拾行装,打道回府。他已经没有心情在外头,觉着那种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他再也受不了和这四个武士同行,虽然回到家也不代表能和他们划清界限,但至少比在路上感觉踏实些。

回到家之后,松之辅安排了距离主屋较远的别院给这四人居住。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倒也平安无事。

除了那名年迈的随从之外,其他人都鲜少露面,当然,他们也未曾登门拜访松之辅。

由于已经收下一笔可观的酬劳,松之辅大方地替他们张罗了最讲究的寝具,只要让他们尽量享受,想必年轻武士的不满会因此平息。松之辅如是想。

但即使如此,松之辅还是无法平息内心那种不祥的预感。即便现在能暂时让他满足,但是否能维持一个月、两个月?松之辅并不认为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能长久。

终于,别院开始每晚传出激烈的咒骂声,而且声音一天比一天大,甚至传来阵阵哀号与捣毁物品的声音,有时随从甚至被摔出纸门,滚到屋外来。

唯一与松之辅有联系的年迈随从——好像叫作藤左卫门——脸上淤青不断。四个武士要的酒也是与日俱增。

夏天结束时,随从死了一个。

当时藤左卫门满脸苍白。

“他是撞到东西死的。”

虽然藤左卫门如此解释,但从这位年轻随从的尸体,一眼就可看出是被那个年轻武士砍死的。他额头上有纵向的刀痕,胸部与腹部也被纵横砍了好几刀。

为了清洗现场,松之辅只得把年轻武士等人暂时安顿到主屋。整栋别院已是一片狼藉,所有的家具都已损毁,柱子上也留有无数刀痕。就连地板之间的柱子也都被砍得支离破碎,恐怕已经没办法修理。而且血迹喷溅到了天花板上,走廊、墙壁也都沾满黑色的血糊。当然,榻榻米也得全部换新的。

这哪像人住的地方?根本就像个野兽或猛禽的巢穴。

藤左卫门扭曲着浮肿的脸为这片乱状道歉,然后斜眼看了凄惨的死尸一眼,无力地说道:

“不必举行任何葬礼或法会,找块墓地把他埋起来就好了。只不过……”

说着,藤左卫门拔出短刀,把尸体头上的发髻割下来,用怀纸包住。然后,他在怀纸上面写了几个字,小心翼翼用信封封起来。他把这包头发交给松之辅,问是否能帮个忙寄出去。松之辅立刻点头,但这下藤左卫门一张脸益发扭曲,说道:

“抱歉,可否请你别看这东西要寄去哪儿?”

“遵命。”

松之辅回答。不过,后来把这包东西交给飞脚屋[18]时,松之辅还是偷偷看到了“尾张”两个字。

不久第二个随从失踪了。之后,怪事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随从失踪一事,藤左卫门并没有作任何解释,只吩咐松之辅,以后只需准备两人份的饭菜。该名随从并没有留下尸体,因此不能断定他已身亡。如此说来……那就是逃走?

到了开始听到虫鸣的季节,年轻武士的狂暴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只听到别院成天传出阵阵怒吼。藤左卫门的容貌也益发惨不忍睹。他不停挨揍,即使不断哀号“大爷请息怒、大爷请息怒”,年轻的武士还是连刀子都拔了出来。

松之辅开始忧虑。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出多久,藤左卫门就要丧命了。到时候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领来的酬劳早已用罄,是不是该进城向稻田城代报告情况?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权这么做。城代恐怕会很生气吧。

毕竟稻田曾嘱咐他,收到指示之前,必须好好招待客人。松之辅也答应,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市村一座的大夫松之辅就这么在他的人偶会四处走动的谣言中,度过夜夜辗转难眠的日子。

过了几天,右眼上方肿了一大块的藤左卫门,带着一副怪异的表情造访松之辅。这已经是怪事发生后第五天了。

也不知道当天藤左卫门是为了什么,神情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是在怕什么吧?)

若要说藤左卫门怕什么,这个愚忠的武士长期以来畏惧的,不就是他那愚蠢到极点的暴君吗?

“市村大爷。”

藤左卫门如此改口称呼松之辅。

松之辅问他有什么事,藤左卫门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迅速把纸门关上。

“容鄙人请教您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

藤左卫门双手抱胸,犹豫起来。于是,松之辅拍手招呼女佣沏茶,这是他们俩首度面对面交谈。

满头大汗的藤左卫门一口把女佣端来的茶喝干,并不住地喘着气。

“我主君……”

“大爷他人呢?”

这么一问,他回答正在小憩。

“我们大爷这阵子都睡不着。”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舒服?”

松之辅问道。但藤左卫门回答说没什么让他不舒服的。

事实上,藤左卫门的主人最近不分昼夜疯狂地大吼大叫。要说他有什么不舒服,恐怕任何事都让他不舒服。只是松之辅一想,他们都已经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即使最初有什么不适应,应该也都解决了才对。

只见藤左卫门不断擦汗,非常惶恐地解释:

“岂敢岂敢。市村大爷如此关心我们,已经让鄙人满怀感激了。真的,在下对您感谢都来不及,岂敢抱怨有哪里不舒服。”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坦白讲,就是闹妖怪了。”

“妖怪?”

松之辅惊讶地失声大喊。藤左卫门使劲缩着脖子,低声说道:

“按理说,鄙人身为武士,不该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在下也相信,只有当一个人内心不端正,这类幻影才会乘虚而入,可是……”

“您看到的妖怪是人偶吗?”松之辅问道,“如果正是如此,其他人已经说过了。”

藤左卫门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们大爷说,好像是一只狸猫。”

“狸、狸猫?”

“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可是,在下并不相信。”

“奇怪。那么出了些什么事呢?”

“这就……”

藤左卫门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松之辅困惑地双手抱胸。

“藤左卫门大爷,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因为闹妖怪,你们大爷才会变得如此精神错乱?”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

“关于这点,请您什么都别问。”

“藤左卫门大爷,在下是个演人偶的艺人,不是武士,所以不敢夸口讲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类的话。但既然在下承诺不过问你们的事,就会遵守这个约定。只不过,这三个月来你们大爷的胡作非为,不用问在下也都知道。但毕竟已经同意不过问,在下也就不多嘴,只是……”

“只是什么?”

“我其实是奉城代之命,才负责照顾你们的。”

“市村大爷已经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了。”

“可是,当时在下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天这种地步。当然,如果你们觉得没什么好抱怨,在下也就不追究了。但是……”

“但是什么?”

“不管是否真有妖怪,如果你们已经这样认定,我终究还是有责任。这么说来,您那位同事的死也等于是在下的责任了。这点在下还得向藩主解释。”

藤左卫门整个人趴在地上回答:“我明白,我明白。”然后,他要求松之辅不要把事情讲出去,双膝跪地往前移动,低声说道:“我们大爷他生病了。”

“生病了?生什么病?”

“就是,杀人的病。”

“什么?”

藤左卫门赶紧用食指压住自己的嘴唇,低声说道:

“他患的是一种一生气就莫名其妙想杀人的病。平常还能明白是非,知道自制,但有些时候会失控。原本我们来到这个地方,主要是为了治好他这种病。因为都市或镇里人太多,没办法避人耳目,而且容易遇到无礼的人,让他更容易动怒。其实,只要不让他动肝火……”

“照您这么说……”

在京都大阪一带,以及在那个村落发生的事……

“请、请问,那个风声鹤唳的拦路杀手,是不是就是……”

“不要胡说八道!”藤左卫门用严厉的语气说道,“拦路杀手?别胡说八道!以后请不要随便说这种没有根据的话。虽然市村大爷您对我有恩,我也不允许您这样开我们大爷的玩笑。”

“可是,藤左卫门大爷……”

“您别再说了。”

藤左卫门一脸痛苦地央求松之辅别再问下去。看他动作如此夸张,松之辅暗自认为,他这表情表明心里已经承认那年轻武士就是拦路杀手了。不过话说回来,看到藤左卫门这副表情,不难想见他宁死也不愿把这件事说出口。

“真的,市村大爷,您要相信我,我们大爷绝非恶徒。我打他一出生就开始伺候他了。他小时候其实既聪明又善良,今天会变成这样,唉,实属不幸。”

藤左卫门肿胀的眼睑下方干涸的眼睛似乎开始泛起泪光。松之辅很难理解,为什么主子如此凶暴,藤左卫门还要一直保护他,忍气吞声地服侍他,难道这就是武士应尽的本分?

总之,松之辅认为藤左卫门实在很辛苦。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杀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说不过去的。这点藤左卫门应该也了解,只是如果不扭曲真理保护自己的主子,就无法尽身为武士的本分。

“来到这里之后……情况稍有好转,但后来又发生那种事情……”

“您是指随从遭杀害那件事?”

“是的。其实他和我们大爷从小就认识。我原本以为这样比较好,没想到反而糟糕。正因为彼此熟识,他反而难以尽臣下之礼。”

“所以,您主君连熟识的人也下手?”

“没错……不,他其实只是劝他几句而已,结果就被……”

藤左卫门边说边擦眼泪。

“那,另一位呢?”

“我差他回故乡了。如今能保护我们大爷的,就只剩我一个……”

只牺牲自己,别再连累他人……看来藤左卫门早有这个打算。

“那……您说的妖怪是……”

“这个嘛……”藤左卫门拍打自己的膝盖,说道,“别院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们大爷的卧房几乎每晚都闹妖怪。”

“您说那是——狸猫?”

“好像是。因为我住在隔壁的小房间,没有亲眼看到。主要原因是,妖怪出现的时候,我都会变得恍惚。”

“恍惚?”

“我虽然已经老了,毕竟还是个武士,所以,即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我们大爷有异状,我应该还是能马上清醒才对。”

藤左卫门说得有理,他每天过得如此心惊胆战,晚上哪可能睡熟?

“那么,那妖怪到底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我就想不通了,”藤左卫门歪着脑袋说道,“那妖怪只是一直说话而已——我们大爷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已经让我们大爷混乱至极,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说话?那妖怪只是说话?”

“是的,但,昨晚妖怪临走前留下了这个。”

藤左卫门把一个原本放在背后的小东西推到了松之辅面前。

“这是……”

一看,原来是一个净琉璃女娃人偶的头,可是,人偶的脸已经变得像个西瓜,从上往下被劈成了两半。

“拿出这东西之后,妖怪就没再说什么了。”

“所以这只狸猫知道这件事?”

“不……我……”

“那您认为,那妖怪是死者的亡灵吗?”

藤左卫门开始咳了起来。看来年迈的他似乎认为,每晚出现的妖怪就是遇害者的亡魂。

“所以,我有件事得拜托大爷。虽然这阵子受到市村大爷您无微不至的照顾,让鄙人已不敢再有任何请托——当然,如果不愿意帮这个忙,您也大可拒绝。”

“您要我做什么?”

“想请您帮鄙人瞧瞧。”

“瞧瞧?瞧什么?”

“因为还是不了解到底是阴魂作祟还是有人施幻术,我既然没办法看到那妖怪,就只好……”

“找我帮忙瞧瞧那妖怪是什么模样?”

“是的。虽然鄙人没什么可以报答您。”

“这没关系,但是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大爷房里不是有只长柜吗,能否拜托市村大爷在那柜子里躲一宿?您不必担心,我们大爷很累,是不会发现您的。您可以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躲进去。哎呀,真是个不情之请,我想您大概不会接受吧。”

松之辅正要回藤左卫门的话时,藤左卫门突然像被针戳到似的弹了起来,伸手握住腰际的刀把。这时,纸门打开了。

“谁?”

“奴婢来倒茶。”

纸门后面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嗓音。

松之辅吓了一跳,一看,女佣阿银正跪在纸门外。

“你,都听到了吗?”

藤左卫门挺起了身子问道。

“没有,没有,奴婢什么都没听到,我刚刚进来而已。老爷……”

“我知道了,赶快退下吧。”

“那,点心呢?”

“放在那儿就行了。”

“抱歉,打扰两位了。”

阿银客气地低头致歉后,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藤左卫门全身紧绷了起来。

“您不必担心,那个姑娘——我想您也看到了,虽然打扮很漂亮,应对也很得体,但她其实是东部一个人偶艺人的女儿,名叫阿银。别看她打扮入时,其实只是个除了干活儿认真之外,没什么起眼之处的乡下姑娘,前几天还曾泣诉晚上看到人偶会害怕呢。如果她刚刚听到我们的话,想必一句都听不懂——难不成您……打算杀了她灭口?”

松之辅低声问道。藤左卫门摇摇头,松了一口气,把刀收回了刀鞘。

“您好像不是很喜欢杀生,是吧?”

“大爷说得没错……”

藤左卫门点了个头,就再没把头抬起来。

“藤左卫门大爷,我坦白告诉您吧,我决不原谅拦路杀人的行为,也绝不可能藏匿或保护干出这种勾当的凶手。所以,住在别院的那位大爷只是个病人,而且是您的主人。我这说法没错吧?”

“完、完全正确。”

“既然如此,那您的请托我就接受了。”

松之辅回答。年迈的武士闻言,五体投地谦卑地磕了好几个头。

此时传来阵阵不合时宜的风铃声。

住在别院的藤左卫门主仆俩的三餐都是在伙房煮好后,再由女佣送过去。饭菜一送到走廊,藤左卫门就会先试食,看看里头有没有下毒,再亲自把饭菜端进去给主子。他在这件事上几乎可以说谨慎得有点过头。

起初松之辅以为藤左卫门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但藤左卫门却解释,情况正好相反。送饭菜和伺候主人吃饭这两件事都很危险,也不知道他们大爷什么时候会动刀杀人,所以,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女佣的生命安全。

看着走廊上的阿银端着晚餐走向别院,松之辅想起藤左卫门曾说过一件事:他们大爷用完晚饭就会去洗个澡。

待时间一到,松之辅便趁隙潜入别院内。屋内仍旧是一片狼藉,连壁橱的隔板都散落一地,那只长柜也横躺在房内一角,要躲进去很容易。他以一块预先准备的木片顶住盖子,撑起一道小缝,屏气凝神地静待夜晚降临。

年轻武士很快就洗完澡回来。他来回澡堂时均以头巾覆面。

藤左卫门已经把床铺好。年轻武士一进来,便取下了头巾。松之辅一看,差点没喊出声来。

原本覆盖在头巾下的脸庞已瘦到令人不忍卒睹,不仅眼窝深陷,周边还有巨大的黑眼圈。除了脸颊异常瘦削,薄薄的嘴唇上还因干燥布满裂缝。好几根鬓毛散乱地贴在铁青的脸颊上,额头上还冒着几滴黏汗。唯一例外的是那对充满血丝的眼睛,依然露着凶光。他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肌肤怎么看都像个老人。

憔悴不堪的年轻武士瘫到了床铺上。

藤左卫门吹熄座灯的烛火,松之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只听到老人恭敬地向主子道晚安。接下来只听到阵阵虫鸣。

不知道等了多久。

丁零——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

是铃铛的声响。

丁零——

松之辅全身紧绷了起来。

一看,纸门上泛起一丝微明,一个人影出现在光晕之中。

是妖、妖怪吗?

“长二郎。”

只听来者以低沉的声音喊道。

“嗯、嗯……”地板上传来阵阵呻吟。

“长二郎,我又来啦。”

(就是那个妖怪!)

松之辅浑身的毛孔都张了开来。

只听到“喔,喔”几声,年轻武士似乎已被梦魇缠身。

接着,纸门静静地开了,那妖怪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晕里。

“长二郎,叛徒长二郎,你在吗?”

“唔……”

这就是所谓的鬼压床吧。年轻武士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阵阵呻吟,看来一张嘴早已不听使唤。

“原来你在这里呀,长二郎。决定了吗?快回答我的问题。”

那妖怪无声无息地步入了房间。

从云朵之间泻下的些许月光,勉强照出了这妖怪的轮廓。原来并不是这妖怪会发光,他不过是穿着一身白衣,似乎是修行者常穿的。头上大概是包着行者的头巾,两侧打结,看起来活像一对狸猫耳朵。此人胸前挂着一只偈箱,手上拿着一个摇铃,长相则完全看不清。

“噢,好腥呀。这房间里味道怎么这么腥?整间房里都是一片血腥味呢。”

怪物边说边跪到年轻武士枕边,凝视着他,以双手压住武士的太阳穴。

“好了,赶快露出你的真面目吧,叛徒长二郎。赶快回答我,你到底是想投靠金长,还是我六右卫门?”

那妖怪的嗓音有如从地底发出。

“我……不是叛徒。”

“住口!无耻的家伙,你这只臭狸猫,你敢说你已经忘了吗?之前你已经答应跟随我六右卫门,却又临阵叛逃,别以为你变成这副德行就骗得了我。”

“我、我不是狸猫。我、我是松、松平——”

“住口。你骗得了我吗?”

妖怪按在武士头上的手指,这下压得更用力了。

武士呻吟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

“你原本就是只狸猫,一只没人性的畜生,不是吗?如果你不是狸猫,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腥味?真臭,真臭,完全是血肉的臭味。只有好啖腐肉、啃老鼠的狸猫才会有这种臭味。像你这么腥臭的家伙,哪配打扮得如此高贵?”

“你在说什么?我是松……”

“你是只畜生,是个禽兽,一个毫无人性的败类。一个禽兽是不可能冠上这种望族的姓氏的。你只不过是一只狸猫,名字就叫长二郎。最好的证据就是……你还记得吗,那晚你在京都三条斩杀了毛笔批发商的女儿……”

“唔、唔。”

“然后,你又在大阪杀了二八馄饨店的老板。还有一天晚上,你杀了丝线店的小学徒,而且还一刀把他的头砍成两半,砍得血花四溅。你甚至还想啜饮对方的血。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唔、唔、唔。”

“怎么样,没说错吧?如果你是个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那么,芝右卫门的孙女——你怎么把她杀害的?”

“哇——”

“是吧,你劈开了她的头,流了很多血,脸都被你劈成两半了。有没有?有没有?!”

“你回答呀!混账长二郎!”

只听到那妖怪拼命吼叫。

“哇——”长二郎发出一阵怒吼,整个人发疯似的站了起来,开始不停转着圈子大喊:“住、住口!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不过杀了几个百姓,有什么不对?这些人都是我的臣下,我要杀要剐还需要先请示谁吗?你这个放肆的混账,看我杀了你杀了你,用这把刀宰了你。哇——”

丁零——

摇铃响起。

“长二郎!”

武士精神恍惚地跪了下去。

“给我仔细听着!我可以再等你十天,如果十天之后你还不能决定,我就派狗来把你咬死。听懂了吗?你这个叛徒——长二郎狸!”

妖怪说完,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光晕消失后,周遭又恢复一片漆黑。

丁零。松之辅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铃响。

站在松树后头,看着一大群围着篱笆的农人背影,足立勘兵卫陷入了沉思。

围墙里面不时传来嘶哑的说话声。那是抑扬顿挫宛如师父讲经般的说话声,敦盛如何如何,两位女尼最后又如何如何等等,似乎正在讲述源平之战中的坛之浦战役。

从这片松林中可以望进芝右卫门的宅邸。

勘兵卫叹了一口气。

唉,还真是一桩恼人的差事呀。

富农芝右卫门家出现一只芝右卫门狸的传言,很快传遍附近乡镇。勘兵卫眼前的人群就是前来争睹变成老头的狸猫的。

现在正在说书的就是那只狸猫。

他真的是狸猫吗?勘兵卫双手抱胸纳闷道。

传言那只狸猫是个文人雅士,不但十分博学,还非常风雅。正因为如此,对平日就对这类文化有强烈憧憬的芝右卫门来说,他着实是个理想的谈天对象。

那位自称是狸猫的老人,不仅杂俳狂歌的造诣极深,对字画古董也熟悉得不得了。不仅如此,他还能歌善舞,深谙男女之道,寻花问柳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他尤其喜欢戏剧,宣称江户大阪一带的古今戏剧全部看过。这只狸猫夸口称自己在大阪一带甚至被誉为“戏剧通狸”,而不是“芝右卫门狸”。

他讲不完的故事令人愈听愈着迷,芝右卫门也深受吸引,仿佛是自己亲身见闻般兴奋莫名。

芝右卫门这位居住在穷乡僻壤的老好人,想必不会认为这个老头自称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岁是胡言乱语。此时的芝右卫门,对芝右卫门狸所言已是深信不疑。

甚至连他的家人,也渐渐开始欣赏起芝右卫门狸那神采飘逸却不失稳重的风采,以及待人处世上的憨厚态度,因此和他热络了起来。如此一来,管他是狸猫还是人,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宣称自己是狸猫,就把这当事实吧。总之,大家都日渐相信芝右卫门狸真的是狸猫变的。

结果,芝右卫门狸的传言挟着不算低的可信度,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一大堆老百姓不时挤在芝右卫门家门前,从墙外窥探里头的情况。

这些围观的人,总是可以看到芝右卫门与芝右卫门狸闲话家常的场面。那只狸猫态度和蔼,而且辩才无碍,很快就受到大家的欢迎。当然,每个人对他的身份都是半信半疑。然而,不管众人相不相信,那老人是只狸猫的说法早已深入人心。

于是,传言继续扩散。虽然淡路很大,但毕竟是个岛屿,所以,不出半个月,芝右卫门狸的名号就已经响遍全岛了。

后来,这个古怪的传闻也传进了掌管淡路国的洲本城城代稻田九郎兵卫的耳中。

稻田这位高官重臣虽然做起事来正经八百,但也很喜欢神奇鬼怪的故事,据说他几已读遍各地奇闻异谈。但在捕吏勘兵卫看来,稻田这号人物可不只是对妖魔鬼怪有兴趣这么简单。

稻田有一双慧眼。他其实对妖魔鬼怪没什么兴趣,只是好辨明这类传说的真伪。只能说他喜欢妖魔鬼怪的方式与众不同,秉持的是追根究底的精神罢了。他对凡事都好作一番合理的解释:比如,他认为墓地的鬼火其实是人骨所含的磷渗出来燃烧形成的;又比如,他推测魂魄其实是大气中的阴气与阳气碰撞所产生的微弱雷电。

他认为一切神怪之说都应有合理解释,幽灵实乃枯芒花,天下本无怪力乱神。总之他会就事提出一番解释,即便这类推测有时或许行不通。

这就是稻田的基本态度——凡事追根究底,不轻易接受既有的说法。

由此可推知,阿波与淡路盛名远播的民俗技艺人形净琉璃,他总看不顺眼。

稻田并非对戏剧有反感,也不是看人偶不顺眼,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演出的戏码还算有趣,人偶也做得十分精致,只是由人偶演戏让他无法接受。

理由很简单。稻田似乎认为,与其花那么大的力气操纵人偶,直接由人粉墨登场,岂不是更干脆?此外,他也认为站在人偶后头的大夫与黑衣人实在碍眼。虽然看官全得佯装看不到他们,但其实人明明就在台上,大家不都看得到?

他认为,人偶原本不会自己动,人硬要它们动,才会有这种荒谬的发明。若是要演戏,由大夫或黑衣人自己扮装登场不就成了?如果大夫长相不雅,大可戴上面具。若有心欣赏人偶,只需静置观赏即可,如此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总之,会动的东西就该动,不会动的就不该动,干吗违背世间常理?

稻田认为自己这种看法合理至极,周遭的人却都无法苟同。稻田在大家眼中,就是如此冥顽不灵、不解风情。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也能让人看出他对探究超乎常理、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有多么热衷。稻田只要听说哪里有难以解释的奇闻异事,都渴望能亲眼目睹,探其究竟,因此,他对妖魔鬼怪的故事才会如此着迷。

这次听说有只狸猫变成一个能言善道的人,稻田可真是兴奋莫名。而根据家臣回报的消息,这个传闻似乎属实。但稻田并不相信此事。

当然,别说是稻田,一般人也很难相信。

虽然狸猫施法作弄人时有所闻,但化为人形的传说就鲜少听到了。噢,有是有,不过悉数纯属虚构,全是些骗小娃儿的故事。既然都成了读本或黄表纸,不就代表并非真有其事?换言之,认为自己曾遭狸猫捉弄者,本身就是傻子,不是误解,就是被欺骗,要不就是产生了幻觉。但狸猫幻化成人,又该如何解释?

如果这传闻果真属实,那可真是大事一桩;反之,如果纯属骗局,稻田可绝不宽贷。这摆明是欺诈,即使没有夺人财物,但迷惑人心同样罪不可恕。纵容骗子横行霸道,实在天理难容——想必稻田是如此判断的。

他召来村里的捕吏勘兵卫,差他前去了解淡州芝右卫门狸传闻的真伪。如纯属骗局,就当场将自称狸猫者抓起来剥皮,以儆效尤——稻田对勘兵卫下此严令。

以儆效尤。但这要如何执行?勘兵卫不由得困惑了起来。

稻田怎么看待此事别人管不着,但这桩差事着实让勘兵卫困扰不已。

毕竟眼前并无适当解决方案,虽然上头勒令缉查,但光凭这股劲是没用的,因为芝右卫门狸并没有干坏事。把他抓来处刑,若最后发现他是个人,倒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如果他真是只狸猫,将让城代成为天下笑柄。

那只狸猫即便没做任何好事,至少也没有危害社稷,想必不随此传闻起舞方为上策。毕竟这类人云亦云之事不用多久便会自然平息,蓄意插手反而只会让麻烦愈来愈大。

在无计可施之下,勘兵卫来到芝右卫门家。

他只能呆立在门外窥探。

距离上次造访芝右卫门家,已经过了三个月。

芝右卫门的孙女遭人杀害时,奉命前来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勘兵卫。那桩骇人听闻的凶杀案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死者凄惨的死状让勘兵卫梦到好几回。他万万没想到,今天会因为这桩怪事再度造访这户人家。

只听到一阵欢呼。在这栋富农豪宅的后院矮墙外挤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要说有哪里不对,便是这个:大白天里农人全放着庄稼不管,如此下去岂有不乱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缉,该抓的反而是这些围观者。但话又说回来,处罚这些平日没什么乐子的村民,未免太不近人情。勘兵卫心里如此衡量着。

“这位大人……”突然听这么一声,勘兵卫吓了一大跳。

只见松荫下站着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虽是一身行旅装扮,但他看来并非农人或商人。此人腰带系着笔筒,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勘兵卫好奇地问他:

“你是谁?”

“在下名叫山冈百介,家住江户京桥,目前正周游诸藩搜集各种乡野奇谈,也算是个作家吧,并非什么可疑人物。”

“你是……江户人?”

“是的。”年轻人点头,“还真是受欢迎呀,芝右卫门狸——”

“找我什么事?”

“大人,您认为他真的是狸猫变成的吗?”

“这,这……”

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他是个冒牌货。”年轻人斩钉截铁道,“的确,阿波的板野地区有个名曰堂之浦的地方,据传有只芝右卫门狸,但我不相信。”

“你说不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倒是没有。”

年轻人回答。

勘兵卫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一听这话可有点恼火了。

“诚如你所说,此事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你既然没有根据,就不要妄下结论。如果你认为他是冒牌货,就拿出证据来,如果没证据,就不要多嘴。”

不知不觉,勘兵卫竟然帮狸猫辩护起来了。

“说得也是。”年轻人继续说道,“其实,在下也认为此事若是属实,我们能亲眼目睹可谓三生有幸,毕竟没几个人有缘看到变成人的狸猫。若实乃骗局一桩,此事便只能当笑话一则。所以——”

“所以怎样?”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头试试。”

“放狗咬他?”

“狸猫怕狗,一看到狗就会惊恐万分,颤抖哀号。而狗一看到狸猫反应如此强烈,通常会攻击得更激烈。”

“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那老头真是只狸猫,看到狗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立刻变回原形。否则——也可以任凭狗咬断他的喉咙,待其断气,便会看到这只畜生的真面目。”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吗?如果他被咬死,却没变成畜生,事情如何收场?”

“如果他真是个人,再害怕想必都能将狗制伏,他那么博学多闻……”

年轻人转头望向墙内。

这倒有道理,勘兵卫心想。

“如何?要不要试试看?在下刚想到这个点子,大人您正好出现,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愿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勘兵卫左思右想,就是无法作决定,虽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不错,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照你这么做,有可能会把那只狸猫杀死。”

“如果他真是狸猫,确实有此可能。”

“但这么一来,不等于杀了只通晓人语的灵兽?”

“反正是畜生一只,况且又是个蛊惑人心的妖物。”

“问题是,如果他丧命后依旧是人形,到时该如何是好?”

“到时大人就把我抓起来问罪吧。”

年轻人说道。

勘兵卫还是犹豫不决。不过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务,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别无他法。更何况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猫,也未必会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躲开狗的攻击吧。勘兵卫心想。

勘兵卫此时已有八分把握,认为那老人真是只狸猫。

“半个时辰后,在下便会带狗过来。”

年轻人说完,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直到看不到年轻人的踪影,勘兵卫才又回到墙边,挤在人群后方,尽量避免引人注意,往里头窥探。

看过去,确实有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辩。

(那就是那只狸猫变的老头?)

说来,那老头的动作真像只狸猫。他身躯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猫,而不像狐狸、猫或鼬鼠一类。也可能是事前听人如此谣传,才会有此先入为主的想法。

站在狸猫身旁的白发老人一脸笑容。他就是芝右卫门。犹记三个月前,这老人还伤痛欲绝,泪水流满皱纹满布的脸庞。

(他可能已经忘却丧孙之痛了吧?)

正当勘兵卫如此自忖时,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开。围观众人转眼间退后好几步,独留勘兵卫站在墙边。

村民们个个站得老远,一脸惶恐地望着勘兵卫。大家可能以为他是来逮人的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各位、各位,我不是来逮人的。”勘兵卫被迫解释道,“我并不是来出公差的,不过是……不过是想来瞧瞧传闻中的芝右卫门狸罢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芝右卫门远远地大喊:“大人!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吗?”接着,老人走到墙边,毕恭毕敬地向勘兵卫鞠了个躬。

“真是稀客呀,大人,劳烦您大老远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孙女那件事实在太麻烦您了。来,请不要站在外头,进屋里来坐坐吧。”

“喔,不,芝右卫门,我今天是——”

“来吧,来吧,请别客气。”

“可、可是……”

勘兵卫从来没受过百姓如此招待,更何况芝右卫门孙女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破,而且他今天只是来查探传言虚实,半个时辰之后还会……

“各位,由于这位稀客到访,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续的故事请大家日后再来听。不过我得先声明,这可不是什么表演,各位也没必要到处宣扬。还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费用,只要不是放下农事过来的,我全都欢迎。各位听懂了吗?”

芝右卫门张开双臂说道。

芝右卫门的儿媳妇也从正门那头跑了过来。

结果,勘兵卫还是接受芝右卫门的邀请,进入主屋接受款待。

虽然勘兵卫一再婉拒餐饮款待,但既然事前已谎称今天没有公务在身,也很难婉拒得很干脆,所以只表示绝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会喝。待彼此寒暄完毕,他就开始喝起茶,吃起了点心。这时芝右卫门把那只狸猫带了过来。

芝右卫门狸身手轻盈地跪坐下来,以鼻尖碰触榻榻米,行了个礼。

“参见大人。在下乃畜生之身,原本不应在此场所,更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像大人这样的达官显要,所幸这位老爷慈悲,让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客套话就不用讲了。”勘兵卫露出困惑的表情,说道,“你、你真的是——狸猫吗?”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猫。”

“那,你现在能变回狸猫的模样吗?”

“在人类面前变换形体,是违反狸猫界的规矩的。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会儿在下就变回畜生的模样来见您。”

“那……”

勘兵卫原本想说“那你就变给我看看”,但再想想,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好处。如果他变回狸猫,不就没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那大可不必。”

勘兵卫双手抱胸说道。

他怎么看那老人都是个人。不过这个老头一进房里,勘兵卫马上嗅到一股腥味,这倒是事实,而且是一股兽类腐尸的腥臭味。

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芝右卫门便开始打起圆场:

“大人,他的身份有人信,有人不信,就连我芝右卫门,一开始也不相信。”

“那么你现在相信了吗?”

“相信啊。我甚至认为,这位老先生如果不是狸猫,至少也是个杰出的人物。我对他的人格可是十分钦佩呢。”

“狸猫是没什么‘人格’的。”

狸猫说道。

“说得也是。”

芝右卫门闻言,笑了起来。

但狸猫并没有跟着笑,反而一脸严肃地说:

“芝右卫门老爷。”

“怎么了?什么事?”

“今天连大人都来了,表示关于在下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淡州,所以,在下该退场了。”

“退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大人刚刚说他今日并非因公前来,但这应该不是事实,他想必是来抓在下的吧。”

狸猫说道。

勘兵卫哼了一声。

芝右卫门懊恼得嘴角下弯,说道:

“大人,您这样太没道理了,这只狸猫没干坏事,他十分博学,又如此风雅。”

“这阵子住在老爷这里,快乐得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在场,在下就顺便把一些话说清楚吧。”狸猫坐正了身子,说道,“事实上,在下来到老爷府上,是有原因的。”

“原因?什么原因?”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一只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统治所有狸猫的,乃是阿波日开野的金长。我想老爷应该也知道吧,金长至今仍被称为正一位金长明神,在神社里面受人祭祀。”

“这名字我听过。”

芝右卫门说道。

“在下实乃金长的眷族。金长昔日曾与同为阿波古狸的六右卫门争夺狸猫头目宝座,双方相争良久。据说金长年二百余岁,六右卫门三百二十余岁,两只古狸可谓旗鼓相当,因此长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长在镇守森林的狸猫会战中击败六右卫门,从此成为阿波的狸猫头目。”

“听来可真像战国时代的故事呀。”

芝右卫门佩服地说道。相反,勘兵卫却有点坐立难安。若要相信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猫的确会幻化成人。如果自己听得津津有味,岂不等于承认眼前这老头确实是只狸猫?

“只是,三十年前那场争夺天下的狸猫大战,却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遗恨。”

“悬而未决的遗恨?”

“是的。”狸猫身体前倾,继续说道,“金长与六右卫门之争,对于我国的狸猫而言,绝不只是一场领地之争。阿波乃狸猫大本营,谁成为该地统治者,攸关重大。于是,争斗中的两位大将分别向全国狸猫发出檄令,寻求支援,各地狸猫纷纷被迫选一边投靠。”

“简直就是狸猫界的关原战役嘛。”

“没错。”狸猫眨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包括佐渡的团三郎、屋岛的秃、伊予的隐神刑部等等,各藩狸猫纷纷赶赴阿波投入战局。双方势均力敌,战况可谓十分惨烈。一场激战后,六右卫门败退,被迫弃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长虽然战胜,但当时受的伤迟迟无法痊愈,终于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岁高龄过世。”

芝右卫门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继续说道:

“当时双方之所以能分出胜负,主要原因是尾张的长二郎叛变。”

“叛变?”

“是的。就是向来以残忍、暴虐著称的尾张的长二郎。狸猫原本是温驯的野兽,虽然会作弄人,但也不会把人抓来吃。长二郎为了长生不老,竟然猎捕人类吸其精气,还生吞活人肝脏,可谓残忍非常。”

说到这里,芝右卫门狸皱起了眉头。不止他,连芝右卫门与勘兵卫也都皱起了眉头。

“金长一向讨厌长二郎,所以没有向它求援。相反,六右卫门认为长二郎的凶狠正好可以补其势力之短,便邀它加入。据说长二郎旋即答应,只是……”

“后来叛逃了,是吗?”

“没错。长二郎可以为了求长寿而生吞活人肝脏,原本就是一只自私自利的狸猫,因此在那场狸猫大战前夕,它决定叛逃保命。”

“原来如此。”

“它这举动让六右卫门怒气冲天,但长二郎却不知是升了天还是遁了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样子它是为了避风头而幻化成人,躲起来了。”

“幻化成人?”

勘兵卫道。到了这种时候,他也要把对方的话当真了。

“没错,它变成了人的模样,而且这三十年来,长二郎都隐藏起狸猫的形体,以人的面貌过活。当然,这是很辛苦的。像在下这样长期以人形示人,已是疲惫不堪,一不留神就可能露出牙齿和尾巴,而且看到狗也会畏惧不已——”

“你很怕狗?”

“在下最怕的就是狗。”狸猫露出仿佛吞下酸梅般的苦涩表情,继续说道,“以前,有一只信仰很虔诚的狸猫,为了帮镰仓建长寺而行脚诸藩化缘。据说那只狸猫是我族类中最擅长变身术的,变成人之后可以好几年不露出真面目。可惜就连如此高手,最后还是被狗咬死了。因此,在下最怕的就是狗。”

狸猫又重复了一次。

“哦,是吗?”

勘兵卫用手蹭着下巴,低声说道。看来那个姓山冈的年轻人所言不虚。勘兵卫紧盯着狸猫瞧。

狸猫则继续说道:

“可能也是害怕六右卫门报复,长二郎只好继续保持人形。但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躲一辈子,在忍了三十年之后,长二郎终于露出本性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开始杀人了。”

“杀人?”

“大概是因为它想吃活人的肝脏。它总是先把人的额头劈开,从中吸取精气。”

“把额头劈开?!”

勘兵卫朝芝右卫门看去。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老人,刹那间变得一脸苍白,不仅瞠目结舌,全身还微微颤抖。

狸猫点点头,继续说道:

“所以,那个在京都大阪地区杀害无辜的拦路杀手就是长二郎。毕竟六右卫门业已衰老,如今过着隐居生活,金长也已过世。因此,长二郎可能打算前往阿波,杀死金长的继承人,夺取狸猫头目的宝座。”

“狸、狸猫大爷,芝右卫门狸大爷,照你这么说,杀害我孙女阿定的是——”

“没错,杀死令孙女的正是长二郎。它虽是只畜生,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也不可原谅。在下谨代表所有狸猫向老爷道歉。虽然再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这个遗憾。”

狸猫说道,并一再向老人磕头致歉。

“如今就连六右卫门也看不过去,决定拖着一身老骨头讨伐长二郎。在下与老爷同名,算来也是自己人,今天才会来向芝右卫门老爷禀报此事。毕竟长二郎与您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在下所奉的命令仅只让老爷知道实情。在下每天都在打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要把事实告诉您。但老爷您待人如此和善,在下也拖拖拉拉地叨扰到今日,真是不改畜生劣性啊。所以,老爷,就请您把在下痛打一顿出口气吧,甚至要杀要剐,在下也不会有怨言。”

“狸、狸猫大爷——”

芝右卫门闻言,一脸狼狈,勘兵卫也一样表情。

“你没做错。快请起身。即使我把你杀掉煮成狸汤,也换不回我孙女。是吧,大人?”

芝右卫门的话让勘兵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芝右卫门说得是没错,只是……

狸猫起身后,芝右卫门接连点了好几次头,说:

“狸猫大爷,不,芝右卫门大爷,你没什么好道歉的,反而是我该感谢你。这些日子里,你不知带给我多少慰藉。所以,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现在六右卫门就要去讨伐长二郎了,是吧?”

“是的。五天之后,洲本某偏远地区将上演人偶戏,届时吾人将借该地把一切做个了断。六右卫门是这么说的。”

“五天之后吗?大人——”

“喔——可是——”

(假如罪犯是只狸猫,要我怎么逮人?这要我……这要我如何相信?)

勘兵卫摇摇头提醒自己,这只狸猫的话可能只是吹牛,实难置信。勘兵卫困惑不已之际,芝右卫门似乎也在沉思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芝右卫门毅然说道:

“狸猫大爷,可不可以请你继续住下来?”

狸猫闻言,再度向芝右卫门鞠躬致意,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在下感激无以言表。吾等狸猫一定会赌上宗族的荣誉,竭力讨伐长二郎。只不过,如今既然一切均已据实禀报,在下也必须告辞了。毕竟,杀害老爷孙女的是吾等同类,所以,即便老爷能原谅,令孙的父母对在下想必也无法释怀。这点在下心里早已有数。既然老爷已经知悉真相,在下也已无法如先前般继续在此叨扰。”

狸猫话方至此,庭院那边传来辘辘作响的推车声。转头望去,墙外来了一辆载着一只大笼子的推车。

“怎么回事?”

芝右卫门踮起脚尖望去。

推车旁站着一个年轻人——山冈百介。

“不,不要过来!”

勘兵卫张嘴大喊的同时,笼子的门已经打开。霎时,两只狰狞的红毛狗飞快地从笼子里冲出来,它们跳过矮墙,跃过走廊,笔直地朝芝右卫门狸冲去。

“狗,是狗。”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此时芝右卫门狸惶恐的表情,勘兵卫想必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瞳孔大张,鼻孔膨胀,满脸发自内心的恐惧。

“啊——啊——”

随着凄厉的叫声,芝右卫门狸连滚带爬地跑向庭院。

两只狗毫不留情地追过去,一只咬上他的大腿,一只咬上他的脖子。

“救,救命!”

只听到狸猫不断大喊,但两只猛犬已经连拖带拉地咬着他冲破木制的后门,把他拖到墙外去了。

只听到阵阵狗的喘息声,以及不成人声的哀嚎。

芝右卫门大声叫家人追过去。勘兵卫则手上拿着刀子,站在原地发愣。他原本想拔刀斩杀两只猎犬的,就怕已经太迟了。

勘兵卫懊恼自己动作太慢,鞋也没来得及穿,只穿着袜子就跳进庭院里,朝墙边奔去。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的确,那两只狗冲进来时,完全没看勘兵卫与芝右卫门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直扑芝右卫门狸。这是否代表……

是否代表他果真是一只狸猫?

芝右卫门吓得以手捂嘴呆立。

两只狗正低吼着,并不断来回踱步。

百介则站在载着笼子的推车前,一脸苍白地伫立着。

躺在地上的,是一具大狸猫的尸体。

十月中旬,深秋,德岛藩主蜂须贺公微服出巡,来到市村松之辅的戏班子在洲本城外围的常设舞台看戏。

藩主突然要来看戏,着实让松之辅慌了手脚。

虽说是微服出巡,只不过此行目的并非公务罢了。藩主还是乘了轿子来,同时也有大批武士随行,就连身为家臣之首的城代稻田九郎兵卫亦随他同行。因此一行人沿途相当引人注目。

听说藩主是进入洲本城时一时心血来潮,才想到要来观赏净琉璃。对松之辅而言,藩主来看戏当然是荣幸,只是事出匆促,着实让他忙不过来。

首先,舞台是有,但实在寒酸到不配讨藩主欢心。这舞台盖在一栋私人宅邸后院,只是个彩排与演出兼用的场子。他们戏班子从来就没做过招待达官显要的准备,这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掩饰此处的简陋着实让松之辅烦心不已。

为了张罗从道路的清扫、客席的安排到餐饮的准备等多如牛毛的大小事,松之辅终日东奔西跑忙碌不停,结果平日甚少发牢骚的他,也发了一顿脾气。

他们在庭院内围出一道帷幕,并在特地铺了一条红地毯的客席中央竖起一面金色屏风。德州公届时将坐在金屏风前,洲本城城代则随侍一旁。随行的武士分列左右。加上所有护驾的武士与从仆,届时观客将约有百人。

不仅如此,藩主还下令让附近百姓共襄盛举。

这也是藩主的一番好意,慈悲为怀的他认为,人形净琉璃本不应仅供武士观赏。

听到这消息,附近民众纷纷从近郊涌入。

这个洲本城外围的偏僻地方平常根本不见人影,今天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尽管作了万全的准备,在松之辅演出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就连站在舞台上的松之辅也吓了一跳。

一开始只听到奇怪的呼喊声,但接下来突然发生一阵骚动,连帷幕都被戳破了。

原来,是那名年轻武士被好几只狗追着咬而疯狂奔逃,惊慌地冲进了看台。

年轻武士一面怒吼一面死命挣扎,数十名藩主部下轮番上阵阻挡,整个会场顿时大乱,花了不少时间才平定下来。当然,演出也被迫停止。

事发后,那些野狗似乎都逃走了。

那名武士则当场惨死。

死者颈部有无数咬痕,但这些伤口似乎不是直接死因。有人认为,年轻武士的身体原本就非常虚弱,他的神经以及脏腑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冲击。

发现死者正是他从京都迎接来此养病的宾客时,稻田九郎兵卫差点当场晕厥。

另外,藤左卫门在别院切腹自杀了,没有留下遗书。

松之辅这才想起来,这天刚好就是第十天。

“你将被狗咬死。”

那妖怪六右卫门狸曾如此说过。

松之辅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俱向稻田九郎兵卫禀报。

“那位武士是一只来路不明的狸猫。”

松之辅如此说明。

城代一脸惊讶地看着松之辅。当然,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可是,不出多久,村里的捕吏足立堪兵卫和附近的富农芝右卫门求见,两人皆向九郎兵卫表示,那武士确实是狸猫化身,甚至说今天这场惨剧,造访芝右卫门家的狸猫早有预言。两人声称就是为了一探虚实而来到此地。若两人所言属实,则表明那只狸猫早就预知藩主今天将一时兴起来看戏。这当然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来,两人也解释了这只狸猫与拦路杀手之间的关系。还真是一个奇怪的故事。

然而这两人所言,竟然都和松之辅那天晚上听到的——也就是出自妖怪口中的话不谋而合。

稻田九郎兵卫抱头困惑不已。这件事实在费人疑猜。不,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名年轻武士的确是只狸猫。

藩主听完九郎兵卫陈述全事经纬,又找来松之辅、堪兵卫及芝右卫门等人进一步询问,甚至亲自检视年轻武士的尸体。

尸体依然呈人形。看到那具尸体,稻田九郎兵卫数度几近昏厥。

或许他是担心,万一死掉的年轻武士真是个人,事情就棘手了。九郎兵卫并不太相信狸猫会变成人这类虚妄之事,虽然年轻武士若真是狸猫,反而有助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局面比较容易收拾。

堪兵卫与芝右卫门则宣称,尸体一定会露出真面目,变回狸猫的模样。但等了许久,年轻武士还是没变回狸猫。

这让稻田九郎兵卫大为光火,下令将松之辅等三人投狱。他的理由是,此三人妖言惑众,罪不可赦。不过,九郎兵卫作此宣布时,藩主立刻起身告诉城代,不必采取如此严厉的处置。

“据传阿波乃狸猫大本营,此传说想必也让本地人引以为傲。如果他们说这具尸体将变成狸猫,不妨就等等看吧。如果这具尸骨曝晒一个月后还是人形,届时再处罚他们方为上策。诸位可退去也。”

喜欢看戏的藩主最后说道。

就这样,松之辅等三人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

尸体并没有被埋葬,而是保持原状放在门板上,安置在松之辅宅邸别院中,并施以重重警卫。

至于市村松之辅、足立勘兵卫以及农民芝右卫门三人,虽然上头下令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他们不得离开家门,但由于担心三人脱逃,最后还是决定将之软禁在松之辅家中。

过了十天,甚至半个月,尸体依然维持人形。

这一切究竟是狸猫在搞鬼,还是年轻武士乃狸猫所幻化一事乃骗局一桩?这下连原本对狸猫的话深信不疑的芝右卫门也开始怀疑起来了。

城代与三人一样紧张。甚至有人说,九郎兵卫已经做好切腹自杀的心理准备。

到了第二十五天,尸体突然变成了一具狸猫尸。

这天藩主蜂须贺公正好再度造访洲本城。得知此事,藩主非常惊讶,三人也平安获释。

后来这件事渐渐传了开来:

话说农历十月某日,德州公于淡州洲本城观赏净琉璃,曾于京都犯下杀人罪行之年轻武士长二郎疯狂闯入戏台,大肆破坏,反遭猛犬咬噬身亡,其尸陈放二十五日后化为狸猫。众人见状惊讶不已,相信该年轻武士并非长二郎本人,乃狸猫所变之赝物。然而,长二郎本人又在何方?

伊奘诺神社后头,茂密苍郁的森林之中,有座刚砌好的土冢,周围围着四个正在擦汗的人影。

一个是作旅行装扮的年轻人,他就是谜题作家山冈百介。

另一个在这深山中颇显突兀,是一个身穿时髦的江户紫和服、肩披草色披肩的年轻女人,也就是市村家中那位标致的女佣——巡回艺伎阿银。

她身旁则是一个穿丝质白衣、胸前挂着偈箱、头裹行者头巾的修行者,也就是妖怪六右卫门狸——诈术师又市。

最后一个是身穿直条纹和服、外披褐色外套的矮个子老头治平,也就是自称芝右卫门狸的老头。

蹲在地上的治平以手中圆锹拍打土冢四周,并缓缓回头望向阿银。阿银则拔出插在背上小箱子中的曼殊沙华,轻轻放在土冢上。

丁零——

又市摇了一下摇铃。

“御行——奉为——”

百介双手合十,为死者默祷。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治平说道,“他真的是无药可医吗?”

“无药可医。就算医好了,想必也只会继续痛苦。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能复活,这家伙当然也就不可饶恕。他连女娃的脑袋都给劈成两半,哪可能恢复正常?”

又市回答。

“说得也是。”

治平伸着懒腰应和道。

百介一脸困惑地问:

“这里头埋的是谁?”

“这家伙来自尾张。提到尾张,不消说,就是御三家[19]的成员。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那么,这位就是将、将军的……”

这时阿银以纤细的手指按住百介的嘴,说道:

“你这个作家还真是没常识呀。这只可恶的疯狸猫,也就是这个名叫松平长二郎的恶棍,据说是前任大将军出外游山玩水时与农家女所生。是有这种说法啦,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是吧,又市?”

“嗯。”

又市回答。

“他的父亲是何人、家世如何显赫都不重要。毕竟真相无人知晓,即使知道也无法改变什么。可惜的是,他因自己身世不明而走上了邪路。看样子,这家伙的父亲身份确实不低,但是否就是大将军,则无人能证实。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事实,周围也出现一堆跟屁虫,个个想沾他的光,利用他吃香喝辣。”

“所以,就是这些跟屁虫把他塑造成将军私生子的?”

“搞不好他真的是大将军所生。”治平说,“但这终究是噩梦一场。事情哪有那么简单?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好的时候拼命阿谀奉承,一看到苗头不对,却逃得比谁都快。”

治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继续说道:

“结果,这家伙就因此疯了。他认为自己乃身份低贱的母亲所生,所以才无法成为大将军,就把隐居的母亲找出来杀了,接下来就开始胡作非为。总之,他其实是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白日梦里。当然,自此他反而成为大人物的负担、眼中钉。这家伙以将军自居,完全不听别人所言。大家拿他没辙,只好派几名武士保护他,将他放逐。表面上的说辞是,要他先蛰伏一阵子,静候时机成熟。”

“京都某重要人士收留了他,指的就是这个?”

“没错。”阿银点点头说道,“还不是因为利欲熏心才会受骗。”

“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阿银眯着眼斜望向土冢,继续说道,“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安排,但武士们其实都没什么脑子,收留这家伙根本撑不到三天。这家伙脾气太坏,认为招待稍有不周便开始大吵大闹。为了讨好他,一群人簇拥他前往丸山一带游玩,却与当地居民起了纠纷,最后他竟然杀了附近镇上的一个姑娘。”

“他在京都总共杀了十个人。”治平说道。

“长二郎一再疯狂杀人,只好逃到大阪,结果在那里被捕。但是官府根本不敢处罚他,因为他身上有这个。”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书状,书状上有葵花纹章。

“哦,上头有将军的官印与署名,那么这是——”

“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不过对一般武士而言,这种东西是非常尊贵的。只要出示这张东西,大家对他的身份就会深信不疑。”

又市说到这里,便将书状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抛。在空中飞扬的纸片缓缓掉落地面。

“里头写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反正跟我们这种人没有关系。更何况,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伪造。”

“伪造,这我可不敢。”

治平说道。

“我可没拜托你。”

又市回答。

“反正,这种东西就把它撕个粉碎吧。”

“话说回来,德岛藩主为什么要庇护他?”

“这个嘛。”

这下又市含糊其词地装起了糊涂。

治平拍拍百介的肩膀,说道:

“大人物在想什么,像咱们这种卑贱人等是无法了解的。不过,这件差事还真是累人哪。弄得如此复杂,从筹划到完成足足花了咱们半年时间。如果是要咱们偷什么东西,完成这样的大差事至少可以换个一千两吧。”

“说得也是,你的狸猫还真是演得没话说。”

阿银笑着对治平说道。百介闻言也说:

“没错,你那招调包动作可真快。才从怀里掏出死狸猫,自己就一溜烟躲进狗笼里,简直就像个变戏法的,看得我目瞪口呆。”

“只是,用这些把戏骗那老人,实在让人有点羞愧就是了。”

治平仿佛良心发现,说道。

看来他这句话乃肺腑之言。

“那只狗为什么会直接朝治平你冲过去?”

“那还不简单,因为我事先在衣领及裤子上蘸上狗最喜欢的兔肉汁。只是那腥味可真是教我难受极了。”

“可是,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两只狗真的使劲咬下去……”

“它们不会使劲咬的。”治平又说,“它们不过是在演戏。”

“哦,还看不出来呢。写书的先生啊。”又市说道,“这老头不只相貌长得像畜生,驯服畜生的技巧也是一流。不管狗还是猴子,他都能把它们玩得服服帖帖的,似乎特别有畜生缘。第一只狸猫只花了他半个月时间调教。喂,大嘴巴,那只狸猫后来被你怎么了?”

“早就放回山上啦。”

治平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么,那只死狸猫,又是怎么来的?”

“那是向猎人买的。刚捕获的大狸猫不仅难找,价格不菲。而且上头还不能有枪伤,更是难上加难。”说到这里,治平转头看向又市,继续说道,“喂,我这么辛苦做了这么多事,你打算给我多少酬劳?我这可不是不劳而获,看我花了多少工夫。不只活捉狸猫,费神驯服、调教了两只红毛狗,我还自己扮演狸猫,找猎人买了两只刚捕获的狸猫全尸。所以,可别妄想用一点小钱打发我,至少得让我舒舒服服过一阵子吧。”

“这你不用担心。”

又市笑着回答。

这套恶棍的巧妙把戏让百介佩服得直摇头。

“倒是阿银,你在这桩差事里扮的是什么角色?”

“我趁松之辅不在时假扮成一个乡下姑娘,到他家当女佣,并且招呼那武士一行吃下助眠药。”

“还真是个轻松的差事呢。”又市说道。

“闭嘴。”治平马上把又市臭骂了一顿,“又市,你还好意思笑人家?你的工作更简单,不过是偷偷溜进那武士的房间,念一些经给他听而已。这么简单的差事,再蠢的家伙也干得来。”

“你还敢说我?你天生就是一张狸猫脸,根本连戏都不必演,还抱怨个什么?”

治平愤然地回道:

“喂,又市,当初接下这桩麻烦差事的可是你呀。而且,我不晓得你当时在磨蹭什么,单单让尸体变成狸猫,就花了那么多天。”

“那具尸体一天天腐坏,看得大家冷汗直流呢。”治平继续说道,“要是再拖五天,那老人和捕吏就要被判死罪了。难道你跟那两人有仇,想借机报复?”

“我哪是要报什么仇?”

又市回答。

“好吧,又市,那你就从实招来,这桩差事是谁委托你的?”

又市笑而不答。百介问道:

“委托你办这桩差事的,应该是个身份不凡的人物吧?”

“为什么这么认为?”

“想必德州公他——事前就知情吧?那天他一进洲本城,马上说要看净琉璃。这着实令人生疑,而且那尸体也——”

“你们就别再问了。”又市说道,“很抱歉,是谁委托的不能让你们知道。不过,接下这桩差事并不是为了报复那个拦路杀手。委托我的人只是吩咐我让他凭空消失,不是要我杀了他,只是要我让他消失。毕竟让他活在世上,只会造成更多惨剧。但人死了总是会有人哭泣,所以,既不能留下尸体,也不能让人知道死的是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次的把戏才会搞得这么大。其实我也想过是否可以不杀人,才因此设计出这个麻烦的狸猫陷阱,可是这家伙根本已经不行了。”

又市说完,以悲戚的眼神望向土冢,又补上一句:

“即便他真是大将军的私生子,死时也不过是狸猫之辈。”

丁零——

话毕,他又挥了挥手中的摇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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