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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野铁炮

北国深山居奇兽

逢人口吐蝙蝠状异物

掩人口目使窒息

捕其尸而食之

时值八月中旬,而且是个即使动也不动,汗依然流个不停的酷热早上,山冈百介应邀前往武藏国多摩郡八王子千人町。

八王子距离江户约有八十里路。虽说近,但也并非能轻松走完,感觉上是段不远不近的路程。

百介是个以周游诸藩、搜集各地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因此对长途跋涉自然不陌生。但正由于习惯远行,路途不算远的八王子一带反而没来过。

只见此地气氛恬静,放眼望去净是田圃的畦道上,找不到任何供人暂避酷热艳阳的蔽荫之处。

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百介只得频频拭汗。碰上这种日子,半裸的马夫真让人格外羡慕。

走在前头的小厮似乎也感到酷暑难当。虽是小厮,但毕竟也是武家末裔出身,无法如马夫般不修边幅。

百介并非武士,通常无须如此矜持。每逢大热天,大可穿得一身清凉,要他腰上插两把刀更让他嫌麻烦。不过今日受人之邀,无法如此随性。

比起地上,马背上离天更近。因此,更是酷热难当。最糟的是,此时连阵风也没有。

对方要求他火速抵达。既然如此,理应策马狂奔才对。但百介深恐自己没有资格如此要求,因此只得强迫自己眺望远景,试图忘却酷暑的折磨。

八王子一带住着一个俗称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乡士集团。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是一个平素以务农为生的半农民半武士的团体,至今依然遵循传统,按时操兵演练。

因此百介在心中描绘出农民挥舞着锄头、成群武士在一旁练剑的奇妙光景。但看来这不过是个无稽的幻想。

放眼所及,净是一派田园风光。

不过此处虽属乡间,八王子千人同心这些乡下武士可轻忽不得。此乃幕府直属的组织,就百介所知,历史十分悠久。据说是在神君德川家康入主关东时,以代官头[44]大久保长安旗下的甲斐武田旧臣之小人头[45]为中心组织而成的。这个组织原本负责维持甲斐国境内的警备与治安,后来曾奉日光火之番的命令赴江户担任一段时日的消防工作。在设置虾夷[46]奉行所时,也曾奉派远赴虾夷之地,承担警备职责。虾夷之地,就连曾周游诸藩的百介都没去过。因此,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武士。

时下的武士多半是狐假虎威的纸老虎,相比之下,这种组织已是十分罕见,更难得的是,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的组头中有不少是学有所成的博学家。值此武家士气低落的时代,文武双全者更是弥足珍贵。从其中甚至不乏曾编纂日光与八王子地志之士看来,传言绝非空穴来风。据说组头旗下的同心也不乏通晓兰学、医学、海防论者。

同心山冈军八郎亦不例外,通晓最新医学知识,就乡下同心而言,是个超乎常人预期的博学多闻之士。

百介此行,正是应这位军八郎之邀。

小厮带来的书状中写着:有急事相谈,恳请拨冗莅临。这可是百介这辈子首度应邀,连忙打理行头步出家门,又惊讶地发现对方连马匹都已备妥。看来事态绝不寻常。

百介心中不能平静。

山冈军八郎乃百介的亲哥哥。

追本溯源,百介与军八郎均出生于某铁炮组御先手[47]同心家庭。只是百介在懂事前,便被送往某商家当养子,因此对持棒当差的生父毫无记忆。

由于从未被告知自己的出身,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但百介被送去当养子,似乎是因为家境贫困之故。虽然如此,之后一家似乎仍无法摆脱困境,百介的生父只得抛开同心身份沦为浪人,在失意中去世。那段时期的经纬,直到兄弟重逢时,百介才从军八郎口中得知。到头来百介并没有继承养父的店家加以经营,而是过起悠闲的放浪生活;军八郎则是踏实地努力精进,后来买下身份成为八王子同心。

大哥还真是值得景仰呀!百介总是如此认为。换作自己,绝对没办法像大哥这般杰出。百介的笔名冠山冈为姓,无非是出于对大哥的这份仰慕之情。不难想象,允许百介冠山冈为姓的军八郎对他也抱有同样的情感。在军八郎看来,自己也活不出百介这种不受刻板条规限制的逍遥。

总之,兄弟俩对彼此都抱着难以言喻的崇敬。虽然成长环境迥异,但两人毕竟是继承了相同血脉的亲兄弟,在看似刚正不阿的军八郎心中,确确实实也有着一如百介那热爱奇闻异事的性格。或许军八郎对百介这种一听闻古怪传言便不分东西四处奔走的生活方式,同样是钦羡不已。不过——

在马背上眺望着乡间的恬静风光,百介心中其实是五味杂陈。

他在一栋看似阵屋[48]、铺着茅草屋顶的房屋前下了马。

没过多久,军八郎便两眼圆睁地走了出来。待认出百介后,军八郎才一脸安心地向他低头致意。

“请别如此多礼。请问……”由于自己一身装束让人难以联想是同心亲人,百介在他人面前不敢直呼他大哥,“请问是出了什么事?”

军八郎抬起头来,“嗯”地低吟了一声。“的确有要事相谈。是想请你勘验……一具尸体。”

“一具尸体?”

没错。简短地回答后,军八郎便领着百介进了屋。

土间中央铺有凉席,上头覆盖着一张草席,从其中露出的一双脚看来,的确是具尸体,没错。军八郎吩咐左右两旁的小厮让出一个位子,接着便把站在门外的百介叫了进来。

“抱歉难看了点,他的死相并不自然。”

听来像是死于他杀。

“在下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判断这位同侪死因为何,也不知该如何结案。组内所有同心均为此深感困惑,完全判断不出他是死于他杀,抑或是意外。因此,才想到若是周游诸藩、搜集巷谈风说的你,或许见多识广,可以为在下指点迷津。”

“不过,大哥,就连精通医术的大哥也无法判断,小弟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可不一定,军八郎说道。

对百介而言,这哪有什么不一定?大哥这种态度不过是对自己期望过高。原因是对和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弟弟多少抱有一点憧憬,才会如此抬举百介罢了。不过,百介觉得他这期望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便先询问尸体的死因究竟有何不自然之处。

“死因……其实一目了然。”

“那么,究竟是……”

“你就亲眼瞧瞧吧。”军八郎说完,便掀开了草席。

躺在草席下面的是一名正装的武士。尸体身上和服短外褂、裙裤、护腕、绑腿一应俱全,或许略有松脱,但衣着依旧算是整齐,甚至没有半点脏污。尸身上也不见半道刀伤血痕。

不过——

“这……怎么可能?”百介看得瞠目结舌。

只见那尸体嘴巴大张,两眼圆睁,表情一脸惊愕,或者该说是惊恐。更古怪的是他的额头。那额头上嵌着一块石子。那石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怎么看都不过是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怪的是它竟然嵌在死者的额头上。

“此乃在下的同侪滨田毅十郎先生。尸体是在通往入山岭的小津川岸边发现的。尸体上面……”军八郎停顿了半晌,接着继续说,“没有其他外伤,因此应是这块小石子致死无误。不过,百介,这……到底是如何……嵌进去的?”

“不可能是……撞上的吧?”

这的确离奇。额头使劲撞上石子的确会受伤,倘若正好命中要害,的确也可能致命。但冲撞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让石子嵌进额头里吧。若是大石还能理解,但这却是块小石子,或许能伤人,但绝不可能嵌进额头里。若是豆腐或米糠就没话说,但朝如蒟蒻般富有弹性的人体扔上一颗圆石,要嵌进去岂不是难若登天?

“在下也曾想过凶手是否用了类似投石机的东西。不过即使用了那类凶器,应该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军八郎如此说道。

不愧是个对最新学问极有见地的博学之士,一切都讲究逻辑分析。投石机会将石弹朝上方射出,画出抛物线后飞往目标。虽然远比徒手投掷更具杀伤力,但要命中移动中的物体必定难上加难。即使碰巧命中,理应也不至于造成这种情况。倘若石子砸中脑袋,伤口理应在脑门上。这么看来,这名武士当时应该是配合飞石落下的角度抬头仰望,才让石子砸中额头。但通常若觉得情况不妙,理应会闪躲才是。即使没闪躲——

石子应该也不至于会嵌进去,百介说道。

不可能吧。这石子实在太小了,要以类似投石机的装置命中目标,照理弹丸需要相当的重量,而这块石子未免过于轻盈。

绝无可能,军八郎说道。

“那么,还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凶手曾使用火药。”

百介这么一说,军八郎也双手抱胸地回答:“在下亦有同感。昔日曾看过火药炸石,亲眼目睹硬石应声猛烈四散。旁若有人,或许真会丧命于此。但在尸体附近并未发现任何使用过火药的痕迹,也不见四散的碎石。再者……”军八郎手指尸体的额头,“这并非一块碎石。瞧它形状浑圆,虽然似乎有少许灼烧的痕迹,但绝非炸裂大石产生的碎片。”

百介也认为这说法极有道理,尸体额头上的小石子的确颇为光滑。那么——

“撇开嵌在尸体额头上的是块石子不谈,这种死法最合理的解释或许是从近距离以飞箭狙击。”

“有理。嗯,这块石子若曾为箭簇,那么看来的确像是死于弓箭狙击。倘使当时突然有个持弓的盗贼从死者面前跃出,趁其措手不及,朝其眉间放箭……的确可能造成此种情况。”军八郎俯视着尸体说道。

如果嵌在这具嘴巴大张的尸体眉间的是一支箭簇,死相确实会——至少比现在——显得自然得多。不过,嵌在理应插箭簇之处的却是一块小圆石。

“是否可能——这石子就是个箭簇,只是后头的箭柄在命中后折断或脱落了?对了,现场是否有什么类似箭柄之物?”

“没有。再者,就形状上分析,要拿这块石子充当箭簇,未免也太不合理。它毫不锐利,虽然没拔出来,但光从露出的部分看来,也不见任何曾被缚在箭柄上的痕迹。”

“所言甚是。”

若要以它取人性命,还不如用支普通的箭。

“凭这块石子,再怎么射都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吧。”

“的确不可能。看来这绝非人为,或许是某种天然因素所致?”

“大哥的意思是……意外?”

“与其说是意外,或许更应该说是天灾吧。”军八郎说道,“从落雷等现象可知,自然可能给人带来各种超乎想象的怪异灾害。诸如石从天降、兽身碎裂等现象,也时有所闻……”

“大哥说的是棂鼠吧,果真不愧是博学多闻。此乃一种栖息于北国山中的野兽,一为人发现,便会自碎其躯。大家都相信这种碎裂会召来山神之怒,因此若遇此情况,该日便不宜继续狩猎。”

“看来山地果然多异象。那么……”

(原来如此。)

百介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找来了。军八郎期待找个外人来证明这是个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异象,借此达成某种结论。

“正巧又碰上这种大热天。”军八郎蹙着眉头,将草席盖回到尸体上,“因此,非得在今日将遗体下葬不可。再加上还得给遗族一个交代,因此在下只得赶在日落前请你来验尸。也没问你是否方便,便要求你火速赶来,真是万分抱歉。”

军八郎再度低头致了歉,接着命小厮过来带路,将百介请进了客厅。百介诚惶诚恐地走了进去。

不料客厅竟然比土间还闷热。原来这栋屋子里最凉快的地方就是稍早身处的土间。因此,不宜遇热的尸体才会被停放在那里。

只听到屋外传来阵阵蝉鸣。军八郎缓缓问道:“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

“这……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鸓鼠’?”

鸓鼠?军八郎高声惊呼,露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你指的可是那妇孺口耳相传的妖怪?”

“嗯,可以这么说。”百介开始翻阅挂在腰上的记事簿,里头详细记载了他从全国各地搜集而来的奇闻怪谈,“鸓鼠这东西,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称呼。江户则称之为飞鼠。”

“鸓鼠。”军八郎重复了一遍后问,“那不是兽肉贩子的俗称?”

“是的,这个词常用来称呼贩卖山猪或鹿肉的贩子,还有烹煮这类野味的店家,有时也用来骂人,比方说,那家伙是只鸓鼠之类的。”

“就是指古里古怪的人吧?”

“是的。有时也用来形容不该染指的女人。这种用法的语源想必也是出自这类野味料理,衍生自通常不该吃的肉或经过调理后让人无法辨明种类的肉。不过大哥,鸓鼠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鼯鼠。”

“鼯鼠……可是那种貌似老鼠,在树与树之间滑翔跳跃的畜生?”

“是的。孩童们不是常把衣服袖子拉大,戏称自己是鼯鼠吗?他们模仿的就是这种畜生。”

“原来如此,模样的确有点像。你的意思是鼯鼠也会化为妖怪?”

是的,百介翻阅着记事簿说道:“日久成精的鼯鼠,名曰野袄。”

“野袄?”

“是的,意乃荒野之袄[49]。”

“为何以荒野之袄形容?”

“噢,因为这种妖怪会在人行于荒野时,突然从眼前蹿出,挡住去路。在理应毫无遮蔽物的山野中,这种感觉活像被纸门挡住去路似的。这类怪事在土佐等地常有发生。筑前一带称此异象为涂壁,壹岐国则以涂坊称之。由‘坊’一字可见,一般公认这种现象并非单纯的异象,而被认为是妖怪作祟。虽然称呼因地而异,指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

“嗯……不难想见,若视线为体形硕大的鼯鼠所阻,感觉的确像被纸门挡住。不过那么小的畜生,真有可能长成这般庞然大物?”

“噢,其实并非如此。”百介强忍着笑意回答。想不到生性严肃的军八郎对这种无稽之谈竟然如此认真。“该怎么说呢。在这坂东一带,野袄被认为是一种类似包袱布般的东西,因此佐渡一带以衾[50]称之。其实,它体形并不庞大。”

“体形并不庞大,却被以袄形容?哎,果真奇怪。完全无法想象它是什么模样。”

“小弟认为,不如把它想象成寝具的衾。就挡人去路这点而论,的确是以袄形容更为贴切;但若联想到鼯鼠的形状,或许以被巾来形容更为妥当。也有人称之为晚鸟或木板方盘。这些称呼都源自对蝙蝠一类的联想。据传突然罩到人脸上的,就是这种东西。”

“噢,”军八郎高声说道,“有理。双眼被遮蔽,感觉的确如同被异物挡住去路。那么,衾这个称呼,也同样是个比喻吧?指的是视线突然为异物遮蔽,这既可以拉上纸门比拟之,亦可以罩上被巾形容之。嗯,或许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军八郎双手抱胸,接连点了好几次头后,才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这话题的确有趣,但和本案可有什么关联?”

“有的。这野袄会贴在人脸上吸取精血,但它其实是被一种名为貒的东西操控了。”

“貒?指的可是穴居的狸?那么会不会是狸、貉一类?”

详情小弟也不大清楚,但应该就是这类畜生,百介回答。

“不过,就大小、形状而论,狸与鼯鼠可是大不相同。鼯鼠与蝙蝠,不,应该说是与松鼠更为接近,与狸毫无类似之处。”

“的确是如此。虽然有人将其视为同类,但鼯鼠即使日久成精,理应也不会化为貒。依小弟推测,此巷说的原意应指野袄乃某种鼯鼠,由貒从旁操控。”

“操控?指这鼯鼠是被狸抛出去的?”

“与其说是抛出去的,或许不如说是吹出去的。”

噢,军八郎仰天说道:“嗯……实在难以想象。你的意思是说,它是像放吹箭般被吹出去的?”

“小弟也未曾亲眼瞧见,不过是全凭想象的推测。”

“那么,飞起时速度理应极为威猛才是。”

“小弟也如此认为。从有人称之为野翳或野铁炮这点来看,应是极为威猛,没错。”

“野……铁炮?”

是的。百介点了点头,再度翻阅起他的记事簿。“全国各地均相传有投掷石砾的妖怪,诸如天狗砾、石打等。不过,被冠上‘铁炮’二字的仅限此例。”百介说,“蝙蝠和鼯鼠之辈顶多只能滑翔,绝不可能迅如弹丸。而野铁炮的速度可就相当威猛了。”

“原来野铁炮如此厉害?”

“是的。小弟认为,野袄本身应为某种蓬蓬松松、会朝人脸上罩过去的东西。但野铁炮应该是吹射出去的,既然叫铁炮,想必速度非凡。总而言之,传言深山中的确住着这类妖怪。若真有这种能够发射鼯鼠的畜生,那么这块石子或许就是由这种东西击发的。”

原来如此,的确有理。军八郎恍然大悟,接着便低头沉思了起来。“若你所言属实,那么,滨田先生就是碰上了那种妖怪?”

“如此解释……能否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可就……”军八郎再度陷入沉思。虽然说了这么多,百介也并不能确信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是在想到以铁炮击发石子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后,想起了昔日曾听闻的野铁炮传说罢了。

“大哥。”

噢?军八郎抬起了头来。

“方才所言绝非个人杜撰,的的确确是小弟在北国听闻的传说。不过……”

“怎么了?”

“不过,也不能排除人为致死的可能。”

“人为致死?意思是背后有凶手?”

“是的。若是如此,大哥认为该出面缉凶吧?”

“当然,”军八郎回答,“其实,上司一再交代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倘若他死于凶杀,这便是一件攸关八王子千人同心声誉的大事,若无法尽速缉凶到案,严加惩罚,对外有个合理交代,后果实不难想象。”

“情况并非如此单纯?”

“没错,”军八郎手按太阳穴说道,“若事情如此单纯,一切还好办。但在下的直属上司田上大人似乎无意探究真相,反而希望不要对外张扬。如此一来,在下与组内同侪根本无法商议案情,放手追查。”军八郎蹙眉望向百介,继续说道:“其实,在下对维护武士的声誉并无兴趣。但若真有凶手,那就绝不能放任其逍遥法外。由于找不到适当对象咨询,才特地把你请来。”

果真是正义感十足的汉子。

“不过,听了你方才那番话,在下也开始有点相信了。若北国曾有先例,那么就以异象导致的奇祸来归结本案吧。看来把你请来果然正确,容在下诚挚地向你致谢。”

军八郎再度低头鞠躬,百介连忙劝他起身。

“大哥,可否让小弟进一步调查这件案子?嗯,遗体还是可以下葬,但由于仍有疑点尚待查清,不知可否暂缓半日……不,一日,好让小弟做一份调查记录?”

百介似乎发现了什么疑点。

“暂缓一日不成问题。”

“小弟将于明日再度来访。在此之前,请先别对外发表任何结论。”百介说完,鞠躬致了谢。

火速赶回江户后,百介没有返回位于京桥的家,而是径直赶往曲町,只为造访某位不久前在旅途中结识的人物。

此人名曰诈术师又市。诈术师并不是什么好词,意为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的骗子。从这个别称不难看出,这个名叫又市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从春季开始,百介耗费数月周游越后搜集怪谈,其间曾碰上某件事,因缘际会地结识了这个诈术师。也不知是怎的,百介和这个骗子竟然臭味相投,甚至还和他结伴返回江户。此人的确是个骗子,但同时却也是人中豪杰。虽然精通许多在人世表层见识不到的龌龊伎俩,但并不靠它们为非作歹、四处行恶。经过几番交谈,百介便深深为他的为人着迷。

小的平日在四谷门外的念佛长屋[51]栖身。道别时,又市曾告知百介他的居处。也曾说过:或许先生用不到小的,但若碰上什么需要调解的纠纷,欢迎先生随时来访。

这人应该帮得上忙。百介觉得他或许能找出答案。大哥军八郎生性过于严肃,是个只看得见人世表层的人。或许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帮不上什么忙,但若要观察大哥看不到的地方——市井生活的另一面,百介或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这种时候,又市这样的人可就大有帮助了。

腮红店、木制家具店、木屐店,他透过小店旁紧临露天空地的木门眺望。只看到好几栋模样相似的长屋,分不清哪一栋才是目的地。再加上天色徐徐变暗,薄暮让景色显得混沌纷乱,每栋长屋看起来更是大同小异。

尽管夏日白昼漫长,此刻也真的太晚了。太阳在他四处寻找的当头失去踪影,突然下起了雨。

他慌忙跑进了空地。这种长屋的屋顶没有排水管,雨水宛如瀑布般沿着木板屋顶朝空地中央倾泻而下,这下他浑身被淋得更湿了。虽然还是让他找到了地方避雨,但长屋原本就弥漫着浓浓的湿气,再加上地面排水功能不佳,只能眼看着整片空地逐渐化为水塘,为了不时将朝自己涌来的积水踢回去,两脚变得更湿了。

眼看雨一时半刻大概停不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跨出避雨处。这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

“呀,是你?”

“噢,这不是谜题作家先生吗?”

原来开门者就是又市。他身穿白麻布衣,佩戴护腕绑腿,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一身打扮和百介在旅途中初次见到他时完全相同。又市平日四处行走挥洒箱中符咒,表面上是个驱魔祈福的御行。

“瞧先生浑身都湿透了,快进来吧。”又市说完便将百介拉进了屋内。

“这、这儿就是……你的……”

“不,这儿是我家。”客厅里还坐着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

“噢,你不就是备中屋,不,治平吗?”

治平是常与又市为伍的小混混,据说是易容高手。他现在的模样就和百介初次见到时截然不同。

“别来无恙?上回承蒙先生照顾了。不把身子擦干可是会着凉的,快拿条手巾擦擦吧。”治平以粗鲁的口吻说道。

“噢,我上这儿来……”

看他们俩凑在一块,铁定又在策划什么计谋了。

“并没有偷听两位在谈些什么的意思。”

“噢,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上次办那桩案子时,已经让作家先生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现在我们俩正在商讨去甲府处理一桩案子的细节。倒是作家先生,可是来找这诈术师的?”

“是的,我有件事打算找又市研商。”

“研商?什么事这么严重?”又市笑着说道,“那么,就等我们甲府这桩案子结了,手头没事时再说吧。”

“这、这、这件事可等不得。今日就想稍稍借重你的智慧……”

“先生真是太抬举我们了,我们俩不过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尤其是这个老头,先生瞧他生的这副德行,活像个吃人妖怪。”

“少啰唆!”治平回嘴道。“总之,快把脚擦干进来吧。我们和作家先生也算有缘,有什么事就说来听听。喂,阿又,瞧你愣愣地挡在那儿,作家先生哪能上来?先生,请都请了,就快上来吧。”

虽然生得一脸凶相,但这个名叫治平的老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不知是何故,百介对自己识人的能力倒是颇有自信。

屋内除了被褥,几乎可说是空无一物,让人看不出屋主平日靠什么样的活儿营生。

百介走进客厅,稍稍打了声招呼后,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可有什么投掷小石子的方法,能让小石子以猛烈的速度嵌进人的身体?”

“什么?”治平听了纳闷不已,一张皱纹满布、方方正正的脸上挤出了更多的皱纹。又市则笑着回答:“这哪有什么不可能的?老头,你说对吧?”

是呀,治平一脸阴沉地回答。

“这……如何能办到?”

“利用铁炮呀!”

“铁炮?”

铁炮可以击石?

“你的意思是,以石子取代弹丸击发?”

可以这么说,治平回答。

“也就是说,把石子塞进类似种子岛火绳枪或短筒火枪的东西里击发?这么做,铁炮岂不是会炸裂?”

“若是普通的铁炮,应该会炸裂,没错。”

“所以使用的不会是普通的铁炮?”

“虽不知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但我就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先生吧。先生应该也知道铁炮是从外国传入的吧?”治平突然转换态度问道。

“噢,因此才被称为种子岛吧。据说是在天文十二年葡萄牙人漂流到了大隅的种子岛,所谓的火绳枪由此传入……”

“嗯,正是如此。时下国产的铁炮就是以当时的火绳枪为基础锻造的,形状至今仍没什么改变。不过呀,先生,铁炮传入国内的时间其实更早。”

“是吗?确曾听闻年代可以追溯到更早。否则直到有异国人漂流而至才知道有这种东西,未免也奇怪了点。有人说文龟二年曾由南蛮人引进,也有人说武田家曾于大永年间获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比这些更早。”治平说道。

这可就没听说过了。

“铁炮并非只有南蛮人才有。可别忘了火药可是唐土的人发明的。”

“这……意思是……”

“只要有了火药,这种器械谁都做得出来。早在战国乱世之前,海盗就已频繁往返大陆。据说当时,他们就曾引进过类似铁炮的东西。当然,那种器械和种子岛不同,制工可能较为粗劣。”

“那种铁炮能击发石子?”

“那东西有人称之为石弓,有人称之为石枪,名称林林总总,但总而言之,就是铁炮。”

“这……没想到比德川之世还早的东西,竟然能残存至今。”

“我说先生呀,”治平向前探出矮小的身躯,“扫帚和木屐都是幕府时代前就有了,而且还演变得愈来愈好用,不是吗?”

“话虽如此,不过那些东西是生活当中常用的工具,不同于这种已经失传了的技术。”

只见治平的双颊松弛了下来。

“难道它……尚未失传?”

“别忘了,咱们江户的工匠可是有两下子的,万万不可小看吾国的技术。这些人什么东西都做得出来,而且还会稍加改良,让东西用起来更顺手。不过,先生可知道为什么种子岛一直没做过改良?”

“这——”

这可想不出什么解释。

“就让我来告诉先生吧。那是因为种子岛原本的结构就很理想,只须依样复制就成了。要把这东西做好很简单,只需将其分解,复制出相同的零件,再进行组装即可。铁炮是打仗时用的,所以就和刀一样,数量不够多可派不上什么用场,因此力求构造简单、易于大量制造。时下也有无须使用火绳的铁炮,但极难瞄准,因此无法普及。不过,石枪打战争开始前就有了,而且多为盗贼所用,因此发展截然不同。”

“盗、盗贼……”

“嘿嘿嘿,”治平笑着说道,“虽说是盗贼,可不是一般的盗贼。这些家伙自古便和大陆进行交易,也就是海盗。有些甚至狂妄到以水师什么的自居呢。”治平眯起双眼凝视着百介,“若真有人代代保留了那些家伙使用的石枪技术,并屡经改良承袭至今,其实也不足为奇。”

“呵呵,”又市笑着问,“怎么啦?瞧作家先生一脸嗅到臭鼬放屁的神情。”

“噢,没、没什么。”

百介完全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事实,还是纯属无稽。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依然感觉颇为荒诞。

“别看这个老头生得这副德行,昔日也曾干过盗贼呢。”

“噢?”

阿又,闭嘴。治平狠狠瞪了又市一眼。

“怕个什么劲儿?先生可是值得信赖的,即使亲人里有人当差,也不会把咱们卖了。”又市说道。百介只感到心脏猛跳个不停。“倒是你这神棍,明明十几年前就金盆洗手了,怎么还忘不了这种出卖、被出卖的土匪把戏。”

治平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作家先生,这个叫事触治平的家伙,出身鹿岛。‘事触’这词原本的意思是四处传扬鹿岛神宫的神谕者。但这家伙也不知怎的……”

“阿又,闭嘴!”

“怕个什么劲儿嘛!总而言之,虽然这种勾当通常是女人干的,但这老头从前也颇擅长进店里拉拢人加入盗匪,曾是个享誉圈内的大骗子。论欺诈,这老头可是无人能敌。”

别再提什么当年勇啦,治平把脑袋别向一旁说道。

“喂,不把话说清楚,人家怎么可能明白。当年将这老头调教成天下第一大骗子的,是个海盗出身的土匪头子,名叫野铁炮岛藏。”

“野、野铁炮!”百介不禁失声大喊,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早被他看穿了。

“那个野铁炮,指的就是这老头方才提到的击发石子的铁炮。据说岛藏这个人出身壹岐,年轻时在玄界滩曾是个名震一时的混混。也有传言称他曾在长崎学习兰学。后来他一路流浪,最后当上了濑户内海的海盗头子。就是在那个地方,他接触到了世代传承下来的石枪,并略加改良,使其更易于使用。因其为野外锻冶,故名野铁炮。当时各方曾视其为一大威胁。”

“一大威胁?”

没错,又市说道。

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着实让百介百思不得其解。

但又市继续说道:“虽不知这石枪的构造如何,但打起来却比种子岛要精准。也不知是火药的配方有哪里特别,还是有什么特殊的装置,总之据说几乎是百发百中。击发的是普通的石子,而且还是自家土制,想做多少支就能做多少支。岛藏老大毕竟是个大人物,据说他从没用这石枪杀过人。不过他毕竟不是大名,没几个盗贼胆敢拥枪自重,因此广为外人畏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嘛,手上有这种东西——

(有这种东西,谁不怕呢?)

“这、这种枪如今……”

“如今已不复存在。”治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不复存在?”

“野铁炮老大锻造的石枪已不复存在。不过一如我方才所言,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仍在制造类似的东西。毕竟这种击发石子的铁炮自古便有,若有其他哪个人像老大一样将其略施改良,造出更易于使用的铁炮,其实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那名叫岛藏的盗贼制作的器械,原本也是根据传统的石铁炮略加改良而成的,因此假使其参考的原型仍在,姑且不论是否精准,要想击发石子也不无可能。

好了,又市说道。

“噢?”

“作家先生,这家伙已经一字不留地把该说的都说了,不知作家先生是否也能表明来意?”

“好吧。”百介也无法再隐瞒了,只得全盘道出。要想瞒过这神通广大的诈术师,凭百介的这一点道行大概还差了十年、二十年。不过,随着百介说明来意并细述整个事件经纬,两个混混的表情也变得愈来愈僵硬。尤其是事触治平的神色变化更是明显,到头来圆睁的双眼都布满血丝,双唇也失去了血色。待百介把话说完时,雨已经停了,屋内也变得一片漆黑。屋外传来阵阵蛙鸣。

“那个……”黑暗中,只听到治平问道,“那遇害的同心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是的,百介回答。

“那么,先生大哥的上司名为……”他在黑暗中再次问道。

记得大哥说,姓田上。百介这么一回答,黑暗中的治平便沉默了下来。百介还感觉到他正在悄悄打战。接着,似乎听到两个混混在黑暗中,而且是悄声地讨论些什么。百介完全听不出他俩的谈话。蛙鸣声中,依稀夹杂着自己血液的流动声。此时百介开始徐徐感觉到一种似乎踏上了不归路的恐惧。他深感自己生息的世界和两人的有着天差地别。

百介活得的确不似军八郎般拘谨,总是四处放浪、随波逐流地游戏人间,但和潜藏在眼前这片黑暗中的两人大不相同。他们的人生和军八郎正好相反,甚至可说是完全沉浸在黑暗当中,绝不是百介这种半吊子应该往来的对象。百介深受又市吸引,和百介对军八郎的仰慕之情或许有几分相似。若将军八郎比拟为白昼,又市则就是黑夜。而两头都不是的百介,不仅对昼夜抱有同等的憧憬,其中或许还掺杂着几分忌妒。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他怀疑自己是否应将昼夜联系在一起,也纳闷这么做会不会犯什么禁忌。

此时,黑暗突然晃动了起来。只听到有人将门拉开,霎时——

突然有人点亮了一只灯笼,只见修行者头巾在朦胧中浮现,原来点灯的是又市。又市提着灯笼的影子顿时塞满了整个屋子。

“又、又市……”

影子顿时晃动了一下。屋内已经不见治平的身影。

“作家先生——”

“噢,什么事?”

“得感谢先生告知我们这个消息。看来,我们和作家先生果真是有缘哪。”

“是、是吗?”

(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又市缓缓转过身来,影子也随之转了一圈。

“一如作家先生发现的,取了那同心性命的,应该就是野铁炮,没错。”又市说道。

究竟他指的是妖怪野铁炮,还是盗贼野铁炮,这点百介当然无法判断。不过还没来得及问,又市又继续说道:“依小的看来,明儿就要展开一场搜捕野铁炮的行动了。”

“搜捕……”

(他怎么会知道?)

“那么,要搜捕的野铁炮是……”

“不过对方是个妖怪,靠这种半吊子的招式哪对付得了它。”

听来应该是妖怪野铁炮了。似乎猜到了百介会如此判断,又市继续说道:“倒是有个方法可以预防野铁炮袭击。只要在怀中放一种名叫卷耳的草。如此一来,那只貒就无法吹出野袄了。倘若脸被野袄罩住了,靠刀刃是割不开的,但若以染有铁浆[52]的牙,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它咬破。不过,卷耳这种草不易取得,要武家人涂抹铁浆亦是强人所难。因此……”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递向百介说道:“此乃能烧退妖魔的陀罗尼咒,请转交给作家先生的大哥。只要把这张符朝肩头上一贴,应该就能幸免于难。”

又市说完,便摇了一声铃。丁零——

翌朝,百介也没找到答案,便动身前往八王子。虽然仍得不出结论,但既然已经听了这么多,也不能坐视不管。再加上找不到推托不去的理由,因此只得二度造访军八郎,并将符咒交给他。

迎接百介时,军八郎一脸古怪的神色。令人惊讶的是,他们还真的展开了搜捕行动。

昨日百介离开后,军八郎随即前往上司田上兵部的宅邸,禀报了山怪野铁炮的传言,并表示:“由于死因仍待详细调查,尚需一日准备调查记录……”

据说也不知何故,田上当时脸色铁青地说,若真有这种妖怪,可不能任其继续撒野。山中亦有民居,若任其危害百姓,势必损及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声誉。应立刻准备进行搜捕,及早捕获消灭。

一如其名,千人同心乃以旗本身份的千人头[53]为首,旗下有组头十名,每组均有百名同心,合计千人的组织,由各组轮流执行不同的勤务。田上并非组头,仅官拜奉行所的头号同心,带领的是包含死去的滨田与军八郎等约十名下属,每位同心又各率一名小厮,因此共有约二十人参加本次搜捕行动。据军八郎所言,这次行动似乎未曾知会组头。

“对付妖怪也不必急着邀功,但田上大人对这案子的态度实在奇怪。虽然亟欲为部下报仇雪恨的心情可以理解……”绑上了束衣袖的带子并撩起外襟往腰上掖的军八郎说道。

百介将昨晚又市所言陈述了一遍,并将符咒交给了他。军八郎面不改色地收下了符咒。

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看他这样,仿佛以为百介要求暂缓一天,全都是出于关心,只为替他求得这张符咒似的。百介看在眼里虽然有点庆幸,但多少也略感心虚。

军八郎绑上扎头巾,将符咒往胸襟前一插,便带着小厮前往山野。虽然百介的任务已经完成,但并不想这么早离开。只是实在不敢要求同行,便留在宿舍里。纵使坚持要去,同心能干的活儿,他也是一样都干不来。最后,百介只能独自留在屋内,为大哥看管官舍。

这官舍与其说是武士宅邸,其实更接近农家。虽然如此,比起左门殿町周边的御先手同心官舍,这儿可宽敞得多了。军八郎尚未成家,因此伙食悉数委托邻近农夫的妻女代为料理。此外,还有一名男仆负责料理伙食以外的身边杂务。这名男仆其实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虽然耳朵似乎听不大清楚,办起事来可是十分机敏。据说年轻时还曾为捕快持过十手捕棍,看来这个名叫太助的男仆可能曾在官府内当过随从之类。

和这个前随从老人聊了一段不投缘的话后,百介又吃了点腌萝卜,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正午。

今天不似昨日炎热,大概是有风的缘故吧。

百介从檐廊走进庭园,使劲伸了个懒腰。辽阔的景色给人一种开放感。

整个江户都是平的,低矮的建筑物杂乱地群聚在一块过于平坦的土地上,景色当然不会太好看,再加上大江户圈以内的排水效果实在太差。有了周游诸藩的经验,他才领悟到江户原本是个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大家不过是强忍着一切恶劣条件,将其整理成一个能住人的地方罢了。而且还强忍着一切不便,让这块地方挤满这么多居民,造成了更多不良的影响。但大家还是学会视而不见、刻苦忍耐,或一笑置之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这就是江户。

相比之下,八王子一带有着成群山峦,还有田圃、屋舍及河川点缀其间。适度的抑扬顿挫让人看了心旷神怡。在山中久了,或许真会忘了品味山中生活的乐趣。原因是一旦习惯了山中生活,对山岳本身的美将会视若无睹。住在海边也是同样道理。而在江户,唯一能看到的山只有一座富士山,河川则多为水道沟渠,生活在一片平坦中让大家错过了诸多美景。

不分昼夜,都是同样无趣。百介感叹道。眺望着远方山峦,暂时忘却心中烦恼。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了怪异的声响,也见山鸟伴随着声响成群飞起。

“这是怎么回事?”太助似乎也发现情况有异。年迈的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庭园,以手遮阳朝远方眺望。“哎呀,看来事态不妙。可否请先生在此留守片刻?不知主人会不会出什么事,我得过去瞧瞧。”

也不知道老人这么说可有什么根据。只见他撩起衣摆,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即使真有什么事,看他这副德行应该也帮不了什么忙,只会碍事而已。

不过,情况看来的确不妙。而且,还真被那老人说中了。

不出半个时辰,便听到一阵嘈杂声从屋外传来。没想到,出门入山进行搜捕的所有成员悉数遭到妖怪袭击。只见参加搜捕行动的一行人,个个踏着比方才的老人还踉跄的步伐,从山的那头回来了。不只是同心,就连小厮都像是喝醉了似的,个个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回来。

其中唯有两人例外。一个是军八郎。另一个则是这次搜捕行动的总指挥,田上兵部。

只见军八郎不同于其他同侪,依然步伐稳健,肩头还扛着一个看似大型野兽死尸的东西。至于田上兵部,则是被四名小厮抬回来的。一眼就能看出他并非神志不清,也不是双腿发软。只见田上兵部两肩和双腿都让人抬着,打大老远就看得出他已经死了。而且他的额头上还嵌着一块石子。

小厮们踉踉跄跄地把田上抬回来,谨慎地将遗骸放到了事先铺好的凉席上。军八郎朝着遗骸默祷了半晌,接着便将扛在肩上的兽尸摆到了田上身旁。百介发现这是一只体形庞大的狸,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原来,这就是野铁炮。

百介不由得跑了过去,仔细地观察起这妖怪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只日久成精的狸,也就是所谓的貒。

“大哥……”百介抬起头来,只见军八郎深深吐了一口气说:“百介,多亏有你相助,在下才能幸免于难。”说完又以两手拍了拍百介的肩膀。

“这、这么说来,大哥一行真的碰上了……”

“没错,在下一行人果真碰上了野铁炮。你方才也瞧见了,大伙儿都被罩住了脸、吸取了精气。倘若没有它,在下想必也无可幸免。”军八郎指着那张陀罗尼符咒说道。

“被、被罩住了脸?大家真的都被野袄罩住了脸?”

“没错,在下也被罩住了。”

“真、真的吗?”说老实话,百介还是不大相信。“那东西果真是鼯鼠?”

“感觉似乎是一种柔软的毛皮,就这么突然从背后朝咱们头上罩来。不过,也不知是怎么,噢,或许是这张符咒果真灵验,罩住在下脸上的野袄没多久就脱落了。如果再久一点,或许在下早就窒息了。当时在下的小厮已经失去神志,倒在身旁了。赶紧将他弄醒后,在下连忙四处巡视,但为时已晚,其他同侪均已遇袭。最遗憾的是……”军八郎转头望向田上的遗体。“想必田上大人曾与此山怪对峙,一番英勇的缠斗后与其同归于尽。早知如此,真该把这张符咒交给田上大人才是。”

“不过,大哥……”

“不,田上大人想必是避开了飞来的野袄,然后与这野铁炮对决的吧。”军八郎低头俯视起狸尸。“这妖怪的尸体是在距离田上兵部遗体近四米处找到的。”军八郎弯下腰,指着这只狸的颈子说道,“此匕首乃田上兵部所有。瞧它身上不见其他外伤,看来一定是死于田上大人之手。依在下所见,这野铁炮应是在发现自己吹出去的野袄没有命中,准备击发一颗石子的一刹那,被田上大人以匕首刺中要害,一命呜呼。”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过是一只狸。虽然就体形大小而言,这只狸的确不寻常,但在百介看来,这应该不会是只能击发石子、吹出野袄的妖怪。畜生终究是畜生,不管活多久、长多大,在百介看来,这完全不像只身怀妖力的怪物。在四处云游期间听到愈多这种故事,愈是让百介体会到,若真有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妖怪,也不该是这种具有实体的东西。

从曾幻化为人的狸身上剥下的皮、从曾吃过十个人的大鼬身上剥下的皮,这类东西百介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但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都不足采信,怎么看都像是假造的。毕竟兽皮不过是兽皮,尸骸不过是尸骸,死了哪还能证明它曾有什么妖力?眼前这只狸的尸骸也是如此。虽然是只令人诧异的庞然大物,但从它身上就是感觉不到任何神秘的法力。难道这真的就是那妖怪?

不过,军八郎可是深信不疑。“想必滨田先生遇害时也是这情况。虽然他精通武艺,但碰上的毕竟是只妖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突袭,当然没有任何胜算。不过畜生毕竟是畜生,碰上勤修武艺不辍的田上大人的反击,最后还是赔上了性命,只可惜田上大人也与它同归于尽了。毕竟那是法力强大、千年成精的妖魔,对其底细缺乏了解,终究无法全身而退。若是听了百介友人的报告,想必大人理应也能躲过这个劫数才是。在下能平安归来,也真该好好感谢那位友人相助。”说完,军八郎再度心怀感激地摸了摸又市赠与的符咒。

那诈术师的符咒果真灵验?即使事实证明似乎真是如此,百介还是颇为存疑。

不过,若只是军八郎一人遭袭,事情还不难解释,但九名精壮的同心和十名小厮都经历了这件怪事,看来他们碰上的还真是名叫野袄的妖怪。而军八郎因携带符咒得以幸免也是事实。这下不信也不成了。

就在此时,组头佐野有斋手持大刀赶到现场。

亲眼目睹现场的奇态,这统率千人同心中的百人、官拜三十俵一人扶持[54]的组头一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在听了军八郎等九名同心、十名小厮及百介的证言后,原本毫不信邪的组头也不得不相信这妖兽果真存在。

这场野铁炮事件就此落幕。

当晚,百介应军八郎之请,在此暂住一宿。

理由是需要借助百介的知识制作调查记录。由于其他同心皆因头痛或晕眩无法值勤,组头只得命令毫发无伤的军八郎尽速提交详细的调查记录。

即使碰上的是妖兽,但任凭一匹畜生愚弄,毕竟有损武家颜面。因此,除军八郎以外的同心们均须等候上级发落。

唯有军八郎无须接受任何惩处。但他对这处分似乎甚感不服。毕竟他也和大家一同遭到妖怪袭击,也认为出击前请托神佛,对武士而言乃卑怯之举。再加上取了妖怪性命的是田上,军八郎认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安然归返,并没有立下任何汗马功劳,因此不断重申自己理应接受和大家相同的惩处。但上级并没有采纳他的异议。

组头的判断似乎是,田上能击毙野铁炮,是由于军八郎事前曾报告有关野铁炮的传言。因此军八郎也并非全无功劳。而且组头还认为在与狸妖对峙之前请求神佛加护,并非卑怯之举,而是武家应修的有备无患之德。至于其他同心必须接受惩处,是因为即使无神符灵咒可依赖,平日若精于修炼,武艺理应也等同于神威佛功。此次无法竟功,是因锻炼不精之故。

而殉职的田上兵部未经许可擅自入山搜捕,不出数合便为妖兽所杀,虽死但也应追究责任。只是此事乃因为手下同心报仇而起,虽与对手同归于尽,但毕竟还是解决了妖物。最后判定不问其罪,家属也无须接受任何惩罚。

结果,军八郎因这起事件获得表扬。不消说,百介自然成了他的恩人。

当晚,近邻农民、同心同侪与地方乡士纷纷前来祝贺,听完一行人击毙妖怪的始末,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军八郎也将百介这位亲弟弟正式介绍给大家,让他有幸吃遍大餐、饮遍美酒。来访的同心们笑着搔弄这个古怪弟弟的脑袋,农民们也纷纷尊称他为先生,让他听得颇难为情。大伙儿闹到了午夜过后始离去,军八郎这才找到时间撰写调查记录。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军八郎向弟弟道歉了好几回。百介的心境则是五味杂陈。养母早逝,养父的生意有掌柜管理,在喜好风流韵事的历代祖宗留下的古今文书中长大的百介,完全缺乏与血亲相处的经验。因此,百介此刻心中感觉尴尬与亲切杂陈,实难以笔墨形容。

夜色愈来愈深,不知是蟾蜍还是青蛙鸣叫得益发嘈杂。不同于江户蛙鸣的含蓄,这里的蛙类叫起来毫不留情。时值盛夏,屋内门户悉数大开,唯一的遮蔽物大概仅剩这顶罩着两人的蚊帐,完全无法阻隔屋外传来的嘈杂。

军八郎将调查记录大致准备妥当,已是子时过后。

就在此时,蛙鸣戛然而止。周遭陷入一片沉寂。黑暗中倏地冒出一盏灯笼火光。

丁零。

同时传来一声铃响。

“有东西来了?”

丁零。

突然,庭园里浮现一团白影。“御行奉为——”

这嗓音是……百介定睛朝白影凝视。

“大胆妖孽!是来报今日之仇的吗?!”

“只是有事须与您相谈。”

“什么?来者是何许人?明知此处为八王子同心山冈军八郎的官舍,还胆敢登门造次!”军八郎说着,一把握起了壁龛上的大刀。

百介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来者乃又市。

“噢,大哥,且别冲动。这位就是……”百介死命拉着军八郎的衣袖制止道,“这位就是亲手绘制小弟今早交给大哥的陀罗尼护符、法力高强的御行先生!”

“此、此话当真?”

那张陀罗尼符咒仍在壁龛中,被供奉在大刀后方的三方[55]上头。

丁零。

军八郎连忙放下大刀,面向庭园说道:“请问,方才舍弟所言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先生可就是在下的恩人了。恳请宽恕在下的无礼。”军八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隔着蚊帐,一身白装束的又市看起来一片朦胧,仿佛眼前的人影不过是跑马灯,而非真正的人。

跑马灯般的又市回道:“该致歉的应该是小的。此时此刻在此处现身,遭人错认为妖魔之辈亦是无可奈何,理应是在下向大爷磕头请罪才是。但一如大爷所见,小的不过是一介以乞讨为生的御行,如此身份、如此装扮,实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访武家宅邸,更遑论自正门而入。因此,还请大爷饶恕小的这般无礼之举。”

军八郎抬起头来望向百介。也不知何故,百介点了点头。

“不过,御行先生,无论您装扮是否体面,托御行先生赐予在下的护身符之福,在下方得以自妖怪魔掌中全身而退。因此,为酬谢此救命之恩,还请进来接受在下款待。”

“请大爷不必客气,”又市说道,“先前百介先生所言,其实半分为虚,半分为实。”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张陀罗尼符咒确为小的所绘。但充其量不过是碎纸一张,毫无法力可言。”

“但、但是……”军八郎慌忙望向百介。只见同样一头雾水的百介也哑口无言。

“请问,您的意思是……”

“小的此行,正是为了说明此事而来。”

“说明……”

“是的。”又市彬彬有礼地回答。“若依往常惯例,这出戏理应就此落幕。然而,本案事关百介先生的亲兄弟,而且,若百介先生未曾通报小的,此事本将不会发生。再者……”又市低头行礼说道,“曾闻同心山冈军八郎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如此豪杰,时下已是弥足珍贵。因此,小的认为本案万万不可含糊带过,甘冒遭大爷手刃之险,前来交代清楚。”

“甘冒遭手刃之险……如此严重,可不能置若罔闻。”

“那么,就请大爷听小的交代清楚。”

“当然,在下愿洗耳恭听。”军八郎说完便坐正了身子。

此时,随着一阵沙沙声响,两个人影出现在又市身旁。其中一个是事触治平,另一个则是比治平个头更小的老人。

“小的名叫治平。旁边这位老者名叫岛藏,又名野铁炮。”

(原来他就是野铁炮岛藏。)

老人挤出一脸皱纹,慢吞吞地介绍道:“如大爷所见,虽然如今是年过八十的耄龄,但这位就是直到十二年前为止,在坂东一带肆虐的盗贼,曾为蝙蝠组的头领。”

“什么!”军八郎的双颊痉挛了起来。百介也看得出他十分紧张。治平伸手制止道:“小的知道这其中有些误会,请大爷保持镇静。小的昔日也曾为蝙蝠组的一员,听命于岛藏头领。虽早已金盆洗手,但毕竟曾为盗人,如今胆敢在当差者面前表明身份,乃做过相当觉悟,保证绝不脱逃。因此,恳请大爷息怒,静静听小的把话说完。”

“好吧。”军八郎咽下怒气说道。

“蝙蝠组原为在濑户内海一带活动的海盗,平时沿海岸北上,登陆后在内陆建立据点,干了一阵子入夜后的盗匪勾当,再回到船上继续航行,前往下一个港口,就这么一路到了常陆,最后进入坂东落地生根。由于有时在海上,有时在山中,属性难分,故以蝙蝠为名。”

属性难分。这岂不是和我一样?百介自忖道。

“虽说盗匪之徒悉数游走法外,即使讲求盗亦有道,也绝非善类。但就此点而言,岛藏头领的仁德可就值得钦佩了。不仅绝不伤人,绝不砸店,钱也不会悉数抢走。见百两抢五十两,见千两抢五百两,总之只抢一半。若遇对方呼救,也只会迅速退避。虽说贼就是贼,”治平继续说道,“但也因此从未遭逮伏法。只是头领此种做法在同行之间颇受质疑。”

“同行……指的可是其他盗匪?”

“您说得没错,”治平继续说下去,“盗匪其实也是形形色色。譬如五年前曾肆虐江户的荼枳尼组,就专门干强奸妇女、斩杀孩童、烧毁店铺等勾当。”

“官府正在缉捕这群恶徒。”

“似乎正是如此。总之,这群恶棍丝毫不知仁义为何物,要想使唤他们,唯有以金钱引诱。但这位岛藏老大,就连此等恶徒也对其敬佩有加,甘愿听候差遣。只是,仍有些许败类胆敢贸然挑衅。不过,老大拥有一种对付这种人的法宝。”

(就是那石枪?)

百介想起昨夜又市曾说过它是一大威胁。有这种东西,的确算是个威胁。不过——

治平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古怪的东西。那东西形状像短筒火枪,却又有些不大一样,后头还有个状似木槌的握柄。

“这就是岛藏老大将海盗们自古传承下来的石弓略做改良,可击发石弹的铁炮。”

“可击发石弹?”军八郎看得瞠目咋舌,霎时一脸惨白地瞄了百介一眼。从他这表情,百介判断他心里想的是,这下可铸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了。“这代表……”

(这东西果然存在。)

田上和滨田的死因,果然是人为的。那么,下毒手的凶手是——

“该不会……就是三位吧?”

“请继续听下去,”又市说道,“由于下手不必偷偷摸摸,因此这种石枪极适合用来干海盗这种粗暴的勾当。但就连蝙蝠组内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可见它在盗匪同行之间几乎已成为一种传说中的神器。”

“原来如此,这武器并非用来犯案,而是用来吓阻?”军八郎说道。

是的,治平随之回答。“即使没拿来取人性命,也发挥了不小的威吓效果。不过,这种石枪不仅精准度优于种子岛,射击距离也较长;而且以石子充当弹丸,也具有足够的杀伤力。再加上是野外锻冶打造,若有需要随时可展开量产,这就是其被视为威胁的重要原因。不过,世上不乏无恶不作之徒,有些家伙就开始打起了这东西的主意。”

“是想偷取其制作技术吗?”军八郎一脸不悦地问道。

“是的,那些家伙似乎打算将这东西售予西国的大名。”

“原来如此,果真像是恶棍会打的主意。”也不知是否有了什么结论,军八郎终于恢复了镇静。不仅如此,由于是恶徒之间的纷争,他下起评语来也是一副不屑的口吻。

“当时,也就是正好十二年前,岛藏老大解散了组织,打算过隐居生活。做这个决定的理由有二,一是……”治平定睛看着身旁的老人说,“他自认年事已高。当时岛藏老大已经年逾七十,已不再有力气干这行的勾当。二是……”

治平突然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为了外孙女,老大有个外孙女出生了。”

噢,军八郎低声喊道。

“盗匪之流竟然也会成家,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古怪,不过岛藏老大偏偏有个女儿……”说到这儿,治平低下了头。

这下轮到又市接话:“接下来的……他们俩或许很难说出口,就由小的代他们解释吧。不过相信后来的事大爷应该也听过。野铁炮解散了蝙蝠组这件事,很快就在同行间传了开来。这下大伙儿可就再也按捺不住经年沉积的遗恨。原本个个一副有仁有义的模样,看到岛藏老大金盆洗手,就认为也无须再和老大讲什么江湖道义了。”

“江湖道义……因此,就强迫岛藏交出那铁炮?”

“一点儿也没错。那些家伙要求找个人继承那石枪的制造法。老大当然是断然拒绝了,毕竟老大根本没任何义务这么做。既然都抽身了,若仍在世上留下祸根,岂不是有辱自己的侠盗之名?于是,那些家伙就抓了人质以为要挟。”

“该不会就是岛藏的女儿与外孙女?”

“正是如此。”

“此等狂徒果真卑鄙!虽为盗贼,也不可如此泯灭天良!”军八郎语气激动地说道。

“大爷所言甚是,”又市回答,“那些家伙拐走了岛藏老大的女儿与外孙女,逼他若要人活命,就将石枪的制造法交出来。这群恶党背后似乎有治平刚才提及的大名撑腰。这下情况可严重了,老大的决定足以影响社稷将为承平还是乱世。不过,老大最后的选择乃是贯彻一己之信念。”

“贯彻信念指的是……”

“坚持盗亦有道,拒绝对百姓造成任何困扰。因此,岛藏老大焚毁了石枪的蓝图与模具,将一切技术悉数湮灭,仅留下这硕果仅存的一支。到头来,岛藏老大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女儿和外孙女都让人……”

“都让人杀了?”军八郎惊讶地捂住了嘴。

“正是如此。老大宁可毁弃传家宝刀,也不愿见其流落他人之手,并下令手下放下屠刀,蝙蝠组就此宣告解散。由此可见,岛藏老大赔上了女儿与外孙女,可谓以骨肉性命换来金盆洗手。大爷可说此乃因果报应,亦可称为恶之代价。只不过,这代价似乎过于昂贵了些。”

军八郎抿紧双唇,陷入一阵沉思。百介认为此时的军八郎大概已经忘却自己的立场,从心底对岛藏的境遇感到无比的同情与愤怒。

“不过……”又市说道。

“怎么了?”

“有件事倒是十分启人疑窦。其实,石枪的传言、解散一事都还好说,但知道岛藏老大有女儿与外孙女的,即便在组内,理应也没有几个人。”

“也就是说其中必有通敌的内奸?”

“是的,当时曾有两名武士出身者寄身蝙蝠组内。日后发现,这两人就是与其他组织互通声息的内奸。岛藏老大的女儿和外孙女即为此二人所拐。”

“可知此二人后来的行踪?”

“解散时,此二人佯装和气地收下岛藏老大的酬谢金后,从此行踪不明,整整十年完全不见踪影。”

“唉,实在是太没天良。”

是的,又市低声回道。

“掳走岛藏老大女儿外孙女的,其中一人名叫滨田毅十郎,另一人则为田上兵部。”又市继续说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先生大哥的上司名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百介拭去一身冷汗。

军八郎的视线不安地游移了好一会儿。就连百介都感到如此困惑,想必他一定更为混乱。最后,这个严肃不苟的同心不再隐瞒心中的动摇,开口问道:“田、田上大人与滨田先生……原本曾为盗贼?”

“没错。”

“而且还是出卖同伙、残杀无辜妇孺的内奸?”

“一点儿也没错。”

噢,军八郎低下了头,这下他似乎想通了。只见他紧握起放在膝上的双拳,不住地颤抖着。

“或许,这两个武士出身的浪人,他们的同心身份就是用支领到的酬谢金买来的吧。而且还聪明地挑上了八王子这地方。距离太近,反而不大容易被发现,这点实属遗憾。当初百介先生告知尸体的状况时,治平马上就怀疑会不会是岛藏老大所为。听到遇害武士的名字后,答案也就更为明确了。不过,岛藏老大年事已高,传闻早已不良于行。因此,小的等只得演这场戏。”

什么样的戏?军八郎咬牙切齿地问道。

“其实,之所以将那张符咒交给军八郎大爷,乃是为了做个标记,避免误伤大爷。看到滨田为石枪所杀,田上心中铁定是不安稳。既然可以肯定凶手应为岛藏老大无误,理应尽早将其缉捕到案;但若这件事被公之于世,自己曾为盗贼的过去也可能因此曝光,恐将殃及自身安危。因此,他原本打算利用自己有权自由使唤的下属进行搜捕,一逮到岛藏老大便就地灭口。同时也认为只要身边有大批同心簇拥,绝不殃及无辜的岛藏老大或许就下不了手。万一真的遇袭,身边的下属也能保护自己的安危。倒是……”说到这里,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块看似包袱布的东西。

“这、这是……”

“这就是野袄的真面目。”

“但、但是……”

“这不过是张熟牛皮。罩上军八郎大爷的是一块普通的皮包袱布,但其他人罩到的包袱布上则染了麻药,而且还挨了几拳。”

“什、什么?”

“因为我们不得不孤立田上。岛藏老大他已是时日无多。如大爷所见,老大已是走路都走不直,说起话来也口齿不清,取滨田性命时几乎是爬着的。因此小的无论如何都得助老大一偿夙愿。为此,小的才设了这个局,帮助岛藏老大与治平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治平和他们俩也有仇?”百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治平视恩人的仇如己仇?

又市转头望向治平回答:“噢,别看治平看似年迈,其实岁数还不到六十。十二年前年约四十六,也就是……”

“噢?也就是说岛藏的女儿是治平先生的……”

“是的。老大之女实为小的之妻,而老大的外孙女即为小的之女。”治平悄声说道,“只是,虽是仇人,如今田上兵部已是出色的同心,若为无宿人[56]所杀,恐将引起轩然大波,同时也不敢冒犯高官之威信,才被迫出此下策。再加上两人如今均已成家,也不想殃及无辜家属,因此才……”

“设局布置成妖怪所为?”百介不禁感到由衷佩服。若没他们几个揭穿这戏法的底,就连最接近问题核心的百介都无法判明真相。原来那只大狸死尸也不过是为此特别准备的道具罢了。只是,不知大哥对此有何看法。

军八郎只是默默不语。

或许本案的真相让他觉得自己上了当,但百介认为大哥这下毋宁是为了自己曾为田上这种上司效忠而感到悔恨。虽说事前毫不知情,上司竟然是个泯灭人性的大恶棍,还是给了他相当大的打击。

(不过,不知大哥会做什么打算?)

百介想到了大哥的个性,军八郎只要一知晓犯罪经纬,便绝不可能视而不见。只是若将真相公布,不仅眼前这几个小恶徒将难逃被斩首的厄运,田上与滨田过去的所作所为也将同时被公之于世。同侪的同心们将遭严厉惩处,田上与滨田的家属也将连坐受罚,就连当年任用这两名恶徒的组头与千人头都将难辞其咎。

(难道大哥为了坚守正义,将无视这一切后果?)

“大爷的愤怒,小的当然理解。”治平说道,“毕竟小的一伙不仅利用了山冈大爷,还加害了大爷同侪,甚至取了大爷上司的性命,罪证确凿,理应以重罪惩处。虽然小的不认为将之公之于世为上策,但对于其他后果亦早有觉悟。”

军八郎依旧静默不语。

“只是,小的依旧认为隐瞒真相方为上策。若将一切公开,大爷上司昔日所作所为便将无所遁形,势将引起轩然大波。但小的一伙亦为一再利用大爷倍感心虚,虽然表面上本案已结,亦无权阻止大爷继续追究。因此仍期望大爷能自行定夺。不论大爷决定将小的一伙就地斩杀,抑或押赴刑场斩首,一切将悉听尊便。”治平伸长脖子说道。

岛藏也浑身无力地低头跪倒在军八郎面前。又市静静伫立在两人身旁。百介则是紧张到连眼睛都忘了眨一下。

这时,军八郎迅速站起身来。只听到他开口说道:“三位还要在外头待多久?”

百介纳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大哥……”

“自己居高临下,任由年迈长者跪坐在庭园中,岂不有悖人伦?三位不仅是舍弟旧识,也是在下的贵客,还请尽速入内接受在下款待。”

“山冈大爷……”治平抬起了头来。

“想必治平先生是误会了。在下所属的八王子千人同心威名赫赫,个个是武艺高强的刚健武士。或许不敌超乎人智所能理解的妖魔鬼怪,但哪可能笨拙到任由老迈百姓罩上包袱布便会昏迷不醒?再者,在下可是带有驱魔符咒,妖魔鬼怪才拿在下没奈何。御行先生,您说是不是?”

“所言甚是,”又市笑着回答,“不过,符咒是否灵验,端看持有者之人德。”

“有理有理,”军八郎终于开怀地露出了笑容,“想必妖怪也清楚这道理,因此没下错手、杀错人。倘若在下真死于妖怪之手,也必有罪当一死的理由。不过,或许那只狸死得冤枉,但调查记录既已备妥,欲修改也是无从。总之,降魔除妖本非同心该干的差事。百介。”军八郎向百介吩咐道,“快叫太助起身,速备酒。昼夜本不分家,今夜我们就畅饮到天明吧。来,还请各位贵客入座。”

好的,百介答道,并朝蚊帐外瞄了一眼。不过,他无法看清又市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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