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离憎忽然察觉到胖子在轻轻地吹着口哨,顿挫有致,却又不像曲子,他心中一动,未等细想,蓦闻一声悲嘶,东向而来的马车所套的两匹健马突然前蹄一软,向前便倒,倒下之时,双双口吐白沫,一阵抽搐,齐齐毙命。
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使街上的行人大吃一惊,纷纷逃避,以免被倾倒的车辆撞伤。
但车厢只是略略一震,竟自停住了,纹丝不动。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马车的车夫已站落地上,他手中的鞭子正好卷在了车轴上。
莫非他竟是以这根长鞭将车厢生生稳住?
待看清这名车夫时,行人心中皆暗生寒意,如入冰窖。
但见那人一袭灰色长衫,乱发披散,将他大半张脸遮住了,微风吹过,赫然可见他的眼眶凹陷,眼眶内一片空洞。
他竟是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居然成了车夫,无论如何,这足以惊世骇俗。
众人但觉此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他那散乱的头发与灰色的衣衫,空洞的双眼,皆让人心生不适之感。
范离憎心知此人必有不凡来历,但他不想节外生枝,故只是在一侧默默地观望着,心中暗自揣度方才两匹健马怎么会突然倒毙途中,无疑,两匹健马是遭了暗算,但马匹倒下之时,与范离憎已相去不远,若是有人暗中出手,必定难逃他的目光!
抑或是出手之人的武功已高达不可思议的境界,以至于无迹可寻!
那盲人忽然开口道:“朋友何方高人,为何伤我马匹?”
一声长笑自街侧房顶上倏然响起,声音低沉嘶哑,极为难听:“没想到昔日名声赫赫的‘天眼’终骇,竟会沦落至为他人拉车套马的份上!”
盲人嘿嘿冷笑,道:“没想到世间还有人识得我终某人!天下大道任人走,终某人愿走什么样的路,还不至于需要他人来指教!”
数个人影悄然出现于街边屋顶上,那嘶哑难听的声音继续道:“但你不该助风宫死敌逃逸!”
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不错,今日我们在此已布下天罗地网,任你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走脱!”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四周倏然响起衣袂掠空之声,转眼间,屋顶街角,皆已是身着白衣的武林中人。
几个来不及回避的行人与范离憎、胖子亦被迫置身于包围圈中。
范离憎心中顿时有丝莫名其妙之感升腾而起,心道:“风宫之势,果然猖獗无比,自我离开‘试剑林’后,已三次遇见风宫残害无辜之事!”
终骇冷冷一笑,手中长鞭倏然吞吐,宛如毒蛇过空,在空中“啪”的一声爆响,声如惊雷,显然可见他的武功修为颇为不俗,只听得他道:“既知是我终某人,就该知道终某从不曾怕过一个‘死’字!”
那女子的声音如死神咒念般划破夜空:“今夜在场的人,都必须死!”
“哈哈哈!”一阵清朗的笑声由终骇所驾车厢内传出,声如清风,让本是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车厢后侧的垂帷被掀开了,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当这个年轻人出现时,所有人都有眼前一亮之感。
但见他白衣飘飘,五官俊朗得近乎完美无缺,一抹淡淡笑意若有若无隐于唇角,眸子亮如星辰!
若非他左手持剑,世人必会认定他是翩翩世家公子。
范离憎一见此人,几乎惊呼失声。
因为他一眼就认出这俊朗不凡的少年正是幼年与他同居华埠镇的牧野栖!
牧野栖失踪之时,范离憎尚未落入幽求手中,之后五年,范离憎再没有牧野栖的音讯,而此时,牧野栖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如何不让他惊喜万分?
若非他生性冷静,只怕早已脱口而呼。
当范离憎意识到自己易了容,牧野栖不可能认出自己时,他心情稍定,以极其复杂的心情,悄悄打量着自己儿时的伙伴。
不过范离憎在华埠镇一向少言寡语,与牧野栖恰好相反,故两人虽年龄相近,又是隔街相对,但彼此共处的时间并不多,而范离憎对牧野栖之母蒙敏一直心怀感激,爱屋及乌,对牧野栖自也颇为关切,心道:“今夜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见牧野栖神情、姿势皆隐隐有高手风范,想到自己即将与他并肩作战,不由豪情登生,热血沸腾。
一时间,浑然忘记此刻自己身处重围之中,而且又已易容成戈无害,本欲前往思过寨,他的心中只剩下邂逅故人的兴奋与欣喜!
牧野栖抱剑向街边屋顶方向遥遥一揖,道:“不知要留在下的是哪一位高人?”
那嘶哑得不堪入耳的声音道:“小子,有我风宫柳老亲自来送你归天,也算你有天大的面子了!”
牧野栖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风宫四老之‘多情师太’柳老及风宫老仆血火,看来在下倒真的是争足了面子!”
“废话少说,交出段眉母女二人,可赐你全尸!”冷叱声中,两个人影从天而降,落于牧野栖二丈开外。
其中一人身着血红色长袍,长发亦如火焰,正是风宫白流的血火老怪。
另一人作女尼装扮,犹现风姿,同时隐隐有丝阴煞之气,正是风宫四老中的多情师太柳断秋。
范离憎一见形容、衣着太过奇特醒目的血火老怪,立即忆起五年前在笛风客栈发生的一幕幕。
他不由扫了牧野栖一眼,没想到牧野栖却神情如旧——难道他没有认出,正是眼前这一身血红衣衫的老者,五年前在笛风客栈出现过,才引起那场变故?
血火老怪看清了牧野栖的容貌,大吃一惊,惊疑道:“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范离憎自然明白他为何突然对牧野栖以礼相待,而柳断秋却很是意外,脸上顿时有了不满之色。
牧野栖淡然道:“在下任玄。”
血火老怪摇头道:“不对,你应该是公子牧野栖才对!”
牧野栖微微一笑,道:“想必你是认错人了,在下也听说过牧野栖乃风宫白流之主的儿子,我若是牧野栖,就不会与风宫为敌了。”
范离憎暗自惊讶,不明白他为何不肯承认自己的身分。
血火老怪与牧野栖说话间,柳断秋暗中打了个手势,四周的风宫弟子立即悄然围上,几名无辜路人见此情形,皆两腿颤抖,惊愕骇然至极!
风宫肆虐江湖,已是无人不知,纵是与江湖毫无牵连的百姓,也知道一旦遭遇风宫中人,就是大祸临头之时。
这几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妇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各位大爷放过我吧,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我家中尚有老小,可不能死啊……”
只几下,就将前额叩出血来,这时又有几人也跪下来了,惟有一个黑瘦的中年人沉默无语,看他装扮,像是一个小商贩。
牧野栖见状便对血火老怪道:“诸位是冲我而来的,与他们毫无关系,我想以风宫今日之势,还不至于连几个不谙武学之人也不放过吧?”
柳断秋的目光扫过众人,在胖子与范离憎、黑瘦中年人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些,随即冷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中必有高手,因为这两匹马突然倒毙,并非我们所为。”
范离憎心中一怔,暗自奇怪:“这两匹马之死竟与风宫无关,倒出人意料!那么,又会是谁暗中出手毙杀了两匹健马?其目的又何在?”
心中将被风宫属众包围着的几人推敲一遍,却并不能看出其中端倪。
柳断秋的嘴角处浮现出一抹残酷的冷笑:“所以我们不得不将所有人毙杀于此,以防万一。”
她的目光落在了范离憎身上:“看得出,这位小兄弟也是剑道高手,据我所知,武林中如你这般年轻的剑道高手,并不多见。”
胖子立即抢先道:“我家公子乃思过寨燕寨主高徒戈无害,剑法独步江湖,邪魔望风远避,你们还是好生掂量掂量!”
血火老怪与柳断秋互视一眼,而牧野栖亦看了范离憎一眼。
范离憎立知血火老怪与柳断秋并不认识“戈无害”,但极可能知道戈无害与风宫存在的某种联系,他们之所以不露声色,是不愿将与戈无害有关的秘密泄露于他人面前!
如此一来,也许风宫中人以为范离憎就不会真的施下杀手!
但范离憎并无侥幸之感,因为他已决定只要风宫出手,他就决不坐视牧野栖及其他无辜者于不顾。
表面上,他却不动声色,以求给柳断秋、血火老怪二人造成双方已“心照不宣”的错觉,达到出奇制胜的目的!
血火老怪哈哈一笑,道:“休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戈无害,就是燕老儿,我血火老怪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牧野栖轻叹一声,道:“风宫未免太目中无人,思过寨乃十大名门之一,戈少侠更是思过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岂可等闲视之?有戈少侠在此,诸位乡亲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戈少侠绝不会对你们袖手旁观的!”
柳断秋心忖:“这小子倒有心计,一心想与戈无害携手对敌,便有意抬奉戈无害,他以为思过寨的年轻弟子皆心高气傲,却不知戈无害早已为我风宫所用,他的如意算盘只好落空了。”
正待有所举措时,忽听得西北方向有响箭过空之声响起,久久方绝,旋即第二支响箭又响彻夜空,如此反复三次。
血火老怪与柳断秋神色皆微变,柳断秋一招手,立即有一名风宫弟子由阴暗处飞奔而至,将一支箭双手呈于她面前。
柳断秋伸手接过,右手倏然疾扬。
长箭划空如惊电,立即有尖啸声自箭尾传出,箭身直入十丈高空,响箭之声亦传出极远极远!
三支响箭接连而出,正是风宫火急传讯的信号!
范离憎凝神一听,隐约听见三四里外有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并以惊人之速向这边靠近。
不多时,马蹄声清晰可闻,密如骤雨,让人顿时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一匹白马终于在街道那一头出现,如同一道白色光芒般疾驰而至。
与众人相距七八丈远时,白色骏马一声长啸,蓦然收蹄,化极速为极静,而马上骑士却顺势掠出,凌空斗折,飘然落于柳断秋的身前,立即单膝跪下,朗声道:“告柳老得知,宫主有令,不必再追查救走风宫囚徒的白衣少年,更不可伤害此人,宫主请柳老即刻回宫!”
言罢,双手呈递上一只封了火印的信鉴!
柳断秋脸现惊愕之色,伸手接过,若有所思地看了牧野栖一眼,终于沉声道:“撤!”
言罢一振衣袖,转身飘然而去。
她对牧野静风突然传令,撤回对白衣少年的追缉颇为疑惑不解,甚至心存不满,但自寒掠被杀之后,她与炎越、禹诗一样,都明白了一点:风宫四老在风宫的地位虽仍是十分尊崇,但绝不再如从前那般举足轻重了,宫主牧野静风的思想言行更非他们所能驾驭。
信使这才有机会留意他人,当他的目光扫过牧野栖时,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心道:“原来柳老已将白衣少年截住,却不知宫主为何要放过此人!”风宫白流属众已习惯了对牧野静风的绝对服从,纵是有些疑惑,也依言撤去。转眼间,风宫众人走得干干净净,惟留下惊魂甫定的行人及暗自大惑不解的范离憎、胖子。
牧野栖的眉头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
那黑瘦中年人喟然长叹一声,道:“风宫竟猖獗至此,若是任由风宫横行,天下苍生岂非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他向范离憎、牧野栖拱了拱手,道:“二位少侠面对风宫逆贼,皆神色从容自若,可谓英雄年少,若能为民请命,匡正驱邪,实是大幸之事!”
范离憎微笑不语,牧野栖则抱拳道:“前辈必是不肯露相的高人,匡正扶弱,解民倒悬,还有赖于前辈,我等小辈,只能鞍前马后,以供驱策!”
黑瘦中年人哈哈一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能有何用?”
牧野栖道:“有些事情,仅凭武功,只能是事倍而功半。”
黑瘦中年人微微点头,道:“以武制武,终非上策,少侠乃武林中人,能有如此见地,殊不简单!”
牧野栖道:“此镇已成是非之地,风宫视他人性命为草芥,前辈要多加留心。”
黑瘦中年人微微点头,道:“少侠坐骑已损,不妨去镇东富绅钟良言府上,就说一位姓师的故人向他借马两匹,他定不会推辞!”
牧野栖道:“在下与他素不相识,不敢言‘借’字,他若是愿转让两匹马,在下就甚为感激了!”
胖子忽然插话道:“我家公子今夜要留宿此镇,马车暂时不用,任玄少侠不妨用我们的马车,只需给些银两,明日我们再另觅一辆,亦无不可。”
范离憎不曾料到胖子会突出此言,暗吃一惊。
牧野栖目光一闪,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儿有五两金子,大概能购两匹劣马吧。”说话间,他已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递给了胖子。
胖子伸手接过,脸有喜色,对范离憎道:“公子本就嫌此马脚力太慢,明日正好可以换了。此事自由我老莫打点,决不会误了公子的行程!”
范离憎猜知胖子此举必有用意,一时却又揣度不出,便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如此也好。”
牧野栖这才向一直沉默无言的“天眼”终骇道:“终叔,既然这位朋友好心相助,你就将马车换过吧。”
终骇微微点头,径直向莫胖子那边走去。
莫胖子很客气地递上缰绳,道:“终大爷,你有些不便,要不就由我代劳吧?”
终骇冷淡地道:“不必了。”伸手就向缰绳抓去,就在即将抓住缰绳时,莫胖子的手突然向一侧一挥。
“啪”的一声轻响,莫胖子的手刚刚挥出,已被“天眼”终骇出其不意地牢牢扣住!
只听得终骇冷声道:“莫朋友是欺我目不能视物,要捉弄我么?”
莫胖子连声道:“不敢,不敢,误会啊误会……”一边用力挣脱。
终骇这才松手,走至车辕前,竟如常人般熟练至极地解绳、脱辕,动作娴熟快捷,待两匹马被解下之后,终骇轻轻地打个唿哨,便见那两匹马发出“嗤嗤”几个响鼻,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退至牧野栖的那辆马车旁,方停下来,静静立着。
范离憎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他不明白马匹为何对终骇那般顺从!
终骇又将自己的马车车厢套在了莫胖子的马上,这才对牧野栖道:“是否起程?”
牧野栖“嗯”了一声,向范离憎及那黑瘦中年人施了施礼,便跳上了马车,终骇亦纵身一跃而上,长鞭倏扬,车轮辘辘,向西而去。
众人目送这辆由双目失明之人所驾的马车,直到它完全消失于远处的街角,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被困于此地的路人死里逃生,幸免遇难,这时便匆匆四散而走,转眼间,街上只剩下范离憎、莫胖子与黑瘦的师姓中年人。
范离憎感觉到此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武者的气息,就相信此人定非江湖中人,却也有一副铮铮铁骨,心中对他不由暗萌敬意,于是道:“师先生若是要投店,不妨与在下同去如何?”他担心风宫柳断秋诸人会折返而回,届时只怕“师先生”会有危险。
黑瘦中年人哈哈一笑,道:“少侠心意,师某心领,不过少侠放心,师某自有保全性命之策!”
范离憎自也不便再多加勉强,于是与他辞别后,在镇子中寻了一间客栈,匆匆用了晚饭,就上床歇息了。
因为牧野栖的出现,使范离憎心情格外激动,既为重遇故人而高兴,又为牧野栖不肯承认真实身分而疑惑,一时久久难以入睡。
莫胖子在对面床上问道:“你可知今夜终骇的马是被谁所杀的吗?”
范离憎本就毫无睡意,听他发问,思忖了一阵子,道:“如果真的不是风宫中人所做,那……可就有些蹊跷了……”
莫胖子嘿嘿一笑,道:“风宫中人即使杀了二百个人,也不会不敢承认,何况是两匹马?”
范离憎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莫非……莫非暗中出手的人是你?”话刚出口,即暗觉此言多半有误,当时自己与莫胖子近在咫尺,又怎会察觉不出?
不料莫胖子却郑重其事地道:“不错,你总算想到了。”
范离憎一骨碌翻身而起,吃惊地道:“真是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莫胖子道:“我想知道能劳风宫柳断秋亲自出面拦截的人是何方高人!”
“难道在此之前,你就已经察觉到了柳……柳断秋的行踪?”范离憎惊疑道。
莫胖子道:“风宫四老中,以禹诗武功最高,炎越性子最烈,柳断秋行踪最为诡秘,所以即使见了柳断秋,许多人仍是认之不出,而我却是个例外。”顿了顿,他又道:“其实即使我不出手,风宫拦截的地方仍是会选在我们所在的那一带,你我照样无法置身事外。”
“为什么?”范离憎忍不住问道。
“其一,那儿是镇子几条要道交会的地方,在那儿设伏,不会扑空;其二,要道交汇处地面势必相对开阔些,对设伏一方来说,可以利用箭矢等武器远距离攻击,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攻击对手;其三,地势开阔,目标就毫无遮拦地暴露于他们的视野中,难以抽身逃脱!”
范离憎本以为风宫属众之所以在那儿出现,只是因为牧野栖的马车突然停下,可谓是一种偶然,经莫胖子一番话,才知这是一种必然!
莫胖子道:“我暗使手段,看似无理,其实此举可牵制风宫,有利而无弊!”
范离憎失声道:“这……又如何说起?”
莫胖子道:“双马突毙,车上的人势必提高警惕,如此一来,风宫若是再以箭弩突袭,只怕就难以奏效了,柳断秋自然也会想到这一点。其次,两匹马意外倒毙途中,却不是风宫所为,如此一来,风宫中人势必认定在附近另有高手潜藏,因此会有所顾忌!”
范离憎怔怔地听着。
他忽然发现莫胖子看似不像武林中人,但对武林中事了若指掌,而自己虽然已有一身武学,却对江湖中事知之太少!
莫胖子叹了口气,道:“‘天眼’终骇在三十余年前,就已名声赫赫,后不知为何突然不知所踪,三十五年前,他可以因为赤焰门一名弟子讥笑他双目失明而孤身杀入赤焰门,三进三出,江湖哗然!没想到如今他却甘愿为一少年驾车,也不知这任玄是什么来头,又怎会与风宫结下怨仇。”
范离憎心道:“他们如何结下怨仇我无法得知,而牧野静风突然收回成命,不许属下继续追杀牧野栖,我却能猜出一二,想必牧野静风已得知自己要追缉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儿子!若真如此,那么牧野栖的安危就不必担忧了。”
他想到思过寨之事,忍不住道:“你们将我易容成戈无害,究竟有什么目的?”
莫胖子忽然显得有些愠怒道:“你要时刻记住,你就是戈无害,而不是易容成戈无害,如果淡忘了这一点,极可能为你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我之所以再三提醒你,是担心被你牵累!”
一番话,让本就糊涂的范离憎更是云里雾里,静默了片刻,说道:“虽然我想破解有关戈无害与风宫之间的谜,想知晓所谓的‘罪恶门’、‘血厄’又是什么,但假的又如何能乱真?一旦我遇上了真正的戈无害,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你永远也不会遇上真正的戈无害!”莫胖子淡淡地道。
范离憎暗自一震,心道:“莫非……真正的戈无害已死?”
莫胖子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道:“明日我自会将思过寨内部的情况一一告之于你。”
“你们试图让我做的是什么事?”范离憎道。
“抢在风宫白流之前得到‘血厄’!”
范离憎将身子缓缓坐直,沉声道:“为什么你们与风宫中人都要得到所谓的血厄?血厄究竟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我要按照你们的吩咐去做?”
莫胖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凝重:“血厄是什么?血厄可以说是旷世无敌,也可以说是绝灭万物,或者根本就是死亡!”他一字一字地道:“血厄是悬于世人头上的一件万物披靡的魔兵!”
范离憎静静地听着,他从莫胖子略略发颤的声音中,隐隐感受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压抑。
是来自“血厄”吗?
“血厄”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神奇之处,以至于可以让风宫白流为它付出诸多努力?
荒郊外。
车轮辘辘,晚风习习。
车厢中传出一个清朗之声:“终叔,停车吧。”
一声轻喝,车速渐缓,滑行几丈后,终于停下。
牧野栖撩开帷幕,跳将下来,随即对着车内道:“敖总领、慎统领,风宫诸人皆已远去。”
车厢内有人“嗯”了一声,算作应答,随即有两人先后从车厢跃出,正是黑白苑黑道总领敖中正,白道“高”字堂统领慎如是!
敖中正仍是一袭黑衣,脸蒙黑巾,惟有腰间缀以白带,双目阴鸷如鹰,寒意逼人。
慎如是纸扇轻摇,神容清雅,一身白衣,惟独腰间系着一玄带。
原来车厢内所载的根本不是阿雪、段眉。
敖中正冷声道:“可惜柳断秋没有出手,否则我定让他们所有的人有来无回!”
慎如是道:“牧野静风突然改变主意,是何缘故?难道他已察觉敖总领也在车内?”
无论是敖中正,还是慎如是,都不知任玄就是牧野静风的儿子牧野栖,所以他们无法猜到牧野静风改变主意的原因。
牧野栖道:“我总觉得方才与思过寨戈无害在一起的车夫有些不同寻常,他提出将马匹让给我们,更让我吃惊不小,敖总领阅历丰富,定知其中缘故。”
敖中正双目微垂,缓声道:“此人欲借助于老马识途之本性,探出我们的身分门派,这两匹马定被他驯养得极为娴熟,可以引着他寻找他想要找的人。”
牧野栖笑道:“此人倒也有些心计,竟将马匹也利用了,可惜终还是没能逃过敖总领的目光。”
敖中正沉声道:“我们到黑白苑后,将这两匹马杀了,就绝无后顾之忧!”
范离憎吹熄了灯,刚要入睡,忽听得与自己紧挨着的房内传来“啪啪啪”的声响,像是有人用力拍打皮肉的声音。
范离憎初时不以为意,但过了少顷,“啪啪啪”之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密集。
他的眉头渐渐皱起。
他断定邻室必定住着一位绝顶高手,因为这种“啪啪啪”的击打声到后来已快不可言,电闪石火之间就须得击打十数次,其速之快,已是惊世骇俗!
范离憎大为好奇,想到这个镇子极可能仍在风宫的控制之中,他不由悄悄侧过身形,面向木板钉制成的隔墙,微抬上身,自一条细缝内向邻室望去。
这么一看,范离憎几乎失声而叫!
他看到的邻室与这边无异,也有两张床,但房内的两个人皆在同一张床上盘腿坐着,一个背向自己,看不见面目,见他上身衣衫已脱去,可知是一个男子,而且年岁颇大,两鬓微有白发。
与此人对面而坐的是一个和尚,面目丑陋,满头大汗,颈上竟挂着两串佛珠。
范离憎一眼就认出这和尚是五年前曾与幽求一战的天师和尚——以劝恶向善为己任的天师和尚!
此刻,天师和尚正运掌如飞,在另一人身上连续拍击。
他的掌势忽阴忽阳,忽前忽后,百变莫测,但每一次拍击到对方身躯之时,所用的力道却全无一致,所以发出的声音极有节奏。
范离憎对天师和尚心存好感,此时意外“相见”,心中甚喜,一时却不知天师和尚在弄什么玄虚。
此时,天师和尚的掌击已快得不可思议,那袒露上身之人的身侧皆已被掌势所笼罩,仿佛刹那间有数十双掌同时向他击去!
那人全身泛红,直至红如赤铁,随即有汗如浆而出,汗珠竟呈乌黑色。
范离憎心中一动,顿时明白此人中了毒!
倏地,天师和尚沉喝一声,单掌轻按,人已蓦然飘起,居高临下,向那人的天灵盖疾拍而下。
范离憎“啊”的一声,惊呼出来!
与此同时,天师和尚的右掌在离那人头顶不过半寸的地方倏然而止,旋即贴着他的头部疾旋一圈,身形飘落而下。
“哇”的一声,那人狂喷一大口黑血,正好喷在了天师和尚的脸上,身子则缓缓向后倒去。
天师和尚用力摸了一把脸上乌黑的血水,极为疲惫地笑了一笑,喃喃自语道:“总算把他给救活过来了!”
在那人向后倒去之时,范离憎赫然发现此人竟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华山掌门人游天地!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出人意料,以至于范离憎心中有百般滋味。
他一直担忧着游天地的生死安危,此时乍见他被天师和尚所救,就在自己隔邻房中,顿有情难自抑之感,极欲知道游天地的情形如何。何况他知道自己方才的一声惊呼,必定已惊动了天师和尚,与其让天师和尚心存疑虑,倒不如主动现身。
心意一定,范离憎便翻身下床,正待推门而出之际,却听得莫胖子梦呓般地低声道:“莫忘了自己的身分!”
范离憎心中忽然有一股怨意腾然升起,他重重哼了一声,顾自推门出去,走至天师和尚门前,轻轻叩击。
只听得天师和尚略显紧张地道:“谁?”
范离憎略一沉吟,应声道:“敢问高僧法号是一师还是无师?抑或是天师?”
五年前,范离憎初遇天师和尚时,曾猜出天师和尚的法号依次为有师、无师、天师,今日他再提及此事,自是为提醒天师和尚。
屋内先是一阵沉寂,随即天师和尚惊喜地叫道:“是小重师吗?”
范离憎当年与天师和尚一番戏言,使天师和尚认自己为“重师”,没想到一番戏谑之言,天师和尚在五年后还记得,范离憎心中不由一热。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天师和尚那张丑得“别有韵味”的脸出现在范离憎面前。
乍见范离憎,天师和尚脸上表情由惊喜转为惊愕,呆了呆,复又恍然大悟地道:“五年不见,重师容貌自然会有变化,我倒糊涂了!重师,你这五年过得可好?怎会在这儿?”
边说话,边将范离憎往屋内让。
范离憎心中颇有些感慨,暗忖道:“你屋中藏有一个为毒所伤之人,且是风宫必杀之人,竟如此轻易让外人进入,未免太过大意了!”
但他知道天师和尚性情笃实憨厚,此举也在情理之中,进屋之后,他立即反手掩上门,并悄悄指了指莫胖子所在的屋子,挤了挤眼。
天师和尚迟疑了一下,大声道:“重师是住在隔壁吗?”
范离憎赶紧摇了摇头,复觉不妥,又点了点头,心中既好气又好笑。
天师和尚却丝毫没有留意到范离憎的暗示,他又道:“那个白头发,没有手指的剑客呢?你与他仍在一起吗?”
范离憎摇了摇头,指了指床上的游天地,低声道:“游老侠是你救下的吗?”
天师和尚点了点头,复而又道:“是我师父让我前去救人的,不过,他又为我立下一个规矩!”
“什么规矩?”范离憎追问道。
天师和尚忽然显得有些别扭,迟疑了好一阵子,方道:“总之,我师父必有深意,不可责怪他……”
范离憎心道:“莫非他师父立下的规矩,有些不近人情,他才如此不安?”
当下也不催促。
天师和尚不善说谎,也不善隐瞒,终还是如实道:“我师父吩咐说,让我去一个地方救人,而且……而且最多只许救二个人!”
范离憎目瞪口呆!
他实在无法明白天师和尚的师父如此叮嘱弟子,目的何在。
天师和尚神情甚为窘迫,范离憎知他对师父一向敬如神明,无限尊崇,而这一次,他师父的嘱咐却有悖情理,天师和尚的心情可想而知。
天师和尚的脸涨得通红,喃喃地道:“不过,我赶去救人时,几乎已无人可救了,除了风宫弟子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已被杀。所以……所以……”话未说完,他却重重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
范离憎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于是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师父一定早已料到事情的结局,所以才会那样吩咐你。”
天师和尚惊喜得几乎一跃而起,无比激动地道:“是么?是么?”
范离憎点头道:“你师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早已料定等你赶去时,已只有一人可救了。”他当然知道事实上绝非如此。
天师和尚喜形于色,道:“不错,不错,我师父料事如神,纵是未卜先知也不足为奇。”
心病一去,天师和尚心情大佳,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好在我救的人终于无性命之忧了,咦?重师怎会知道被我救出来之人的身分?”
范离憎随口应道:“游老侠名满天下,谁人不知?”他自是不愿将其中内情告诉无甚心机的天师和尚,以免节外生枝。
天师和尚也不再多问。
范离憎见他胸前竟有两串佛珠,忍不住道:“这些年来,你胸前佛珠为何越来越多?”
天师和尚叹了口气,显得颇为烦恼。
范离憎便道:“其实世间恶人不知凡几,若想将他们一一规劝,只怕难比登天!”
天师和尚肃然道:“地藏菩萨有云:地狱不空,我不入佛!”
范离憎心头一震,不期然对天师和尚暗萌敬意,他知道莫胖子此刻极可能在留意着这边的情形,自己不宜在此多做逗留,当下便道:“明日你将何去何从?此地不宜久留!”
天师和尚笑了笑,道:“我自是将游施主送至华山。”对范离憎提到的“不宜久留”却浑不在意。
范离憎知道天师和尚的武功已至惊世骇俗之境,对他的这分自信倒也不觉为奇,何况天师和尚的后面,还有一个备受其尊崇的师父,范离憎相信这位从未谋面的前辈高人必有超凡脱俗之能,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当下范离憎道:“此去华山路途颇远,你要多加保重,最好莫让游老侠抛头露面……”
他的话忽然被打断了:“小兄弟……痴愚禅师他们……怎么样了?”说话的竟是一直晕睡在床上的游天地!
范离憎一看,只见游天地正吃力地半支起身子,范离憎赶紧抢步上前,将他扶起。
游天地紧紧地盯着他,吃力地道:“风宫群逆被全歼了吗?我……我们现在什么……地方?”
范离憎心中一紧,方知游天地当日受伤后,对许多事情尚不知晓,他不愿让伤后体弱的游天地承受太大的打击,于是含糊其辞地道:“正盟诸派没能胜过风宫……”
游天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切地道:“那……正盟伤亡一定惨重吧?痴愚禅师、不想道长、岳老儿他们何在?我想……见见他们,共商对付风宫大计!”
天师和尚刚欲开口,范离憎已抢先道:“他们都已……不在……不在这儿了。”
游天地狐疑道:“不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范离憎。
一向理智而冷静的范离憎在游天地的目光下,不知为何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缓缓地别过脸去,道:“前辈身子虚弱,要多多歇息。”
游天地这才留意到天师和尚的存在,他看着天师和尚前襟的淤血,顿有所悟,道:“是高僧救了老夫性命?”
天师和尚嘿嘿一笑,道:“贫僧法号……天师,游大侠就直呼贫僧天师吧。”
游天地乃华山掌门人,在武林中的辈分声望甚高,故天师和尚虽有不世武功,但对游天地仍是尊重有加。
游天地感激地道:“大恩不言谢……我中毒极深,能将我体内之毒逼出,必有不凡内力,敢问高僧可属少林派?”
天师和尚摇了摇头。
游天地身子挪了挪,背靠着墙而坐,声音虚弱地道:“高僧与戈少侠相熟吗?”
天师和尚一怔,疑惑地道:“戈少侠?”
范离憎干咳一声,道:“在下乃思过寨戈无害。”
他的声音不大,但天师和尚却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神色大变,失声道:“你是戈无害?”
只怕范离憎脸上长出一朵花来,也不会让他如此吃惊。
范离憎察知有异,但事已至此,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正是。”
天师和尚以古怪的眼神望着范离憎,喃喃低语道:“戈无害……戈无害……怎会如此?奇哉怪也……”一边嘟囔着,一边在屋内来回踱步。
范离憎心知事有蹊跷,不由暗暗着急,惟恐天师和尚再问几句,自己必露马脚,正当此时,忽听得门外响起莫胖子的声音:“戈公子,时辰不早了,请早些安歇,明日一早还需赶路呢。”
范离憎如释重负,对游天地道:“前辈好好养伤,在下先行告辞了。”天师和尚张口欲言,终未说什么,范离憎反手带上门,与莫胖子回到自己房中。
房内的烛火已灭,范离憎推门而进的那一瞬间,便看到窗前有个曼妙绝伦的身影背向自己而立。
是个身着一袭雪白长裙的女子!
白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窗外飘渺如纱的月光自后笼罩着她,使她有着如梦境般的美丽。
尽管她蒙着面纱,但范离憎仍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白衣女子正是自己在河边巧遇的女孩!
范离憎亦惊亦喜,轻声道:“姑娘,是你?”此时,他已忘记了对方身分的神秘,忘记了正是因为她,自己才成了“戈无害”,忘记了去考虑有天师和尚这般绝世高手在左近,她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自己房内?
当一个女人美到惊心动魄之时,她的美就会成为一种力量。
范离憎不由自主地向白衣女子走去。
忽闻一声轻哼,白衣女子右手微扬。
范离憎倏觉冷风扑面,一缕劲气直取右胸,大惊之下,他急忙侧身避让。
身形甫动,左肋又有劲风扫至,袭击之快之奇令人匪夷所思。
范离憎一闪再闪,刹那间已被逼得将自己一身修为提升极限,在方寸之地做着快不可言的挪移腾掠。
白衣女子右手倏压,劲气立消。
范离憎身形一止,方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被逼退到了门口处,后背有冷汗涔涔冒出。
一个幽冷的声音在范离憎耳边响起:“衣丫头的眼光还算不错,小子,你既然敢为水族冒险,自是有棘手的事求我们,现在不妨说说。”
范离憎骇然发现自己虽清晰无比地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但她的唇喉皆丝毫未动。
莫非,她竟有比“传音入密”更为神奇不凡的“腹音”之能?
极度的吃惊使范离憎一时间根本未曾留意到白衣女子所言内容,当他发现对方眼中有寒光闪现时,方猛地一惊,茫然不知所对,心中却在思忖着:“她的眼神怎么与上次所见毫不相同?”
莫胖子及时开口道:“他的事未办成功,怎敢提出请求?他若是能成功,以我水族之神通广大,又有什么样的要求满足不了他?”
白衣女子缓缓点头,范离憎听得她的声音道:“莫半邪,你越来越能说会道了,不过你所言也不无道理,水族立下的规矩,自是有若泰山,谅这小子的要求也难不倒我们!”
范离憎只觉字字入耳,听得“水族”二字,心中暗自惊讶,不知“水族”为何物,似乎是什么门派之名,但江湖中又何尝有“水族”一门?
白衣女子唇喉未动,声音缓缓传入范离憎耳中:“据说你是燕高照的第八位弟子,名为戈无害?”
范离憎愕然,心道:“此事皆是由你们一手操办,为何反倒问我?她是不是担心我忘记了这一点,才出言提醒?”
如此一想,他就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以“腹音”道:“离‘血厄’问世之时已相去不远,但愿你莫要让我们失望!”
“腹音”远比“传音入密”难以修练的原因不在于喉、唇是动或止,而在于“传音入密”只能传话于某一个单独的人,而“腹音”则能随心所欲,灵活控制。
范离憎心中一动:“又是‘血厄’!”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中对“血厄”已充满了好奇。
白衣女子又道:“我感觉到左近有高手的存在,莫半邪,你可要多加留神!”
莫半邪恭声道:“我莫半邪就是忘了自己的姓名,也不敢忘了萧姑娘的话!”
白衣女子轻哼一声,以“腹音”道:“谁不知你莫半邪最听衣丫头的话?”
莫半邪嘿嘿笑了两声,随即神色一肃,似在倾听什么。
范离憎却一无所闻,他只能看到莫半邪不时地恭声应是,显然,白衣女子此时所说的话,不欲让范离憎听见。
范离憎不由忆起那个月夜里,白衣女子用纤纤手指为他轻轻刮去脸上污泥的情景,那时的她,与此刻简直判若两人!
范离憎心中轻叹一声。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叹息。
他很想知道真相,但他亦知道此刻自己根本不能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白衣女子、莫半邪皆行踪诡秘,这足以说明他们不欲暴露太多,也许,在他们的眼中,自己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范离憎并不是一个甘愿受他人摆布的人,但他能忍,在沉默中默默忍受,直到等来合适的机会。
多少年来,他一直是少言寡语,与幽求共处五载,更是如此,因为他们本是仇敌。
既然白衣女子只愿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与他说话,他也不会强求什么,他知道白衣女子的武功极可能远在他之上,但促使他愿以“戈无害”身分进入思过寨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一点。直觉告诉范离憎,在思过寨内,必定隐藏着惊人的一幕,隐藏着一个可以让风宫大感兴趣的秘密。
风宫的所作所为,他已亲眼目睹,范离憎从不自认为是少侠,他知道自己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命运便注定他与“侠”的称谓无缘。
他是范书的儿子,怎会是“侠”?尽管武帝祖诰为他取名“离憎”,但世间真正能远离憎恨的又有几人?
也许,范离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面对世人的不信任与偏见,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告诉世人:你们错了!
“是的,你们全错了,莫以为范书的儿子就注定邪恶,我要让你们这些心存成见者全都目瞪口呆!”也许这是深深隐藏在范离憎内心的呐喊,只是,也许至今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白衣女子看了范离憎一眼,以“腹音”道:“小子,衣丫头已在你之前回到思过寨,在思过寨的行动,你必须听她的指令!”
范离憎一怔。
未等他回过神来,白衣女子已飘然而起,如一抹淡烟般向那扇半开的窗口掠出。
范离憎敢断定,世间绝无一个成年人能从那扇只推开一半的窗中掠出,因为那个窗口开启一半时,洞口仅有常人身躯一半宽。
但白衣女子凭空掠起后,竟奇迹般地穿窗而出。
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范离憎目瞪口呆!
莫非,她是由水而做成的?所以能如水一般轻易改变自己的形体?
范离憎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非一个聪明人,今夜,就有许多事情,他根本想不明白。
比如眼前的白衣女子!
比如所谓的“衣丫头”又是谁?
比如牧野静风为何突然让柳断秋、血火老怪撤退?
以及,天师和尚听说自己是“戈无害”时,为何那么吃惊?他的师父为何只让他救出两个人?
黄河南岸。
江湖人眼中极为神秘的黑白苑。
黑白苑若愚轩。
天儒运笔如飞。
顷刻间,他的笔下已有一个绝色佳人跃然纸上!
天儒静静地端视一阵子,方搁下笔,小心翼翼地将画收好。
他的神情极为郑重肃穆。
牧野栖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
“寒掠被杀之事,已查清了吗?”天儒问道,却不曾回头。
“查清了,寒掠曾捉拿住段眉的女儿,但他的确没有得到刀诀,那一次,他还与我对了一掌,可能是另有顾忌,没有缠战,我爹之所以杀了他,其借口是为了刀诀,真正的目的,可能是为我娘报仇!”
“那么,你父亲得到刀诀了吗?”天儒缓缓转身,问道。
“我爹已得到刀诀,不过……”
“不过那刀诀却是假的,对不对?”
牧野栖心中一震,恭声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师父您老人家。”
天儒淡淡地道:“这并不难明白,以范书的心计,除非他主动把刀诀给某个人,否则,谁也休想从他手中得到刀诀。同时,范书照样会料到这不世刀诀会引来窥视目光,他所托付的人未必能保住刀诀,因此,范书一定会有所安排,他会想到最有可能得到刀诀之人,就是他的死敌,也即是你父亲牧野静风。”
顿了一顿,接着道:“你父亲拥有这部刀诀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因为刀诀就是你父亲的师祖所创,但如今你父亲已成为风宫宫主,性情大变,若再得此刀诀,实非武林之幸。正因为如此,为师才让你插手此事,你也是此刀诀的传人,拥有此刀诀,并无不妥。”
牧野栖道:“师父所言极是,先前弟子还觉得身为人子,与父亲争夺刀诀,委实不孝,经师父一番教诲,方让弟子顿悟!”
天儒淡淡一笑:“你能在短短五年内,由‘人’级弟子,升为白道‘山’字堂统领,足见你的才智,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只怕是要向为师灌迷魂汤吧?”
牧野栖略显尴尬地一笑。
天儒手捋长须,道:“你入黑白苑已有五年,武功进展亦是不小,但师门中事,为师一直未向你提及,你可知是为什么?”
牧野栖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天儒的眼中又有了清冷之色,如同清冷的月亮,遥遥而不可及。
良久,他方开口道:“为师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师门来历极不寻常,同时,师门弟子又肩负着极不寻常的使命。可以说,其责重于泰山。所以,若非有坚韧不拔之志,超凡脱俗之才者,根本无法承受这分责任所带来的压力,一旦知道师门的秘密,极可能在这分压力面前,选择了逃避,如此一来,于师门大业,必有弊端!为师曾提及你有一位从未谋面的师兄,当年,就是因为他在了解师门所肩负的重责后,自觉无力承担,一味回避,为师一怒之下,方将他逐出师门。其实,你这位师兄,为人颇为正直,对为师也是尊重有加,可惜,他太过仁厚,为人虽佳,为事则不宜……”
牧野栖静静地听着,他早就对师门的来龙去脉心存好奇,但师父天儒一直避讳莫深,他也从不多问。
也许,今日就是揭开心底这个谜团的时候了。
天儒继续道:“五年来,你在黑白苑的作为有目共睹,年纪轻轻就成了白道‘山’字堂堂主,众人皆心服口服,无人认为是为师存有私心。为师相信,如果世间真的极少有人既能有习练本门绝学的天分,又能承担师门重任,那么,你一定是这极少几个人中的一人!”
牧野栖惶然道:“师父过誉,栖儿怎敢担当?”
天儒摇了摇手,道:“知徒莫若师,为师决定今日就将师门中事告之于你。”
牧野栖肃然而立,静静聆听。
天儒以一种悠远得如同来自天边的声音缓缓地道:“追根溯源,我们的师门是源于数千年前……”
饶是牧野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得这句话,仍是不由“啊”的一声轻呼,很是愕然。
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废话:“数千年前离现在岂不是很远?”
天儒点头道:“不错,那还是在黄帝大战蚩尤之时!”
牧野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再次惊呼出声,天儒缓缓道来,向牧野栖道出了一个古老的近乎传说的故事。
也许,以“故事”谓之,并不准确,因为,它是真实地存在着。
远古时期,有上古五帝:黄帝、炎帝、太昊、少昊、颛顼。
其中太昊、少昊均为东夷部族的领袖,颛顼为黄帝轩辕氏之孙。
炎黄部族,则发源于渭水,而逐渐扩展至中原,炎黄二帝,便为华夏万民之祖。
有圣神,便有魔。
东夷部族有黎族,兴起于翼南,其君蚩尤生性好战嗜杀,残暴如魔,欲与黄帝一争天下。
其时黎族势力颇盛,而蚩尤擅铸兵器,精通兵战,初战之时,黄帝曾九战而九败,蚩尤亦因擅战而被后人奉为东方八神之三,曰为兵主!
但黄帝性情仁厚,乃人心所向,蚩尤之魔心终使其部族成为不义之师,此消彼长,黄帝与蚩尤渐渐互有攻守,互有胜负。
蚩尤暗中游说太昊、少昊二族,与其结盟,与黄帝约战涿鹿!
蚩尤以为必是胜券在握,于是留下后着,未让他最倚重的四大战将屠城、虹霓、阴雾、风角参与涿鹿之战,而是令四人在自己战胜黄帝之后,立即攻袭少昊、太昊二族,以免与他们共享天下。
没想到因为缺少此四员战将而致使蚩尤大败,在黄帝之师的冲击下,蚩尤部族的部分被杀被俘,另一部分则在四战将的率领下,隐匿暗处,以图东山再起。
而黄帝亦察觉蚩尤四战将莫名失踪,他心知此四人一日不除,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宁。
黄帝遂命他最为倚重的四士圣儒、孙战、墨显、祖玄以及四士之子孙,都需时刻提防战族及其后裔,不可让他们趁势作乱,夺得天下,陷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
说到这儿,天儒的眼中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情——这其中,甚至包含了痛苦与无奈。
牧野栖捕捉到了,他的心中莫名一动。
天儒轻吁一声,道:“本门师祖,就是黄帝四士之一的圣儒,自圣儒师祖算起,你已是儒门第六十六代弟子了。”
牧野栖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