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远,眼见四下无人,霍平安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玉小葫芦,拔开木塞,倒出一颗通体血红的药丹来。
“给,赶紧吃了,”霍平安根本不顾明宗皇帝伸手阻拦,蛮横的一把捏住明宗皇帝的腮帮子,待他张嘴,就将丹药一把塞进明宗皇帝口中,再伸手一拍他后背,明宗皇帝还未来得及反应,丹药已经被他咽下。
明宗皇帝片刻后只觉得四肢百骸一阵通透之意传来,舒服的紧,周身困乏无力感顿时去无踪影,丹药散发出的强大药力正不断弥补他失去的生机。
“你!唉……”明宗皇帝心中淌过一阵暖流,对于孙儿一开始近乎无礼的动作并没有多大的抗拒,因为他知道孙儿是为了他好,眼下这情形,也知道是突然又被孙儿孝敬了一回,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不感动那是假的。
“我,我什么我!待会儿见了祖母,什么都别说,就说丹药是我从武当山清虚观的老道人那儿求来的。”霍平安边说边要走,可皇帝陛一下拉住了他。
“这理由行不通,你祖母刚刚问起此事,朕……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所以……这会儿,你祖母还在同我置气呢……”明宗皇帝一副苦恼的模样,说出的话噎得霍平安整个人都不好了,气得直往后仰。
“平日里那么能说会道!那么会忽悠人!一到祖母那儿就唯唯诺诺,老实得像个傻子!嘴也笨!哪像个皇帝!当真笨死了!笨死了!”用力摇摇头,他干脆坐在祖父脚下的石阶上,把脸侧过一边,一只手撑着下巴想了想,转头到“那便说是霍扬听闻祖母身体不适,命人入终南山寻一隐世药王为她炼得此神药。”
“不错不错,还是平安你会哄人。”明宗皇帝小心翼翼的挨着霍平安坐下,霍平安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再没说话,望着眼前出神,似乎在计划着某事。
“还在气朕呢?”明宗皇帝突然伸出手搂着霍平安的肩膀,笑呵呵的问道。
霍平安低头看了看搭在肩膀的那只手,一把抬肩将其抖掉。
你少来这套!我知道我娘最讨你欢心,可我不信你当年的逼不得已,更何况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原谅你。我现在孝顺祖母是真,对你的好,那都是因为母亲和祖母,那是看在她们的面子上,你不许自作多情,自我感动!说真的,霍扬那个木头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要是他,早拍拍屁股走人了,凭什么给你守着边关还要背负满身的骂名,忍受猜忌。岐山关那个破地方,谁爱去谁去!”霍平安气势汹汹地说完这番话,突然冲着门外吼了一嗓子:“杜川,去把我的枪给我捡回来!”
明宗皇帝等他的火气消了一阵,沉默半晌才道:“自汉亡,天下五分,可遍观五国,只有当初的高祖皇帝出身草莽。汉末,皇帝昏聩,朝中奸臣当道,苛捐杂税无数,北地又逢天灾,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惨不忍睹!而我大唐如今所处的地域,在当时更加凄惨:除了忍受朝廷的苛捐杂税,入关的胡虏更是劫掠不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当时管汉人叫什么你知道吗,“两脚羊”!这帮蛮夷,他们拿汉人当畜生!所以,快要活不下去的高祖皇帝领着最初的十八个部下攻破安州县衙,打开粮仓募兵,自此,便在乱世中揭竿而起,抗暴政,灭强汉,驱胡虏,捍河山!初以十八骑开唐,后与陈、楚、吴、梁五分天下!如此风采,千古一人也!”明宗皇帝说得神往,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以拳击掌,一时振奋,站起身来道:“高祖皇帝之后,孝武皇帝,和崇文皇帝,孝武从吴国手里打下关中蜀地,扼住中土咽喉,凭此天险可不惧与我大唐接壤的陈、楚、吴三国的进犯,让我大唐后背无忧。崇文皇帝侧出征塞北,打下北陵、锦州、东平三郡养马之地,更在岐山修建岐山关,如此一来吗,让我大唐从此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明宗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孙儿,转过身,负手而立,望向远方的天空。暮色黄昏中,有一行大雁飞过,又渐渐地消失不见。
祖孙俩一时无言。
“虽说世事无绝对,可只要蜀地不失,岐山关不破,我大唐无外敌侵扰,自可高枕无忧。所以自崇文皇帝以后,继任先祖们,皆秉承先祖遗训,宽厚待民,使其休养生息,绝不干穷兵黩武的事。经过这数十代人的努力,这才有了今日的大唐。这天下,做我大唐的子民,才是最幸福的事情!这是朕的骄傲,是我大唐百姓的骄傲!”明宗皇帝的语气,充满了自豪与感慨。自崇文皇帝后,似乎大唐再也没有更出色的君王,可大唐在诸国中却是最繁盛的国家。大唐的百姓,如今不用缴农税,虽服徭役,却也并不繁重,甚至国朝会适当给与补贴,这已经遍观历朝历代,都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了。
崇文皇帝后,并非没有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甚至大多继任皇帝其实亦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他们没有选择兴兵动武,反而一代又一代,励精图治,寻求治国安邦之策。除了秉承祖训以外,更重要的,便是塞外胡人,始终对大唐虎视眈眈。虽然一直以来,异族几大部落都是各为其主,彼此之间也会战乱不休,可大唐,从来不敢有丝毫松懈。既守着中土门户,便该为了天下汉人枕戈以待,虽然其他四国或许不领情,甚至冷眼旁观,可三百年的中土历史可以证明,那些游牧民族的战马,自三百年前被撵出关外后,再也不曾踏入过中土。
大唐,凭此功绩,可无愧于天下汉人,无愧于天下!
霍平安站起身来,抻抻懒腰,望着祖父的背影道:“今日为何打算答应欧阳雄那老头,我就搞不懂他为何老想着欺负我们姓霍的!”
明宗皇帝恋恋不舍地收回远眺的目光,心中默念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随即转过头,对满脸愤懑的孙儿正色道:“你能不能有个晚辈该有的样子,今日你那么对待杨竖,待会等他醒来,若是想不开寻了短见,朕该拿你如何治罪?”
“该怎么办便怎么办,我随您老人家开心就好。”霍平安自个儿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气得明宗皇帝胡子都开始一颤一颤的抖动起来。“行了!行了!我也是被气晕的头,说起来还不是怪你!为何就要答应欧阳雄?”霍平安撇撇嘴,“要我说,这女婿啊,就是讨不了老丈人的欢心!他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想着怎么固守边关,到头来却落得个被朝堂怀疑佣兵自重的下场,图什么?不值当啊!不值当!”毫不客气地说完这番话,霍平安便要走。
“过来!坐下!”明宗皇帝唬着一张严肃的老脸,“唉——老头儿,你……”霍平安转过头撞上老头一脸凝重的表情,摸了摸鼻子,乖乖随着老人坐回石阶上。
这姜,自然是老的辣。明宗皇帝心中得意,面上依旧维持着刚刚的表情。
待两人坐定,明宗皇帝先是问了霍平安一个问题。
“当年事,你觉得祖父有没有做错?”
“身为皇帝,没错,身为父亲,大错特错!”
“唉……”明宗皇帝叹了叹气,望着此时冉冉升起的一轮新月半晌沉默不语,在霍平安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才道:“可朕在那件事情上,先是皇帝,之后才是父亲啊……”
霍平安没有说话,他双手搭在膝盖上,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明宗皇帝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道:“朕,知道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更知道你爹对朕对大唐的忠诚,朕从未疑心于他。”没有理会鼻子发出一声冷哼的孙儿,他继续道:“今日之事,不过是百官借着你作由头向朕发难,削你爹的军权。朕,本想就此答应,此举,并不是为了朕的利益,而是为了打消他们对你爹的猜忌。”
“我说的是欧阳老头儿,”霍平安不满道:“杨竖先前明明就是受了他的指使才不答应此事就此揭过。”
“唉,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有些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后在他面前,今日大殿之上的那些话,不许说第二次!”明宗皇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没有就此事再提太多。随即他想到了什么,道:“你是真的紧急军情要禀告?”
霍平安好似才想起来,探手从怀里摸索一番,取出一封密信,递给了明宗皇帝。
给,不是军情,是你女婿的家书,让我带给你。”
明宗皇帝眼神闪烁,将信接了过来,没拆开。
霍平安也不再说什么,无良的打量着断壁残垣的大夏宫。正好此时皇后派的宫人到了,说是叫他去风栖宫用膳,于是他便嚷着饿,一步三晃潇洒离去。
明宗皇帝独自留了下来,看着手中的信件。
许久,他才拆开信封,取出信件,在面前展开。
借着清冷的月光和远处的灯光,他花了很久才看完信。
他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意自胸膛炸开,让他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胸腔的血明明炙热,又忍不住一阵发冷。
一滴泪,从明宗皇帝眼中涌出,随即,更多的泪水接踵而至,布满脸颊。在这四周寂静的石阶上,这位老人无声的落下泪来,哭的是那么悲伤无助,和说不出的小心翼翼。
而这一幕,霍平安永远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