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一向以医术闻名天下,所以尽管张天珏寄来的信里并没详说些什么,想想也可料到,肯定是跟治病有关。
有病就得治,治前对医者将病症说个清楚,更是最应该的。然而张家寄来的信却含糊其词,显见的是在遮掩。这又是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张家有人得病,此病非常难医,然而这病却是见不得光也说不得的,
什么样的疾病是见不得光也说不得?
一种是隐疾,另一种,则被白云观里的道士们称作诡疾。
白云观之所以能以医术闻名天下,并不是说,它里头的道士们治病手段比那些医馆里的名医更厉害更高明。而是因为,他们能医那些寻常医者们所不能医的病。
那些病本身透着古怪,或者来头古怪,用寻常医术根本无法医治,所以被称作诡疾。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暗中不动声色观察了我三天,直到见我冲动之下对着释方用了‘术’而不是‘医术’之后,李贵就立刻现身,恭恭敬敬将我带到张府的原因。
他们要找的不是普通的医病者,而是能治疗偏门玄症的‘医诡者’。
然而,我的年龄对张天珏来说终究是个笑话。
医者全靠经验,年纪越大越有身价。张天珏一掷千金的手笔,请的可不是我这么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所以进门后,他将我当做空气般无视,一度让我以为他不会给我开口的机会。
若真是这样,其实倒也没什么不好。毕竟银票已在我手里,用不用我看病是他的主张,承担后果的是我的师父。不过,心里终究有那么一丝不甘,所以在看出张天珏要开口将我撵走的时候,我依照自己的直觉,先他一步对他身体的状况作出了一些判断。
第一次凭空诊断,说不心虚那是假的。
好在他没看出来,所以我得到了三天时间,以及一个为他试开药方的机会。
“三天能治好些什么?”听我说完,释方慢条斯理嚼着点心问我。
我盯着他嘴里那最后一块糖糕,忍着口水耸耸肩:“三天治不好什么,但我能赌,赌他不出三天就会继续留下我。”
“为什么,你给他下毒了?”
和尚这张嘴总是直白没什么好话。我无心跟他多做解释,因为就在这当口,我见到门外不远处有一行人匆匆往这方向过来。
手里抬着副竹架,架子上用草席卷着样什么东西。
许是走得急了点,经过厨房门口时,为首那人脚下一绊,令竹架猛地朝下一沉。草席旋即松开,露出里头半张蜡黄的脸,和一条干瘦得仿佛枯柴似的手臂。
伤者还是死者?没等我看清,那人已被草席重新卷起,迅速抬离出我的视线。
转过身正想对和尚说起这件事,忽见李贵一路小跑着从门外奔了进来。
跑得满头都是汗,他顾不上多喘几口气,神色慌张地对我道:“林道长!不好了!快请跟我去看看我家爷!”
原本赌的三天,但谁想三个时辰都不到,我就再次站到了张天珏的面前。
只是此时他房里有点乱。
地上不知怎的摔碎了一托盘点心和茶,茶水四溅,一名面色灰败的小厮瑟瑟发抖跪倒在这一地碎片和水渍间,仿佛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听见李贵的通禀声,床帐里传出张天珏一声低喝:“滚出去!”
小厮立即如逃出升天,长舒一口气,连滚带爬从我身边冲出了房间。
不知是否错觉,房间里那股异味更浓了些,熏香也掩盖不了的味道,这次特别清楚,让我很快辨别出它来自房里那张床。
床上躺着张天珏。
当一眼见到他那张脸时,我有点吃惊。也不过才一个多时辰没见,他双颊和眼窝竟如垂死之人般凹陷了下去,两眼无神印堂发黑,生生将这原本丰神俊朗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般的模样。
那么显见的死气,就这么赤裸裸弥漫在他脸上,仿佛是对我的一种无声挑衅。
挑衅我刚才给他服下的那贴药,不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让他情况变得更糟。
他竟然连坐都坐不动了。但是没道理会这样,我很清楚自己用的药,每一种都应对他体内肆意流窜的热毒,同时克制着他眉心处那道快要进入他命门的死线。
所以即便不能让他见好,至少也不会让他变得更糟。可事实就是真的变糟了,这让我下意识走到张天珏身边,手往他眉心处按了过去。
谁知刚一碰到他皮肤,张天珏突然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两手紧拽着床单,他支起身子死死瞪着我,仿佛要对我说些什么。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时不时有白沫从他齿缝里溢出,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跟着一阵痉挛,他瘦削的身体在被子里因痛苦被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我意识到他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就会因这颤抖而窒息。所以无视他眼里的愤怒,我一把按住他额头,从袖兜里抽出三根银针迅速插入他眉心和双手的虎口。
当感觉他身体的颤动逐渐有所缓和,我松开手,撬开他紧咬的牙冠,用指甲在他舌尖上戳出一道口子。血涌出的一瞬,他喉咙里嘶地一声轻响,扭曲紧绷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
痛苦刚得到缓解,这男人却扬手一巴掌狠狠扇向我。
只可惜力道和速度都不足,所以被我轻易避开。“庸医。”他只能瞪着我,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庸医?”我朝他笑了笑:“先勿论我是不是个医,想想,若不是张爷对我的年纪如此执拗,又何至于此。所谓对症下药,爷连病症都不屑对人说出口,病体也不让人察看,那么有谁能拍胸脯保证,光靠看爷一张脸写出来的方子,对爷的病能有十足的保障?”
“呵。”本以为张天珏会更怒,但他目光一闪,忽然笑了起来,“你没看明白么,这病只怕白云观观主都无能无力,否则他怎会让你过来?不过是替他承担无能的罪名而已。”
“爷不用把我师父想得那么不堪。爷也不是个蠢人,那张银票背后的赔偿代价我明白得很,师父收了钱自会担他的责任,既然师父担着那样的责任命我到这儿给爷看病,爷宁可拖着难受也不愿让我看,爷觉得这样好么?”
我的话令张天珏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将身上被子轻轻一掀,冷笑着看向我:“那么道长看看,我这病道长究竟有没有法子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