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迈考特先生,你干过实际工作吗?不是教书,而是实际的工作。你知道。
你们是不是在开玩笑?你们怎么看待教书?环顾这间教室,问问你们自己,是否愿意每天到这儿来面对你们?你们!教书要比在船坞和仓库干活难多了。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的亲戚在港口附近地区工作?
半个班,大多数是意大利人,有几个爱尔兰人。
来这所学校之前,我曾在曼哈顿、霍伯肯和布鲁克林码头工作。一个男孩说他父亲在霍伯肯认识了我。
我告诉他们:大学毕业后,我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但是我认为自己并没有为教师生活作好准备。我对美国少年一无所知,不知道该对你们说些啥。船坞上的工作简单多了。卡车倒进来,我们操作吊钩,拖、举、拉、推、码在托板上。叉车滑进来,叉起货物,倒车,把货物码到仓库里,再回到平台。你用身体干活,而脑子可以歇上一整天。你从八点干到中午,午饭是一个一英尺长的三明治和一夸脱啤酒;再从一点干到五点,中午吃的那点东西通过汗液全排光了。你饥肠辘辘地往家赶,准备看场电影,再到第三大道的酒吧喝上几杯啤酒。
一旦上了套,你就像个机器人似的运转。你和平台上最强壮的人并驾齐驱,块头不是问题。你可以用膝盖来拯救你的背。如果你忘了,平台工人就会大喊大叫: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脊梁骨是橡皮做的还是怎么了?你学会了用不同方法操作吊钩来处理不同货物:箱子、粗布袋、板条箱、家具和涂满油脂的大型机器。一大包豆子或辣椒有它们自己的想法,会这样那样地变换形状,而你得去顺应它们。你看了看物品的大小、形状和重量,一秒钟内你就知道怎样吊它。你了解卡车司机及其助手的干活方式。单独经营的卡车司机很好办,他们为自己工作,决定自己的工作节奏。企业的卡车司机会催促你快点:嘿,吊起那该死的货物,让我们走吧,我想离开这儿。不论给谁干活,卡车司机的助手脾气都很坏。他们玩一些小把戏来试你,让你忙中出错,特别是在他们认为你初来乍到的时候。如果你靠近码头或平台边缘干活,他们会突然用力把他们那一头的粗布袋或板条箱一扔,使得吊臂脱离托座,而你从此学会了要远离任何东西的边缘。这时他们就会哈哈大笑,还装出一口爱尔兰口音说:天哪,爱尔兰人,早上好。你绝不能向领班抱怨这种事。他会说:怎么啦,孩子?你就不能忍受点玩笑吗?抱怨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抱怨的话可能会传到卡车司机或助手的耳朵里,于是他们可能会不小心把你撞下平台甚至是码头。我见过一个来自梅奥的大个子新人。当有人把老鼠尾巴放到他的三明治里时,他生气了,咆哮道不管是谁干的,他都要杀了那人。话音未落,他便碰巧被掀翻到哈得逊河里。大家哈哈大笑,笑够后才扔出一根绳子,把浑身滴淌着河污的他拽上来。他学着大笑,而他们也不再招惹他了。你不能拉长着脸在码头工作。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不会再跟你过不去,而关于你知道如何避免遭到指责的话就会四下传开。平台领班埃迪·林奇告诉我,我是个强壮的小爱尔兰人。这句话对我的意义要比我在美国陆军被提升为下士大得多,因为我知道我不是那么强壮,我只是因绝望而不顾一切。
我告诉班上的学生,我对教学是那么没把握,以至于我想就在波特仓库大材小用地度过一生算了。我的老板会对我的大学学历印象深刻,会雇我当个收银员,再提升我到办公室工作。在那儿,我一定会飞黄腾达。我可能会成为所有收银员的领班。我知道仓库办公室工作人员或其他任何地方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是怎么干活的。他们把报纸往边上一推,打个哈欠,看着窗外平台上累死累活拼命苦干的我们。
我没有对学生们讲女话务员海伦娜的事。她在仓库后面提供甜甜圈等东西。我深受诱惑,直到埃迪说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她,你就会落得个身陷圣文森特医院、鸡巴不保的下场。
关于码头,我没有提到的就是人们表达思想的方式和毫不介意的态度,这可不像那些跟你讲“一方面,是,另一方面,不是”、让你不知道该怎么思考的大学教授。了解教授们是怎么想的很重要,这样你就可以在考试时将这种想法还给他们。在仓库里,大家用开玩笑的方式羞辱他人,直到有人越过底线,出现陷阱。发生那种事很引人注目。当笑声渐渐消失、笑容越来越不自然时,你就会发现某个多嘴的人在讲一些近乎下流的话,就会知道接下来就是陷阱或拳头。
码头和货场发生斗殴时,活儿就会停下来。埃迪告诉我工人们厌倦了吊货、拖货、码货,厌倦了年复一年干同样该死的活儿。这就是他们羞辱他人、彼此推搡直至快要真打起来的原因,他们得做些什么来打破常规和长时间沉闷的工作。我对他说我不介意一整天工作而且不说一句话。他说:是的,你很特别。你到这儿只有一年半。如果你在这儿干上十五年,你的嘴巴也会那样。这些家伙有的参加过诺曼底登陆和太平洋战役,可他们现在是啥样?驴子!获得过紫心勋章的驴子,身处死胡同的可怜的驴子。他们在哈得逊大街喝得烂醉,夸耀他们的勋章,好像这个世界会在意似的。他们会告诉你他们是在为孩子工作,孩子,孩子,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耶稣!我很高兴我从未结过婚。
如果埃迪不在场,架会打得更凶。他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能够从风中嗅出麻烦的气味。两个工人就要开打时,埃迪会用他的大肚子挤在他们中间,让他们从他的平台上滚开,到大街上打去。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他们真心感激这个避免动拳,特别是避免出现陷阱的借口。你可以应付拳头,但你永远不会知道哪儿会冒出个陷阱。他们仍然会嘟嘟囔囔,向对方伸出中指,但那都是空谈,因为紧要关头已经过去,挑战已经结束,其他人都回去干活了。如果没有人看见你是个多么厉害的杀手,那么打架又有什么用呢?
海伦娜会从办公室出来观看打架。当打架结束时,她会跟获胜方耳语一番,邀请他们到仓库的暗处好好玩玩。
埃迪说那些个孬种假装打架,好让海伦娜对他们好。如果他见到我在打架后跟在她的后面,他就会一把将我扔到河里。他这么说是因为我和劈木工法特·多米尼克打了一架或者几乎要打一架。法特·多米尼克很危险,因为谣传说他与犯罪集团有联系。埃迪说那是胡说八道。如果你真的和犯罪集团有联系,就不用累死累活地卸货了。我们中的其他人认为多米尼克也许认识和犯罪集团有联系的人,甚至可以牵线搭桥,因此和他合作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当他嗤笑你时,你又怎么能和他合作呢?怎么了,爱尔兰佬?不会讲话啦?也许哑巴操了你妈,啊?
每个人都知道在船坞或平台或任何地方,你绝不能允许有人侮辱你的母亲。孩子从一开始说话就知道这个。你也许甚至不喜欢你的母亲,但那不要紧。对你,他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侮辱你的母亲就是过了底线。如果你放任不管,你就会失去所有的尊严。如果你在码头或平台需要有人帮助装卸货物,他们会掉头不理。你不存在。他们甚至不会在吃午饭时和你分享一个肝泥香肠三明治。如果你在船坞和仓库闲逛,看到有人独自吃饭,你就会知道他们深陷困境。他们容忍别人侮辱自己的母亲或者曾经当工贼破坏罢工。工贼一年之后就会被人遗忘,但允许他人侮辱自己母亲的人永远不会。
我用军队里骂人的话回击多米尼克:嘿,多米尼克,你这个死胖子、邋遢货。你上次见到你的鸡巴是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它真的在那儿呢?
他猛地转过身,一拳把我打下平台。我摔到街上,怒火使我失去了控制。我跳回平台,用吊钩抓他。他却笑了。那家伙说:你这可怜卑鄙的废物,你找死啊。当我朝他抓去时,他一掌推开我的脸,再一次把我打到街上。挨巴掌是打架中最羞辱人的事。挨拳头直接而荣耀,拳击手就这么干。但是挨巴掌说明你受到鄙视。你宁可两眼被打得乌青也不能被人鄙视。乌青的眼睛会被医好,被人鄙视却永难翻身。
他一句接一句地辱骂我。我抓住平台边缘想爬上去,他一脚踩在我的手上,还冲我的脑袋吐唾沫,这让我狂怒不已。我一把甩过吊钩,钩到了他的腿肚子。我拖着吊钩,直到他大叫:你这个小瘪三。我看见我的腿流血了,你死定了。
没有流血的迹象。他那厚厚的工作皮靴使吊钩偏离了方向,但是我已经准备好,要不停地狠扎,直到扎到他的肉为止。这时,埃迪从梯子上冲下来,把我拉到一边。把吊钩给我,你这个爱尔兰疯子。不跟多米尼克学好。你这街上的垃圾。
他叫我到房间去换件衣服,从另一个门离开,回家,赶紧离开这儿。
我会被开除吗?
不,你不会,该死的。我们不会开除任何在这儿打架的人,但是你会失去半天的工资,我们得把它偷偷塞给多米尼克。
但是为什么我要赔钱给多米尼克?他挑起的。
多米尼克给我们带来生意,你也快熬到头了。你就要大学毕业,而他还要继续运货。你能活着就很幸运了,孩子。所以,接受惩罚,回家吧。好好想想。
离开的时候,我转身看看海伦娜是不是在那儿。她在那儿,带着那种“到这儿来”的微笑,但是埃迪也在那儿。我知道有埃迪盯着,和她一起到仓库的暗处是没指望了。
有朝一日,当轮到我开叉车时,我就会报复法特·多米尼克。我会踩在踏板上,把那个胖子挤到墙角,然后听他尖声号叫。那是我的梦想。
但是梦想从未实现。那是因为从他倒着卡车、在驾驶台上喊埃迪那天起,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变了。嘿,埃迪,今天你让谁卸货?
德金。
不,不要给我德金。给我那个拿吊钩、多嘴的爱尔兰佬。
多米尼克,你疯了吗?把那件事忘了吧。
不。就给我那个多嘴的家伙。
埃迪问我能不能应付。如果我不想去,我可以不去。他说多米尼克不是这儿的老板。我说我能对付任何一个死胖子、邋遢货。埃迪叫我住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乱说话了。我们不想再次把你保出来。回去干活,别乱说话。
多米尼克高高地站在平台上,神情严肃。他说这是个真格的工作——搬运成箱的爱尔兰威士忌。一路上可能会有箱子掉下来,一两个瓶子可能会碎,但是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了。他相信我们能够应付。一丝浅笑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我很尴尬,无法冲他笑。在他打了我一巴掌而不是一拳后,我怎么笑得出来呢?
上帝,你是个让人扫兴的爱尔兰佬,他说。
我想称他为意大利佬,但我不想再挨一巴掌。
他很开心地说着话,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我疑惑不解,因为我跟人争吵或打架后,都会长时间不理他们。我们把箱子装到托板上。他很自然地告诉我,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爱尔兰人,但是她死于肺结核。
你能想象吗?该死的肺结核。蹩脚厨师,我的第一个妻子,和所有的爱尔兰人一样。不要生气,孩子。不要给我脸色看。但是,孩子,她会唱歌,还会唱歌剧之类的。现在,我和一个意大利人结了婚。她没有音乐细胞,但是,孩子,她会做饭。
他盯着我看。她喂我吃饭。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个看不见自己膝盖、邋遢的死胖子。
我笑了。他冲着埃迪喊:嘿,笨蛋。你欠我十块钱。我把这小爱尔兰佬逗笑了。
我们卸完货,把托板码进仓库。到了掉一箱威士忌作为损耗,和卡车司机、仓库管理员一起坐在熏蒸消毒室的辣椒袋上,确保没有浪费那箱威士忌的时候了。
埃迪是那种你愿意把他看成父亲的人。我们坐在货物中间的平台长凳上时,他总向我解释事情。这时,我往往很困惑,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些事。我可以算是个大学生了,但他懂的比我多。我尊敬他超过尊敬任何一个教授。
他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他照看着他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得了炮弹休克症的父亲。埃迪可以把父亲送到老兵医院,但是他说那是个地狱般可怕的地方。埃迪上班时,有个女人会每天过来,喂他父亲吃饭,给他父亲洗澡。晚上,埃迪用轮椅推着父亲到公园散步,然后回家看电视新闻。这就是埃迪的生活,但他没有抱怨。他只是说他一直梦想能有孩子,但这不可能发生。他的父亲头脑不清醒,但身体健康。他会活很长时间,而埃迪就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家。
他在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着几品脱巧克力麦乳精饮料吃大个儿肉馅三明治。有一天,当他冲着法特·多米尼克喊“你开车像个霍伯肯妓女”,还让他摆正那个该死的卡车并把它倒进来时,烟呛了他一下。当咳嗽袭来时,正在哈哈大笑的他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倒在平台上,嘴里还叼着烟。多米尼克在卡车驾驶台上大声骂他,直到看见他脸色变得比白纸还白,手还在空中抓着什么。当多米尼克喘着气跑出驾驶台来到平台上时,埃迪已经死了。多米尼克没有走到埃迪跟前,并像电影里的人们和死者道别时那样说上几句话;相反,他转身走开,跌跌撞撞地下台阶,向他的卡车走去,哭得像条大胖鲸鱼。他开走了卡车,忘了自己还有一趟货要送。
我守着埃迪,直到救护车把他带走。海伦娜从办公室里出来,说我看上去很吓人。她对我表示同情,好像埃迪就是我的父亲。我说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埃迪一走,我想我就有可能申请他那份工作。我说:我可以做到,是不是?我是个大学毕业生。她告诉我老板很快就会雇用我。他会很骄傲地说,波特仓库拥有港口附近地区唯一具有大学学历的收银员和平台领班。她说:坐在埃迪的桌旁,熟悉一下,再给老板写张纸条,就写:我对这个工作感兴趣。
埃迪的写字夹板放在桌子上,上面夹着多米尼克的提货单。一支红色铅笔系在一根细线上,从夹板上垂下来。一个装着半杯清咖啡的大咖啡杯坐在桌子上,杯子外面写着“埃迪”。我想我也得弄一个那样的咖啡杯,外面印上“弗兰克”。海伦娜知道哪儿可以买到。想到她可能会随时来提供帮助,我觉得很舒服。她说:你在等什么呢?写纸条呀。我又看了看埃迪的大咖啡杯,再朝外面的平台(他在那儿倒下并死去)望了望。我不能写这个纸条。海伦娜说这是一生中难得的机会。我一礼拜能挣一百块,看在上帝的分上,超过我现在挣的可怜的七十七块。
不,我绝不能占据埃迪在平台上的位置,我没有他那宽广的肚子和心胸。海伦娜说:好,好,你是对的。你只是站在平台上,检查成袋的辣椒,大学毕业又有什么用呢?任何一个退学生都可以做。这不是对埃迪的冒犯。你想成为另一个埃迪吗?将你的一生都花在检查法特·多米尼克上?你得当个老师,宝贝。你会得到更多尊敬。
是那个大咖啡杯和海伦娜的轻轻一推,让我离开港口附近地区,来到这个教室,还是我的良心告诉我“面对生活,不要躲避,教书吧,哥们儿”?
当我讲述有关船坞的故事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一个男孩说:想想你有一个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工作过,而不是从大学里来、只会讲书本里的东西的老师,那真是有趣。他过去经常认为自己也愿意在码头工作,因为有加班费,还有这儿那儿掉下来打碎了的商品可以卖些小钱。但是他父亲说他会打烂他的屁股。哈哈,在意大利家庭中,你不会跟你父亲顶嘴。他父亲说:如果这个爱尔兰人可以成为一名老师,那么你也能。罗尼,你也能。所以,忘了船坞吧。你可能会赚钱,但是当你不能直起腰杆时,那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