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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家都叫他莫谢执事,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过家族姓氏一般。他在哈西德派[1]的犹太教堂打杂。我的童年在锡盖图这个位于特兰西瓦尼亚的小镇上度过,锡盖图的犹太人都很喜欢他。他很穷,生活拮据。镇上的居民通常会帮助穷人,但并不真心喜欢他们,莫谢执事是个例外。他不会让任何人感到不快。他的存在不会妨碍任何一个人。他知道如何让自己显得无关紧要、不惹人关注。

莫谢执事看上去像小丑一样笨拙。他那孤儿般的羞怯让人禁不住发笑。我喜欢他那双梦幻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总是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话很少,但喜欢唱歌,或者说吟唱。我们的耳朵捕捉到的零星片断讲述的是神的受难和神意的流亡,据《卡巴拉经》[2]所说,只有人获得救赎,神意才能得到真正的释放。

我在一九四一年末认识了他。那时我十三岁左右,是一名虔诚的教徒,白天研习《塔木德经》[3],夜里跑进教堂,为圣殿被毁而哭泣。

有一天,我请求父亲给我找一位老师,帮助我研习《卡巴拉经》。

“你还太小,迈蒙尼德[4]说过,到了三十岁才可以踏入危险的神秘主义的世界。你应当先学习一些你这个年纪能读得懂的基础经典。”

我的父亲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很少感情用事。即便在家里,他也几乎从不流露自己的感情。他成天忙着照顾别人,花在亲人身上的时间反而要少些。他最关心的就是锡盖图的犹太人,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人们都喜欢来找他聊聊。我们家有四个孩子。大姐伊尔达,二姐贝亚,我排行老三,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下面还有个小妹妹。

我父母是生意人。伊尔达和贝亚协助他们工作。至于我,他们认为我的位置在研习院。

“锡盖图没有《卡巴拉经》专家。”父亲反复告诉我。

他希望我不要再动这个念头,但是没有用。我为自己找了一位导师,就是莫谢执事。

一天黄昏,我正在祈祷,他注意到了我。

“为什么你祈祷的时候要哭呢?”他问我,仿佛我们早就相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回答,感到非常困扰。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哭是因为……因为我内心有某种东西想让我哭。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祈祷呢?”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为什么祈祷?真是个奇怪的问题。我为什么活着?我为什么呼吸?

“我不知道。”我对他说。此时我更加困扰,而且很不舒服。因为我不知道。

从这天起,我经常见到他。他用强调的语气向我解释说,每一个问题都包含着答案无法涵盖的力量。

“人通过向上帝提问接近上帝,”他喜欢这样说,“这是真正的对话。人提问,上帝回答。但是对于上帝的回答,我们并不理解。理解不了,因为回答来自灵魂深处,并且永远停留在那里,直至死亡来临。真正的回答,埃利泽,只能在你的内心深处寻找。”

“那你为什么祈祷呢,莫谢?”我问他。

“我向上帝祈祷,祈求他赐予我提出真正的问题的力量。”

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这样交谈。其他信徒离开后,我们坐在教堂里,黑暗之中,燃了一半的蜡烛的火焰在摇曳。

一天晚上,我告诉他我很难过,在锡盖图竟然找不到一位能够教授《佐哈尔经》《卡巴拉经》等犹太神秘教义的导师。他脸上浮现出宽容的笑意。沉默了很久,他说:

“通向神秘真理花园的门有一千零一扇。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扇。我们不能搞错,也不应该想通过其他的门进入花园。这对想要进入和已经进入花园的人都非常危险。”

而莫谢执事,锡盖图这个一贫如洗的穷人,为我讲述《卡巴拉经》的显明和隐微之处,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正是在他的陪伴下,我开启了自己的宗教探索之旅。我们一起将《佐哈尔经》的某一页研读了十几遍。不是为了熟记在心,而是想要触及神性的本质。

在那些夜晚,我深信莫谢执事将会带我进入永恒,在那里,问题与答案合而为一。

接下来的某一天,锡盖图所有外籍犹太人都遭到驱逐。莫谢执事是外国人。

匈牙利警察将他们赶进运送牲口的车厢,他们挤作一团,默默哭泣。站在月台上的我们也在流泪。火车消失在远方,留下一团灰暗的浓烟。

一个犹太人在我身后叹了口气说:“能怎么办呢?这就是战争……”

很快,人们就忘记了这些被驱逐的人。他们走了几天后,有人说他们被送到了加利西,在那里工作,说他们对自己的命运还算满意。

又过了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生活恢复正常。柔和的风吹进锡盖图的家家户户。商人勤恳地做生意,大学生待在书堆里,孩子们则在大街上玩耍。

一天,我正要走进教堂,看见莫谢执事坐在教堂门口的椅子上。

他告诉了我他和同伴遭受的一切。运送犹太人的火车穿过匈牙利边境进入波兰境内后,就被盖世太保控制了。他们在那里遭到逮捕。犹太人被赶下火车,上了卡车。卡车往森林的方向驶去。到了森林里,他们又被赶下车,被命令就地挖壕沟。壕沟挖好后,盖世太保开始工作。他们不带感情、不慌不忙地将面前的囚犯击毙。犹太人一个个走到沟边,背对着他们。孩子们被抛向空中,成为机枪扫射的活靶。这一切就发生在加利西的森林里,那里离克洛玛耶不远。而他,莫谢执事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呢?那真是个奇迹。他们以为他死了,其实他只是腿部受了伤……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走进一户又一户犹太家庭,向他们讲述年轻姑娘玛尔卡垂死挣扎了三天三夜,以及裁缝托比如何哀求让自己先于儿子们去送死……

莫谢变了。他眼中不再闪烁快乐的光芒。他也不再唱歌,不再和我谈论上帝或是《卡巴拉经》,他只讲述他见到的一切。然而人们不相信他讲的故事,甚至拒绝再听下去。

“他不过是希望我们同情他罢了。想象力还真丰富……”

或者是:

“可怜的人,他疯了。”

他则苦苦哀求:

“犹太人,你们必须听我说。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我不要钱,也不要你们的同情,我只要你们听我说。”

在黄昏和晚上的祈祷之间,他在教堂里呼喊。

我也不相信他说的。我常常在晚课之后坐在他身边,听他讲那些故事,努力理解他的悲伤,只是出于同情。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他喃喃道,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如同烛泪。

有一次,我问他:

“为什么你那么希望大家相信你所说的呢?如果我是你,我就无所谓,无所谓别人是否相信我……”

他闭上眼睛,似乎是为了逃避时间。

“你不懂,”他绝望地说,“你不可能懂。我获救是个奇迹。我设法回到了这里。可我是从哪里来的力量?我一心想着一定要回到锡盖图,向你们讲述我经历的死亡。现在还有时间,你们还来得及准备。活着?我已经不再珍惜生命。我无牵无挂。但我想回来,让你们有所警惕。可是,瞧,根本没有人愿意听我的……”

这是一九四二年年底。

很快,生活重新归于平静。我们每天晚上收听的伦敦电台不断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德国上空夜以继日的轰炸,准备在斯大林格勒开辟的第二战线,而我们,锡盖图的犹太人,则在等待好日子到来,因为这一切似乎不远了。

我继续埋头研习,白天是《塔木德经》,晚上是《卡巴拉经》。父亲忙于生意和社区事务。为了参加著名的博歇拉比主持的祈祷仪式,爷爷赶来和我们一起庆祝新年。妈妈则想着该给伊尔达张罗个合适的小伙子了。

一九四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一九四四年春天,从俄罗斯前线传来好消息。毫无疑问,德国要溃败了。只是时间问题,或许几个月,或许几个星期。

树上的花朵开始绽放。这一年似乎和往年并没有区别:春天到来,订婚,结婚,新生命诞生。

人们都在说:“红军正大踏步前进……希特勒就算想来,也没有能力来伤害我们了……”

是的,我们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想要消灭我们。

他难道要消灭一个民族,一个分散在这么多国家的民族?几百万人啊!他如何能做到?而且这是在二十世纪!

人们继续关注一切,比如战略、外交、政治、犹太复国运动,唯独不关注自己的命运。

甚至连莫谢执事也沉默了。他累了。他在教堂和大街上游荡,双目低垂,弓着腰,避开人们的视线。

那个时候还能买到前往巴勒斯坦的移民许可证。我曾请求父亲卖掉一切,离开锡盖图。

“我太老了,孩子,”他对我说,“太老了,已经不能再开始一段新生活。没法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从零开始……”

布达佩斯电台传出匈牙利法西斯政党上台的消息。霍尔蒂·米克洛什[5]不得不请箭十字党[6]的党首出面成立新政府。

但这还不足以使我们焦虑。我们当然听说过法西斯,但那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过是政府的更迭而已。

第二天又传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德国军队在政府的默许下长驱直入,进入匈牙利领土。

这下,人们都开始担忧了。我的朋友贝尔科维奇从首都回来,告诉我们:

“布达佩斯的犹太人生活在害怕和恐惧之中。在大街上或者火车上,每天都有反犹事件发生。法西斯分子冲击犹太人的店铺和教堂。局势变得很严峻……”

这些消息在锡盖图迅速传播开来,很快到处都在议论纷纷。但不久,乐观主义又占了上风。

“德国人不会来这里。出于战略或是政治考虑,他们会留在布达佩斯……”

仅仅过了三天,大街上就出现了德国军队的汽车。

恐慌在弥漫。德国士兵戴着钢盔和骷髅头标志来了。

然而德国人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让人安心。德国军官都住进了民宅,甚至是犹太人家里。他们同房主保持距离,但彬彬有礼,从来不提无理要求,也不说什么冒犯的话,有时甚至会对女主人微笑致意。我们家对面那幢大楼里就有一个德国军官,住在卡恩家。大家都说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安静、体贴,又有礼貌。住进来第三天,他送给卡恩夫人一盒巧克力。乐观主义者大喜过望:“瞧,我们早就说过吧?你们还不愿相信。他们在这里了,你们口中的德国人。你们现在怎么想?你们整天挂在嘴上的残忍在哪里?”

德国人已经进城,法西斯分子已经掌权,条令已经颁布,锡盖图的犹太人还在微笑。

复活节的八天。

天气十分晴朗。母亲在厨房忙碌。犹太教堂全都关了门,人们只能在家里聚会——可不能挑衅德国人。事实上,每间公寓都成了祈祷场所。

大家吃饭,饮酒,唱歌。《圣经》指示我们在这八天里尽情欢乐,但是我们却无心欢乐。几天来,人们的心脏跳动得比以往更剧烈。大家都盼望着假日快些结束,不必继续强作笑颜。

复活节的第七天,幕布拉开:德国人逮捕了犹太社区的领袖。

从那一刻开始,一切快速展开。死亡之旅拉开序幕。

第一项命令是,在三天之内,犹太人不得踏出住所,违者处死。

莫谢执事跑到我家来,对父亲叫道:

“我早就提醒过您……”

没等父亲回答,他已经跑了。

同一天,匈牙利警察冲进镇上所有犹太人家庭——犹太人不得持有黄金、珠宝和值钱的物品,这些东西必须上缴当局,违者处死。父亲下到地窖里,把我们家值钱的东西都埋在地下。

母亲继续操持家务。有时候,她会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们。

三天后,颁布了新的法令:犹太人必须佩戴黄星标志。

犹太社区的知名人士到家里来找父亲,因为父亲和匈牙利警察局高层人物有往来,他们来问父亲对局势的看法。父亲认为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或许他只是不想让大家泄气,不想再往伤口上撒盐。

“黄星?那又怎么样,戴了又不会死……”

(可怜的父亲!那你又是因何而死的呢?)

但是,紧接着又颁布了新的法令。犹太人没有权利出入饭店和咖啡店,不得乘火车旅行,不得走进教堂,晚上六点之后禁止外出。

再接下来,是建立犹太人聚居区。

锡盖图建了两个犹太人聚居区。大的在镇中心,占据了四条街道,另一个小一些,占了几条巷子。我们家所在的蛇街被划分在大聚居区里,因此我们仍然可以待在自己的宅子里。只是由于位于聚居区边缘,临街的窗户必须钉上。我们腾出几间房,给被赶出来的亲戚居住。

生活又恢复了“正常”。被城墙一般的铁丝网包围起来并没有真正让我们害怕。我们甚至觉得挺好:大家生活在一起,一个小小的犹太共和国……这儿建立了犹太人委员会、犹太警察机构、社会事务办公室、劳动委员会、卫生部门,总之是一整套政府机构。

所有人都陶醉于此。不再有充满敌意的面孔在我们眼前晃荡,也不必再与充满仇恨的目光对视。不再有恐惧和焦虑,我们犹太人聚在一起生活,彼此都是兄弟姐妹……

当然,也有让人不快的时刻。每天,德国人都会来抓劳力往军用火车上装煤。很少有人愿意做这类工作。但是除了这件事,气氛还是相当安宁平静的。

人们普遍认为,直到战争结束,苏联红军抵达,我们都会待在聚居区里,然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控制着聚居区的不是德国人,也不是犹太人,而是幻觉。

再过两个星期六就是五旬节了,在温暖的阳光下,人们无忧无虑地在拥挤的街道上散步。大人们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孩子们在人行道上用榛子玩游戏。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在埃兹拉·马利克的花园里研习《塔木德经》里的一条律法。

夜晚降临,我们家的院子里聚集了二十来个人。父亲在和他们聊一些逸闻杂事,发表对时局的看法。父亲一向善于讲故事。

突然,院门开了,施特恩——原本是个商人,后来做了警察——进来,把父亲拽到一边。尽管夜色正涌入院中,我还是看见父亲的脸变得煞白。

“怎么了?”大家都问。

“不知道,只是要我去参加犹太人委员会的一个特别会议。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父亲想给我们讲的精彩故事,到底没能讲完。

“我马上去开会,”父亲说,“我会尽早回来告诉你们。等着我。”

我们做好了等几个小时的准备。院子仿佛成了手术室的等候区。我们等着门重新开启,天空变得晴朗。一些听到传言的邻居也过来了。大家不停地看表,时间过得很慢。如此漫长的会议意味着什么呢?

“我有不好的预感,”母亲说,“今天下午,我在聚居区里看到了新面孔。两个德国军官,我想是盖世太保的人。自从我们聚集到这里,德国军官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没有人想去睡觉。有些人只是回自己家转一圈,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有些人回家去了,但希望父亲一回来就通知他们。

门终于开了,父亲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人们立刻围了上去。

“快说说!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说点什么……”

此刻,所有人都渴望听到一些让人安心的话语,渴望父亲告诉我们没什么好害怕的,不过是个平常的例会,只是讨论了一些社会事务或者卫生事务……但是看看父亲那张萎靡不振的脸,一切再清楚不过了。

“一个可怕的消息,”他终于开口了,“流放。”

聚居区将被彻底清空。从第二天开始,人们要一条街一条街地撤走。

我们想了解一切,想了解所有的细节。这个消息令我们惊愕,但是我们准备将这杯苦酒一饮到底。

“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那是秘密,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秘密。只有一个人除外,就是犹太人委员会主席。但是他不会说,也不能说。盖世太保威胁他,如果他胆敢透露一点,会立即将他枪决。

父亲用沙哑的嗓音说:

“有人说我们会被运到匈牙利的某个地方,在砖场劳动。似乎是因为战线离这里太近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补充道:

“每个人只允许带一些个人必需品。一个背包,一点食物,几件衣服。就这些。”

再一次,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

“去叫醒邻居,”父亲说,“让他们做好准备……”

我周围的影子仿佛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默默地向四方散去。

我们一家人单独待了一会儿。突然,一个住在我们家的亲戚巴西亚·瑞赫走进房间:

“有人在敲钉死的窗子,就是临街的那扇。”

一直到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那个晚上是谁在敲窗。是匈牙利警察局的一位督察,父亲的朋友。在我们进聚居区之前,他曾经对我们说:“不要担心。有危险的话,我会通知你们。”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够和我们说上话,我们或许还有机会逃跑……但是等我们设法打开那扇窗户时,已经晚了。窗外一个人也没有。

聚居区醒了。窗子后面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我走进父亲的一个朋友家里,叫醒了主人。那是一位老人,留着灰色的络腮胡子,眼神迷茫,因为长年彻夜苦读,背已经驼了。

“快点起来,先生。起来!准备上路。明天就要被驱逐出去了,您和您的家人,所有犹太人。去哪里?别问我,先生,别问我问题。只有上帝能回答您。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起床……”

我说的话让他如坠云雾。他肯定认为我疯了。

“你在说什么?准备上路?上什么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你疯了吧?”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茫然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在等我笑出声来,向他承认一切都不过是个玩笑,告诉他:“回床上去,继续睡吧,继续做梦吧。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个玩笑……”

我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嘴唇发麻。这个时候,我没有什么能对他说的。

他明白了。他下了床,机械地穿上衣服。接着,他走近妻子床边,带着无尽的柔情轻抚她的额头。她睁开双眼,我似乎看到她的唇边溢出一丝微笑。然后他叫醒了两个孩子,把他们一下子从睡梦中拽了出来。然后,我逃走了。

时间过得飞快,已经凌晨四点了。父亲四处奔走,精疲力竭,他安慰朋友,还跑去犹太人委员会,看看在此期间有没有收回成命。直至最后一刻,人们心中仍存有希望。

女人们忙着煮鸡蛋,烤肉,准备点心,打理背包。孩子们四处游荡,低着头,不知该待在哪儿才不会打扰大人们。我们家的院子成了真正的集市。值钱的物品、珍贵的地毯、银质烛台、祈祷用的经书、《圣经》以及其他宗教用品都散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天蓝得要命,这些可怜的东西似乎不曾属于任何人。

早晨八点钟,疲倦仿佛熔化了的铅水,在血管、四肢和大脑中肆意流淌。我正在祈祷,街上传来喊叫声。我立刻丢下经匣,跑向窗边。匈牙利警察进了聚居区,在隔壁那条街上叫道:

“所有的犹太人都出来!别磨蹭!”

犹太警察则走进房子里,声音沙哑地说:

“到时间了……全都扔下吧……”

匈牙利警察挥舞着枪托和警棍,不问情由地到处打人,连老人、妇女、孩子和残疾人也不能幸免。

房子一间间地空了,街上挤满了人,还有包裹。十点钟,所有该出来的人都出来了。警察点了一遍名,接着又点了一遍,足足点了有二十遍。天气热得可怕,人们脸上身上都是汗。

孩子们哭喊着要喝水。

水!不远处的房子里和院子里就有水,但是他们不能离开队伍。

“水,妈妈,我渴!”

犹太警察偷偷地帮他们灌几壶水。我和姐姐们还可以自由行动,我们被安排在最后离开,于是尽可能地帮助他们。

下午一点的时候,人们收到了出发的信号。

一片欢腾,没错,一片欢腾。人们也许以为,在上帝的地狱中,没有比在暴烈的阳光下坐在人行道上、包裹堆中和大马路上更痛苦的了,什么都比这样强。他们开始往前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渐渐荒凉的街道,空荡荡的令人窒息的房子,还有花园和墓碑……每个人都背着一个背包,每个人的眼里都是痛苦,浸泡在泪水之中的痛苦。队伍缓慢而沉重地走向聚居区的大门。

而我就在那里,坐在人行道上看着他们经过,不能动弹。我看见了大拉比,他把胡子刮掉了,弓起的背上搭着包袱。他出现在被驱逐的人群中,让眼前的场面显得愈发不真实。似乎我看到的是从故事书,从讲巴比伦囚徒或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历史小说中撕下的一页。

他们从我面前走过,一个跟着一个,有我在学校的老师、朋友,还有其他人,所有我害怕过、嘲笑过,并且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他们垂着头走了,拖着背包,拖着他们的生命,抛下了家园和童年时光,像被打败的狗。

他们走过去,没有看我。他们一定很羡慕我。

队伍在街角消失。再走几步,他们就出了犹太聚居区的围墙。

整条街道仿佛被匆忙遗弃的市场,地上什么都有,箱子、毛巾、挎包、小刀、盘子、钞票、证件、发黄的肖像。所有人们在某一刻想过要带走最终又扔下的东西。它们如今毫无价值。

到处是敞着的屋子。门窗大开,朝着一片空寂。所有东西都成了公有的,不再属于某个人,任人取用。这儿像一座敞开的坟墓。

夏日的阳光倾洒在这里。

我们一整天没有吃饭,却一点儿也不饿。每个人都精疲力竭。

父亲跟着队伍一直走到聚居区大门口。他们先是被赶进大教堂仔仔细细地搜了身,以确保没有携带金银或是其他值钱的东西。不时响起尖叫声和警棍敲打的声音。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问父亲。

“后天,除非……除非事情有了什么转机,出现奇迹,也许……”

我们要被带去哪里?仍旧没有人知道?是的,一切都被严格保密。

夜幕降临,我们很早就上了床。父亲说:

“好好睡吧,孩子们。我们后天才走,在星期二。”

星期一很快过去了,就像夏天的一朵云,或是黎明时分的一个梦。

我们忙着准备背包,做面包和糕饼,什么也不想。随后命令宣布了。

晚上,母亲让我们早早睡下。攒点体力,她说。这是我们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晚。

黎明时分,我起了床。我希望在出发前还有祈祷的时间。

父亲已经起床,出去打探消息了。大约八点钟,他回来了。有个好消息:我们不是今天就离开,而是到小聚居区去,在那里等着。我们最后一批离开。

九点钟左右,星期天的一幕重现了。警察手执警棍叫道:“所有犹太人都出来!”

我们准备好了。我第一个出门。我不愿意看父母的脸,也不想哭。我们坐在大街上,就像前天那样。同样暴烈的阳光,同样的干渴,但是没有人给我们送水。

我望着我们的家,在那儿,我花了好几年时间寻找我的上帝,为了救世主早日到来而斋戒,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我几乎没有感到悲伤,什么也不想。

“立正,报数!”

立正。报数。坐下。再站起来。再坐下。无休无止。我们焦急地等待着被带走。他们在等什么呢?

命令终于来了:“前进!”

父亲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从来没想过父亲也会哭。母亲面无表情地走着,一言不发,似乎在想什么。我望着小妹妹齐波拉,望着她梳得整整齐齐的鬈发,望着她胳膊上的红大衣,她只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她咬紧牙关,已经知道抱怨毫无用处。警察四处挥舞着警棍喊着:“快点!”我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旅途才刚刚开始,我觉得自己是那么虚弱……

“快点!快点!前进,懒鬼!”匈牙利警察叫喊着。

从这一刻起,我开始恨他们,这种仇恨如今是连接我们的唯一的纽带。他们是我遭遇的第一批压迫者。他们是地狱和死亡的第一张面孔。

我们被命令跑步前进。我们开始跑。谁能想到我们竟然如此强壮?我们的同胞正躲在玻璃窗和百叶窗后面看着我们经过。

终于抵达目的地。我们把背包扔到地上,祈求道:

“上帝啊,万物之主,可怜可怜我们,宽恕我们吧……”

这里是小聚居区。三天前,人们还在这里生活。我们现在使用的东西曾经属于他们。他们都被赶走了。我们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这里比大聚居区还要混乱。居民应该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赶走的。我看了舅舅一家住的房间。桌子上有一盆没有喝完的汤,还有等着进烤箱的面团。地板上到处都是书。也许舅舅还想过把这些书带走?

我们“安顿”(多么可笑的词!)下来。我去找了些木柴,姐姐们生了火。尽管很疲惫,母亲还是开始做饭。

“必须坚持住,坚持住。”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大家的精神还不算差:我们已经开始适应形势。大街上的谈话依旧乐观。人们都说,德国人没有时间把我们带走……对那些已经被带走的人,我们无能为力。至于我们,也许他们会让我们在这里维持可怜的生活,直到战争结束。

小聚居区没有人看管。所有人都能自由进出。以前的仆人玛丽亚来看望我们。她哭着请求我们到她的村庄里去,说她在那儿为我们准备了一个安全的窝。父亲不愿意听她说下去。他对两个姐姐和我说:

“如果你们愿意就去吧。我和妈妈、妹妹留在这里……”

当然,我们拒绝分离。

夜晚。没有人祈祷夜晚赶快过去。星星只是吞没我们的大火的火星。这火有一天将熄灭,那时天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暗淡的星星、亡者的眼睛。

除了上床睡觉,我们没有任何事情可做,而床是已经离开的人空出来的。我们只能休息,恢复力气。

天亮了,忧虑已然消散。我们让自己相信这是出发去度假。大家都在说:

“谁知道呢,或许被带走也是一件好事。战场已经不远了,很快就会听到炮声。城里的居民都要疏散……”

“他们一定是害怕我们加入抵抗组织……”

“在我看来,驱逐我们这件事只是一个玩笑。是的,别笑。德国人只是想窃取我们的珠宝。他们知道我们都把珠宝埋在地下,所以准备挖地三尺,在房主出去度假的时候动手更方便……”

度假!

这些乐观的谈话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根本没有人相信。在小聚居区度过的这几天很平静,也很舒服。人与人之间前所未有地友好。这里不再有富人、贵族和“大人物”,只有被处以同一刑罚的囚犯——未知的刑罚。

星期六是休息日,我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将在这一天离开。

头一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星期五的传统晚饭,做了例行的祈祷,祈求上帝赐予我们面包和酒,然后一言不发地吞着菜肴。我们都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围坐在家里的餐桌旁。我沉浸在回忆与思绪中,一夜无眠。

清晨,我们来到街上,准备出发。这一次没有匈牙利警察。他们与犹太人委员会缔结了协议,一切由委员会自己组织。

我们乘坐的车子往大教堂的方向开去。城市似乎荒无人烟。但是,在百叶窗后面,我们昨日的朋友肯定正等着洗劫我们的房子。

大教堂仿佛一座巨大的火车站,到处都是行李和眼泪。祭坛被打碎了,挂毯也被抢走了,墙壁光秃秃的。那里的人很多,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在那里度过的二十四个小时非常可怕。男人都在一楼,女人则在二楼。那是个星期六,好像我们是来教堂诵经的。因为不能出教堂,人们只好在角落里大小便。

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发去火车站,在那里等候一趟运送牲口的火车。匈牙利警察负责押送,八十人一个车厢。他们发给我们几个大面包和几桶水,然后逐一检查了车窗的栅栏,看是否牢靠,最终封上了车厢。每节车厢都指定了一个负责人,如果有人逃跑,就枪毙负责人。

站台上,两个盖世太保军官正在悠闲地散步,脸上挂着微笑。总的说来,一切顺利。

一声长鸣划破天空。车轮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我们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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