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到窗户五步,东西墙相隔不足两米,沿床边漫步时,仅容一身。墙面呈日久年深的土黄色,剥落的表层圈出一个个黝黯的毛糙的结疤,让人久看之后顿生心无着落的惶恐之感。充当北墙的两扇玻璃已然完全碎裂,一扇用奇形怪状的厚得不可思议的木合板封死,但可以想见,它都无法抵挡斜风细雨的侵袭,只是类似自我安慰的摆设,除掉让黑夜更早地濒临之外,别无其他用途。另一扇从中间破了一个洞,仿佛曾经被子弹穿过,碎纹以张牙舞爪的姿势从洞眼衍生开来,每条都像放大镜下的毛毛虫,正在有恃无恐地向外爬行,如果在阒寂的深夜里,听到它们一刻也不停歇的蠕动声,那一点也不奇怪。
这是深秋的一个黄昏,太阳病恹恹地停在西天,像只被开膛破肚的柿子,汁液或者鲜血把天边的云彩浸染得一片紫红。光线透过木合板和洞眼勉强钻进来,在室内散射成无数个橙黄的、昏昧不清的、支离破碎的影子,这些颗粒状的影子有气无力地悬浮在空中,磨蹭着我每一寸毫无感觉的肌肤。外面人声鼎沸,黄昏惯有的喧闹此刻已上演到高潮部分,这种葬歌一般的黄昏交响曲宣泄出一种末日似的狂欢,但平静而温暖,世界正以诸如此类的声响心有不甘地祭奠着又一个白天无法挽回的消亡。对面五楼的阳台上,一位老女人倾颓地坐在躺椅里,毫无表情地享受着最后一缕没有丝毫温度的阳光。而室内,初冬的寒气已沿着墙根缓缓爬上来了,冬天像一只明智的臭虫,选择这间昏暗的小屋子,作为进驻这个城市的最初根据地。
江子手足无措,歉疚不安的眼神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无处安放,其实他应该一如往常在这里游刃有余,大可不必重视我的到来。我又随着他的视线游走一圈,用不了半秒,因为除掉一张单人床和一堆乱蓬蓬的被絮外,别无其他。不安的应该是我。
江子倚在墙上,双手环抱着——这样无疑使他感觉自己看上去会显得自然点,他说,方总,委屈你了,林嫂交待过我的,但我现在也只有这点能耐。
我坐在床上,试试它的承受力,抬眼问他,你晚上住哪?
江子慌忙说,没关系,你就住着,我尽快想办法,看过两天能不能给你腾间大点的,这里太暗,有老鼠蟑螂和蚊子,还有稀奇古怪的叫不上名字的爬虫。我和一个老乡挤一起。习惯了。这房子是我过世的叔叔的,他父亲是个老红军,政府给的。后来就我母亲住着。
老人家呢。我闷声问。
也走了,四十多天前的事。他说,看上去表情平静。我侧头看窗外,黑暗几乎是瞬间笼罩下来的。对面楼内的灯光次第亮起来了,所有的喧哗此刻已转到屋内,每盏灯下都影影绰绰。这是穷人的区域,但现在他们都是一家人齐整地围在桌旁。有火锅的香味从一些窗口飘散出来,还有电视里的刀剑声、某家寄予父母翻身厚望的孩子的练琴声。
江子拽我起身,他们这类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富有幽默和风度地邀请,他说,我们先出去吃个饭,然后带你去洗个澡。我说,我没钱。江子拍着鼓囊囊的咯咯响的口袋说,我有,说什么都该我请你。
我拒绝了,我知道那里只是毛票和硬币,这些钱的百倍也不够我一年之前的一顿饭。千里之外的林凌以为她昔日着力帮助的江子早已成为小富人,而江子面对她电话的求助自然也不肯道出真相。但即使我杀人越货了,只要林凌一句话,江子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接纳我。至少现在,在一片昏昧之中,我斜眼端详江子并不干净的脸时,我开始愿意相信这一点。
江子显然还不会我经常交往的那些人的胡搅蛮缠。他又邀请三次看我已经不声不响了就尴尬地往后退。他几乎有点哆嗦着说,我知道,方总你一定累了,那你先休息。他退到门口又停住了,仿佛想起什么事情吞吞吐吐地说,这房子没有锁,坏了我一直没修。你有贵重的东西先留神一晚上,明天一早我就找人来修。
我朝他摆摆手说不用了,我没什么贵重东西了。贵重本来就是一个虚幻的字眼,一眨眼它就会从你生命中完全消失了。我不需要锁,谁愿意进来就进来好了,一个有良心的小偷进来看到这种凄惶的情景,说不定还会大发善心施舍一点呢。我知道,门锁和玻璃上的洞眼一样,还够不上江子费钱修理的标准。外面的人情冷暖不会因为洞眼的畅通无阻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而外面的肮脏与罪恶,还有失败和仇恨也是锁不住的。
江子又默默念叨半天,才又开口说,方总,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等我允许他就仿佛鼓足勇气快速地说,男人总有个三翻四腾起起伏伏的,那才是男人的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要宽心。
我在黑暗中又朝他摆摆手。他愣在那里半晌,就蹬蹬下楼去了。
在我迷糊中,江子又来过。这一次,他给我买来了一个电饭煲、几筒面条、一筐鸡蛋,还有盐、油、碗、筷、蚊香、牙膏牙刷脸盆毛巾。如果他如几年之前一样是个沿街挨家挨户收破烂的,那么这些东西够他跑足四五天。小屋在夜里意想不到的温暖,这是我一年多来睡得最踏实的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