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明月挂在山间。
木庐后是一条不到半尺宽的石阶,石阶两旁无遮无拦,如此上行数十步是一方丈许的石台。
孤台空悬,立于其上便似随时都会坠下那无底的深渊。
石台上一张石桌,石桌上四盘菜肴。
唯一不同的是今日两侧分别置放了一炉银骨炭,一个温着酒,一个煮着茶。
之所以每每选在此地,是因为此处盛景难遇。
孤悬于外,更是七星崖最高之处,夜间之时坐于此处,身后皓白的明月便似触手可及。
有时饮酒,不但需要酒量,还需要胆量。
炭火在风中呼呼作响,诸葛月庶如今的身体早已无法像两年前一般承受冬日山顶的劲风。
叶星凡甚至担心自己一不留神,诸葛月庶就会被这风吹下万丈深渊。
固然不能泰然而受,却又如何开口劝拒。
叶星凡可以想象自己若是变成他这般,恐怕更受不得他人的怜悯。
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抢先选择临风的位置坐下,然后眼睁睁看着诸葛月庶同从前一般,吃力的置办着一切。
好在叶星凡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笑的出来。
等到诸葛月庶坐下,叶星凡立刻喝下一杯温热的梅花酒,指着山下道:“下面那些人此刻若是知道,那个折你梅枝的人现在正喝着香醇无比的梅花酒,那片梅林还保的住吗?”
坐在这里,隐约可以看见身下翠屏峰的空地上一些零散的火星。
那是今日被拦在山腰的人夜间点起的篝火。
诸葛月庶坐下后一直在微微喘息,此刻慢慢调匀气息后才道:“世人贪婪,总欲窥探他人之秘!受点苦自也应当。”
“哎...有人经史子集、墨门巧技、星相医卜、琴棋书画一一囊括。需知一个人的精力终是有限,如何样样皆精?最要命的是他还喜欢掌握些江湖隐秘,这么别致的爱好如今已让好多的人食不甘味夜不安枕。”
叶星凡说出这些话时,诸葛月庶的目光中果然多了一分神采。
这本是他平生最引以为傲之事,况且叶星凡并不是喜欢说奉承话的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此理吾人自明。但除却武学之道,吾生便不欲处他人之下。可惜,直到今日棋艺仍不及你。”
诸葛月庶心情略微好转下竟以茶为酒向叶星凡虚敬。
喝下这杯酒,叶星凡不禁失笑道:“此刻你我二人身影俱在月中,更处众人之高,已似逍遥二仙,再如此互赞自夸岂非贻笑大方,大煞风景。”
似乎被诸葛月庶传染,叶星凡的口气也变得文雅起来。
诸葛月庶嘴角一扬:“此言却也有理。听闻当朝太子方弱冠之龄却已堪称国手。连号称‘棋圣’的周亚夫都险些栽在他手上。”
叶星凡一愣,诸葛月庶的消息不会有错。
悬空许久的太子之位定然已经有了人选,而且定然是朱子桓无疑。
他的心中不禁暗自为好友欣喜,不想短短两月不见,子桓已当真成了储君。
他欣喜不是因为朱子桓成为天下之尊,而是三年中每年相会的天真小子可以保住性命,不必中道而夭。
此时更高兴的是应该是他的师父敖峥吧。
可是转念想到朱子桓成为太子后仍旧醉心棋理,又不禁忧心:“身为太子,还是如此沉迷此道也不知这是福是祸。”
诸葛月庶道:“五十笑百,同是玩物丧志,你又比能比当朝太子强到哪去?”
“我不过是一个好管闲事的江湖中人,说破天也不过让这锦绣江南少一座山庄罢了。这山庄是一座很普通的山庄,唯一特别的只在于它多多少少可以稳定江南的黑道势力,仅此而已。但身为太子,身负的是江山社稷的大任,肩膀上扛起的是千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叶星凡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肃然。
诸葛月庶奇道:“黑道?难道在你眼中,凌云山庄也算是黑道?”
叶星凡叹了口气道:“自古以来江湖中人力强为尊,不服王化。且不说无数自称侠义之辈却肮脏龌龊之人。就算真的是行侠仗义,又哪来的权力用刀剑指着别人的脖子。一人该杀不该杀,难道该由这些大侠来决定?几百年来死在名门正派或者凌云山庄手中的人,又有多少是真正该死的?哼…这不是黑道是什么....行侠仗义,呵呵...谈何容易。”
诸葛月庶道:“那你十四岁就闯荡江湖扶危济困,又是对是错?又如何断定自己是对是错。”
他发现自己对叶星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
“嗡”...
一声龙吟,清风剑自叶星凡袖中弹出。
此刻在诸葛月庶眼中这柄熟悉的剑,剑身似乎已远不如两年前那般明亮夺目。
是否它也已经疲倦了。
叶星凡看着这把剑,似乎他是想让这把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清风软剑虽然说不上誉满江湖,谈不上战无不胜,但在很多人看来却渐渐代表着正义和希望。
因为这把剑的主人从来没有让人失望。
诸葛月庶此刻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有个了不起的朋友。
叶星凡微笑道:“我不用判断。因为永远没有答案。所以不到危及自身之时,我的剑从不染血。”
诸葛月庶点头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李太白快意恩仇的生活让人神往。但你这般仗剑江湖瞬息千里,却也看重人命又可贵的多了。或许也只有你,敢生在凌云长在凌云,却直斥其非。可是你这想法不但没有人会认同,更会让你吃尽苦头。”
他这番话竟然行文正常,眼神更流露出对叶星凡的认同与赞赏。
叶星凡苦笑道:“或许会有人认同,却不会有人这么做。”
“我敬你一杯。”诸葛月庶拿起叶星凡身旁的酒壶倒入身前杯中。
“好!”叶星凡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二人轻轻一碰便仰头而尽。
这才是叶星凡独一无二的地方。
若是叶星凡看着自己如今的样子就阻止自己饮下这杯酒,固然是出于好意,却也不配做他诸葛月庶的朋友。
“言归正传,此次足下何事不解?”
他一开始做正事,口气却不正常起来。
叶星凡也不计较,此时若诸葛月庶不是这个样子,叶星凡反而要怀疑他说出来的答案可不可信了。
因为在别人问他问题的时候,诸葛月庶一直有着非凡的自信,而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忍不住用他自己喜欢的语气说话。
“你可知这玉珏的来历?”叶星凡从怀中拿出一块玉珏递给诸葛月庶。
诸葛月庶才接过玉佩,放在手中掂了掂道:“此为何物?”
叶星凡刚喝下一口酒,此刻一口酒呛入鼻中,全都喷了出来。
“咳咳…你…你问我?”他一边朝山下咳嗽一边问道。
诸葛月庶道:“此地虽名卧龙阁,吾却并非诸葛孔明。”
等叶星凡停了下来,才直起身子盯着诸葛月庶,然后又开始笑了。
诸葛月庶好像很怕他笑一样,不耐烦道:“如何?”
叶星凡道:“我知道。”
诸葛月庶冷然道:“你知道?呵,若当真知晓还来寒舍作甚。莫不是消遣于我?”
叶星凡指着诸葛月庶的胸口道:“我知道,它在骗我。”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以你那么倔强的脾气如果真的不知道,恐怕早已经将这玩意拆了。而且语调早就该改回来了。可你没有...”
诸葛月庶张口想要辩解,却好像有些词穷。
叶星凡皱眉道:“这个东西危险?”
诸葛月庶终于点点头道:“岂止危险,简直要命。”
叶星凡道:“你知道我…”
诸葛月庶已抢先道:“我知道越是危险刺激的事你干的越起劲,不过这次我劝你还是老实点。”他语气非常正常,他现在的不自信只是有些替叶星凡担心。
叶星凡没有辩驳,诸葛月庶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了解诸葛月庶,诸葛月庶却一样了解他。
诸葛月庶知道如果不把事情说透他根本没有办法说服叶星凡的,可是他更怕说透之后更加挡不住叶星凡。
他沉吟了许久,终于倒了一杯酒,看着杯中冒出的热气喃喃道:“可听说过极乐城?”
叶星凡连忙放下快到嘴边的杯子,皱眉道:“极乐城?你说的可是那个极乐城?”
这句问话听起来简直是愚蠢,但此时诸葛月庶却很理解叶星凡的反应,他只是点了点头。
叶星凡道:“你知道多少?”
诸葛月庶:“不多不少。说来惭愧,你们都说我是活字典,可是对于极乐城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谜,它的名字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间不胫而走。
叶星凡听的很认真。
诸葛月庶道:“你一定在想我为何要提到极乐城。因为据我所知你手中的玉珏正是极乐城主的信物——流光玉玦。”
叶星凡笑道:“我手中的玉珏竟然是极了城主的令符?”
只不过这个笑容中,苦涩占了九成。
他终于知道那晚林中那个老头为什么将东西塞给自己后片刻不再多留。
谁将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别人,多少也会有些羞于见人的。
诸葛月庶摇摇头道:“但愿是个赝品,否则这次你的麻烦就大了。因为它有毒?”
叶星凡奇道:“有毒?”
“不错,有毒。一种入心入肺的毒,一种凌云神功也无济于事的毒,那种毒叫‘欲望’!”诸葛月庶侧过身子看着身后的明月,眼神有些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