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岭村人一年最害怕的两次算盘珠子的响声,第一次是秋后算账,第二次则是来年春季缴纳公粮。
而春季缴纳公粮则更让黄岭村人惊悸惶恐。
因为大锅饭时期,全村人集体劳动,生产力低下,粮食产量很低,每年秋季分的粮食本来就不多,根本不够全家人一年糊口,而且还都是连皮带壳的毛粮。然而就这点粮食里面一大部分是公粮。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就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多剩少才是自己的。”
而黄岭村每年征收公粮任务又并非按照实际产量来确定公粮的数量,而是每年由野草公社按照全公社各大队的土地的常量来评定,这就给了公社干部们自由发挥的空间。
那个时候公社既没有乡镇企业,更没有私营企业,没有商业往来,没有农贸市场。公社干部的任务就是盯着农民种地。
因而每年全公社的产量多少,直接体现着公社的年度业绩,更重要的是体现公社领导的能力和水平。
公社书记、主任要想升迁,就必须业绩好。各公社在竞争中,那个公社也不愿落在后面,因而常常是浮夸虚报产量。
而公粮计算的根据就是年度产量。公社一句话,一个决定,全公社各村各队都得无条件执行。
而各村干部接受任务后,回村按全村人头分摊下去强制征粮。
而村民们对这些当官的决策根本无从知晓。而且就是知晓了也无可奈何,谁敢说一个“不”字?
农民们被划分成为各种成分,成分不好的只有日日低头认罪,服服帖帖,不敢乱说乱动。而成分好的则要求他们带头服从领导,带头执行上面的指示,自然也不敢吭声。
上面的指示从来就是正确的,永远不存在错误。农民们根本没有话语权,如果有人敢说一句反对的话,下场就是逮捕法办。因而农民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低着头默默承受。
大队部大喇叭一声吼叫,通知全村开始征收公粮了。
一家家、一户户在听到大队通知后,都在家里开始忙忙碌碌地做起准备缴纳公粮的活气来了。
有的人家玉米还在棒子上,还没有剥下颗粒来,就全家人开始围成一圈,突击剥玉米。
有的已经剥成颗粒的玉米,如果还没有晒干晾透的,加紧晾晒。已经晾晒好的就开始簸拣过滤,准备装口袋。
黄岭村的二疙瘩老头和老伴也在手脚不停地拾掇着公粮。
二疙瘩老头踩着木头梯子爬上楼,将老伴晾晒好的公粮玉米颗粒装进箩筐端了下来。
老伴拿来一个大簸箕开始扬簸玉米颗粒,将玉米皮壳簸出去,然后再将不饱满的玉米,瘪玉米挑拣出来留给自己吃。将好玉米挑出来让交公粮。
二疙瘩老伴一边簸着,一边和二疙瘩老头说道:“这公粮每年都是最难交待的!”
二疙瘩老头说道:“是啊!人家带皮带壳的不要,没干透的不要,带灰糠的不要,瘪粒的不要……”
老伴说道:“这些玉米咱在家里就早点把它拣出来,留给咱自己还能吃,免得到了大队,那一扇车都给吹得糟蹋了!”
二疙瘩老头说:“是啊,好好拣一拣,一就把那些过不了关的颗粒都拣出来,留在家里。”
二疙瘩老伴看着这金黄色的玉米颗粒叹了口气说道:“秋天分粮的时候是带叶子带棒子,而收的时候要的就是这光刷刷的颗粒!”
二疙瘩老头也眼馋地抓起一把金灿灿的玉米颗粒叹了口气说道:“咳!咱爬在地里干上一年,到头来还吃不上这么颗好粮食。”
老两口一边聊天,一边往口袋里装公粮。
二疙瘩老头家里有六口人,他和老伴、儿媳妇还有三个孙子。儿子在去年因一场疾病去世了。说话间,老头和老伴已经将玉米装了满满一大口袋,准备扛着送到大队去。
于是家家把最好的粮食都打点起来,装成鼓鼓的大口袋,由家里的男人们扛着送到大队院去让人家大队干部们验收。
村干部们已经在大队院子中心架起了风扇车,抬来大台秤,打开屯粮库,摆上办公桌,办公桌上放上那沉重的令人望而胆寒的黑色大算盘,大算盘旁边放着那本被村民们戏称为“生死簿”子的账本。
围着这些征粮设备,有操作扇车的、有屯粮的,有扛麻袋的,有看秤的,有记录的,各路人马均摆开阵势,等待着一家家扛着粮食来缴纳验收一年一度的公粮任务。
黄岭村的二月天,还是春寒料峭,冰封千里。冬季的积雪还未消融,街道上,田野里、山坡上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还是白雪皑皑,凛冽的寒风从山川沟壑中窜出来,席卷着雪片冰碴在街道呼啸着,肆虐着,街道两旁干枯的黑乎乎的树木枝杈摇晃着,发出“呜呜呜”的恐怖吼声。
黄岭村家家户户的男人们开始扛着沉甸甸的粮食口袋,走出温暖的家门,三三两两来到大街上,脚踏着疙疙瘩瘩,凸凹不平的黄土、碎石铺就的街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队院子走去。
一阵阵猛烈刺骨的寒风袭来,裹挟着枯枝、衰草、雪片、冰碴扑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让他们瞬间喘不过气来,站不稳脚跟,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艰难地扭转扛着沉重口袋的身子,避开顶头扑来的风雪。
身上单薄的衣裤被寒风吹打得朝着相反方向猛烈摆动,两条腿就像两根旗杆一样,两只裤腿就像两根旗杆上的旗帜被风刮得尽向身后飘去,露出干枯枯的两根旗杆。
而身子也不自主地被寒风推着向后倒去……。
一家、一家的男人,歪着脑袋扛着沉重的口袋走出家门,汇入街道缴纳公粮的队伍,街道上缴纳公粮的人在逐渐增多。
二疙瘩老头个子不高矮墩墩的,脑袋又大又圆,脖子又粗又短,脑袋脖子向一边歪去,肩膀上扛着鼓鼓的一口袋公粮,呼呼地直喘粗气,由于他家距离大队院子比较远,一路走着、喘着,嘴巴胡子结了一圈冰渣子。
二疙瘩老头第一个扛着口袋走进了大队院。
他从沉重的口袋一侧使劲竖了竖脑袋朝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举目搜索着大队主事的人。
一会儿,他看着大队会计王计财了,就扛着口袋朝着王计财走了过来。
二疙瘩老头把口袋从肩膀上卸了下来,墩到地上。
王计财冲他笑了笑说道:“老疙瘩,你是今年咱村第一个来交公粮的!”
二疙瘩老头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冰渣胡子,沾了一手冰水,使劲甩了甩。
王计财一边开始翻账本寻找二疙瘩老头的公粮数量,一边用手指着风扇车让他扛到扇车旁。
二疙瘩老头将那口袋公粮重新扛在了肩膀上,走到那风扇车旁边,
操作风扇车的人喝道:“倒到喂料斗里!”
二疙瘩老头解开扎口袋的绳子,抱起口袋,踮起脚尖,将一口袋玉米徐徐倒入喂料斗内。
操作风扇车的人猛一摇动这风扇车的轮轴,那轮轴带动着扇叶板飞速旋转起来,风扇车瞬间发出“呼呼呼呼”的呼啸声,大批不太饱满的玉米颗粒便从那扇车巨大的出风口纷纷飞出,颗粒饱满的玉米则从那出粮口流进一个大木箱子里。
这二疙瘩老头眼巴巴看着这大批大批的不太饱满的玉米颗粒被这风扇车吹走、糟蹋掉,心疼得直跺脚!
这一恐怖的风扇车,犹如一只猛兽横卧在大队院中心,疯狂吞噬着一个个庄稼人的血汗成果。
这风扇车产生于我国古代西汉时期,它的主要功能就是清除粮食颗粒中的糠秕颗粒,它的结构由车架、轮轴、曲柄摇手、喂料斗、调节门、出粮口等组成。
依据宋应星《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风扇车,在轮轴上安装着若干扇叶,在装有轮轴、扇叶板和曲柄摇手的右边,是一个圆形风腔,曲柄摇手的周围圆形空洞,就是进风口,进风口连接着一个长方形巨大风道。扇车活动时将粮食倒进顶端的喂料斗,手使劲摇动风扇,带动轮轴转动可产生强气流。这强气流从喂料斗下边吹过,喂料斗开启调节门缝隙,粮食颗粒在重力作用之下会顺着缝隙缓缓流下,穿过风道,饱满结实的粮食颗粒落入出粮口,不很饱满的粮食颗粒及糠粃杂物则沿风道被强风一起飘出风口。
这一器物一经发明就被西汉王朝各州府县衙捧为征粮至宝,以后各代统治者均推崇备至,爱不释手,将其广泛应用于向黎明百姓征收皇粮国税之中,一直沿袭应用两千多年。
因而这一器物两千多年来吞噬了多少黎民百姓的血汗,使多少庄稼人家即刻家中断炊,陷入贫穷饥饿之中。
因而这风扇车是令老百姓望而却步,心生畏惧的吃人器物。
二疙瘩老头等风扇车将他这一口袋玉米吹扬完毕后,再重新装入口袋一看,满满一口袋玉米就剩下半口袋了,二疙瘩老头的脸“唰”一下子就白了,差一点眼泪就喷出来了。
他心里想道:“这一颗颗的粮食都是血汗哪,纵然它瘪粒不饱满,不也是你们大队给分下的吗?你们公家不吃,我们自己也能吃啊,这……这……这都让你们给糟蹋了!这是暴殄天物啊!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是要遭报应的!”二疙瘩口里不敢说,不敢得罪人家们,心里则骂了个痛快!
这操作风扇车的人看着二疙瘩老头呆呆地站着不动,就喝道:“快去过称哪,站在那儿,愣什么呢?……下一位上!”
又一位村民扛着满满一口袋玉米举起来往那喂料斗里倒。
风扇车又疯狂嘶吼了起来……。
二疙瘩老头抱起那半口袋玉米到了台秤旁,往台秤上一放,看秤的人口中喊道:“二十五斤!”
这时王计财的算盘珠子“啪啦啦啦”响了起来,二疙瘩老头心里“砰砰”乱跳,一瞬间就感到两腿软乎乎的,就快跪下似的……。
这时王计财喊道:“还差的远着那,快回家再扛去!”
二疙瘩老头把那半口袋玉米给人家倒进那大肚子麻袋里,心里不断地默默念叨着:
“快回家扛去……快回家扛去……家里有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