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摊子上,大家伙正在一边聊天开玩笑,一边吃着早饭,突然马拐子带给大家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人们惊愕之余,都为二疙瘩老头的离去深感悲痛,于是都吃不下饭去了,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饭碗……。
二疙瘩老头为人和善,与世无争。每天只知道勤勤恳恳,埋头干活,养家糊口,维持生计。
但是老天总是与他作对,家里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事情。
前年是他家小孙子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救活了,结果去年又一场大病降临在他儿子的头上。
那是去年春耕时期,村里又开始闹饥荒,人们把菜都吃光了,已经开始挖吃野菜了。二疙瘩老头家人口多,早早就没粮食吃了,一家人全靠挖吃野菜度日。
一天早饭后,村口那个歪脖子树上吊着的那个锈迹斑斑的大钟,又“咚咚咚咚”地响起来了。
那是从五里外的山上的一座寺庙里摘下来的一个大钟,那个寺院也曾香火兴旺了几个朝代。
那口大钟曾是这千年古寺的法器,世代僧人曾日日心中默念偈语虔诚叩响钟声。
据佛寺早晚《鸣钟偈》所云,僧人要配合击钟一句一叩,摄心叩诵全偈三遍,共一百零八下。
那悠远而深沉的钟声上彻天堂,下通地府,使听闻到钟鸣的无边众生,都能脱离苦海,消除烦恼,得到心灵的安宁。
这黄岭村的祖先们,也曾在这寺院的暮鼓晨钟的陪伴之下,听着这鼓鸣钟响,日日劳作,生生不息。
到后来这寺院的香火逐渐减弱,和尚们也渐渐都弃庙还俗了。最后整座寺庙就人去庙空,香火绝灭了。
就留下这个大钟,挂在寺院门口,风吹雨淋,锈迹斑斑了。
大钟周围蒿草蔓延,已将这大钟覆盖。
后来生产队开了个会,有人提议说,将那大钟抬回来挂在村口,可以作为召集全村人开会、生产劳动等活动的工具。
果然生产队就把这口大钟抬回来了。
生产队干部们就考虑把这大钟挂到那里合适?
这时就有人提议说:“村口不是有一棵歪脖子树嘛,那歪脖子上正好能挂一个大钟。”
大家一听,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就把这个大钟抬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下面,用粗铁丝拧了一个铁圈挂在了那个歪脖子树的歪脖子上面。
人们试着一敲,这大钟虽然看上去锈迹斑斑,那南宋著名奸臣秦桧的头像已模糊不清,难以分辨了,但那钟声却依然古朴洪亮,声震全村。
从此,这口钟就成了生产队长召集全村人上地干活,分派劳动,以及召开社员大会的发令工具了。
从那以后多少年来,这口大钟敲击发出的钟声已不再是黄岭村人的祖先们听到的普度众生,安慰心灵、消除烦恼的恬静慰藉之声了,而成了全村人生活劳动必须服从的号令了。
因而这钟声在黄岭村人心理上的感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们的祖先们早晨钟声鸣响,鸡鸣阵阵,夜幕退却,心中坦荡起床劳作。
夜间闻听鼓声,吹灭油灯,恬静入眠,灵魂安息。
而现在这钟声已不是那寺院高僧口诵偈语心怀慈悲为超度众生而虔诚叩响的深沉而悠扬的钟声;
而是由生产队长随便持一铁器或石块一顿粗乱敲击,发出刺耳的噪音,这一噪音立刻会刺激的全村沸腾起来,像一大锅蒸汽袅袅,波涛翻滚的沸水景致,或霎时沉寂下来,像夜半的村庄静谧无声。
这声音一发,全村人的心“陡然”就都提起来了。
霎时间全村人鸦雀无声,家中若有小孩吵闹或干活嘈杂,便会立刻呵斥停止,人人都倾耳细听……。
然而却不是听这钟声,而是听这钟声过后的声音。
这钟声过后一般都是生产队长扯着嘶哑的大嗓子呼喊村里人到集体地里劳动或召集全村社员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或通知生产队临时做出了什么决定。
而这每一声喊话,都关乎着各家各户的利益,牵动着男女老少每个人的心。
因而黄岭村的人们对钟声的感受已不再像他们的祖先一样是心理上获得的恬静和慰藉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紧张和压抑,有时甚至伴有一种隐隐的恐惧。
而这天早饭后,生产队长又在村口敲响了那口大钟,一阵急促纷乱的钟声过后,生产队长高声呼喊道:“全体社员都注意了!今上午开始种玉米,男人们都到地里犁地装粪,女人们撒种子!任何人不准请假。无故不去的扣一天的工分!”
早饭后,人们有的扛着木犁赶着耕牛,有的扛着装粪的大箩筐,妇女们胳膊肘挎着播撒种子的竹篮,开始陆陆续续路过村中街道,向着田野里走去。
二疙瘩老头的儿子树生属于全劳力,自然是干最重的装粪活气。
因而他扛着装粪的大箩筐也加入到出工队伍的行列,一步步向着庄稼地走去。
到了地头,二疙瘩老头的儿子,被分配与马拐子、铁蛋的老婆搭档。
马拐子扶犁耕地,铁蛋的老婆在后面撒种子,二疙瘩老头的儿子负责抓粪。
农民们种庄稼一年之中有两次最苦重的活,第一次是春种抓粪,第二次是夏末拉大锄除草翻地。
特别是第一次春种抓粪,那苦和累是无可比拟的了。
那个时候,种庄稼都是农家肥。在村边一家一个粪堆,要积累一年,垒成一个高高的大粪堆。
到了春天,大雪消融,冰雪解冻。就开始将这一大堆粪一篓担、一篓担挑到庄稼地里,再垒成一大堆。
到了耕种的时候,就要用一个大箩筐,装满满一箩筐粪,用绳子挎在脖颈之上,腾出两手从箩筐里向外抓粪。
这一掬一掬的粪都必须撒在种子上,而且还要快。速度慢了就追不上前边的耕牛了。每一组耕种庄稼,一般至少要三个人,如果体力弱一点的,就需要两人抓粪。
这一组的分工为,前面一人驱牛扶犁耕田,后面一位播撒种子,这活气一般是女士来做。
而撒种子的后面紧接着就是抓粪、撒粪了。
犁地耕牛走得很快。平时人们感觉那牛的速度是最慢的,人们往往将“老牛车”作为效率低、速度慢的标志。
但是到春耕播撒种子的时候可就不一样了。
或许因为人的体力没有牛的体力大的缘故,当将牛和人放在几乎相近的重体力劳动节奏之中,人就远远比不上牛的速度了。
因而此时人们就感觉到那牛的速度简直和飞机一样快了。首先是在牛屁股后面撒种子的人,胸前挎着两个小箩筐,一个是玉米,一个是豆子。要一手撒玉米,一手撒豆子,这豆子要正好撒在两粒玉米的中间,而每粒玉米之间的距离和每粒豆子之间的距离都不一样,因而既要考虑好不同种子的间距,还不能乱了种子的次序,这就很难跟上牛的速度了。
一般女士们连跟上三垄地下来就累得气喘吁吁,而身后这位抓粪的男士其劳动强度就更大了。
他脖颈上要挎上百十斤重的粪筐,两只手要从这粪筐里抓出一掬一掬的粪,准确无误地撒在犁沟里的每一粒种子上面,不能偏了,也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撒偏了种子没有粪不长,而太多了会把种子烧死在土里,出不了苗;如果太少,这底肥不足庄稼营养不良,出苗羸弱瘦小。
而这一大筐粪要想准确地撒在种子上面,必须粪筐离得种子近一点,这就需要不断地弯腰,不断地伸腰。
在百十斤重的箩筐的垂吊之下频繁地又弯又伸,加之这粪堆在地头,耕牛是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这一大箩筐粪走不了多远就抓完了,粪筐里的粪一抓完,就得马上返回到粪堆上去往粪筐里装粪,如果速度慢了就追不上牛了。
这就需要挎着百十斤重的粪筐快步奔跑,否则,等耕牛返回耕种下一地垄时,犁耙翻起的土就会把紧邻的这一地垄尚未上粪的庄稼种子覆盖了,这一地垄的庄稼就给毁了。
于是这装粪的男人既要负重,又得快跑,体力弱一点的男人就会累得吐血。
这天上午,二疙瘩老头的儿子树生脖颈挎着大粪筐,连续奔跑了多半上午,种了多半块地了,结果因饥饿劳困,营养不良,渐渐体力不支了……。
到最后又挎起那一百余斤的大粪筐时,顿觉心慌气短,胸口发烫、发痒,没走几步“哇”一口鲜血冲出口腔,就连筐带人栽倒在黑色松软的刚刚撒下种子的耕地里。
这时铁蛋的老婆一声惊叫,马拐子回头一看,喊了一声:“坏了!”。
马拐子知道,这抓粪的活儿,体力差一点的是很难顶得下来,所以经常发生昏倒、吐血的事。但是昏倒还不太要紧,要是一旦吐了血,那就性命难保了。
于是马拐子喝令拉犁的耕牛停了下来,一边向着铁蛋老婆说道:“赶快喊人!”一边撒开木梨,一瘸一拐地向着二疙瘩老头的儿子跑来。
铁蛋的老婆就在地里向着四周高声呼喊:“有人吐血了,赶快来人呐!”
周边地头的人们闻讯赶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二疙瘩老头的儿子抬回了家里。
二疙瘩老头赶快请来村保健站的医生给治疗。
村医看后,建议二疙瘩老头赶快把他儿子送到县医院去治疗。
二疙瘩老头和老伴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到哪里去给儿子弄去医院看病的钱来,而儿子的病是日渐加重,最后竟然尚未等到二疙瘩老头借来看病的钱就撒手人寰了。
二疙瘩老头一家天降灾祸,悲痛欲绝。
儿子的离去等于这个家的一根顶梁柱给折断了,天棚摇晃了几下,没有塌下来,因为还有二疙瘩老头的这根老木柱子顶着。
于是他的儿子撒手扔给了他孤儿寡母四口人。他在悲痛之余,感到了空前的生活压力,这家里老老小小六个张口的,天天要吃饭哪!
于是这一老迈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拼命撑起了这个重若千钧的家庭重担。
这不今年春耕又开始了,全村又在断粮闹饥荒。
家里小孙子饿得“哇哇”直哭,大人是前胸贴后背,四肢发软。
这天,二疙瘩老头就拿了个口袋上山挖野菜去了。不料想这一次上山离开家门竟闯入了凶险之地,让他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