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左使一早便在找人。
如果他说他要找的是一个凭空会消失的女人,大家都会当他说梦话。所以他只说他在找的是一个长得春潮带雨繁花乱,山朦胧鸟朦胧月朦胧的女人。一个非常惹眼的美人。
他一早问了几个丫头,无一不是不满地应他一声“不知道”,便闭口绝不再提。
由此他倒是很肯定,这个丫头她们定是认得的。会被普通丫头们嫉妒的对象就不会是什么山猫精了。从丫头这里既然问不出,他便找了借口脱身去寻管事询问。
他不会想到自己只是看似无心的一问会出现怎么样的后果,虽然知道了也不怎么关心。
“木左使在打听汐瞳的事”这件事如同长了翅膀,在阴影中无声滑行迅速传遍整个幽冥教。迅速而诡异得仿佛不需要语言相传,只消一个暗示一个眼色足矣。因她们的生灵一直驻留某处,早已“亲耳所闻”。那像是一种不需煽弄便迅速膨胀起的妒恨,一下子就脱了缰绳。
“汐瞳!你到底是怎么做事的!?这都做不好吗?”
“哎呦呦,真不好意思,不小心踢到你了,谁让你长那么瘦小让人看不到。”
“汐瞳,午饭前把这些全部做完!”
“什么?做成这样就算完了?重做!”
“……”
……汐瞳开始觉得,今天她们是不是有些变本加厉?
虽说平时也不怎么友好但是……突然之间就好像约好了一般一起来刁难她啊……她是很想谨守本分,当丫头就好好做事的说,但是……没必要无缘无故被欺负的哈?
低头看自己被踩在春卉脚下的衣裙,因为在花园里帮忙浇水除草,被踩的衣摆就这样碾进了湿湿的泥里……
“哎呦呦,真不好意思,最近眼神儿越发不好了,不过你也真是挡路,今天都踩着你两回了,下回绊倒我怎么办呐~~”春卉平日里爱翘工去缠着左使,最是找汐瞳帮忙多的。虽不给好脸色却也还相处得过去,此时却全然变了脸,连笑容里都带着尖酸。
身旁一道来的丫头也嗤嗤笑,低声迎合一句“好狗不挡路”却故意给汐瞳听到。
她们就站在这里嘻嘻笑笑,却丝毫没有把脚从汐瞳裙子上拿开的意思。
正笑着,汐瞳却突然站起来,裙帛撕裂声的同时春卉脚下失衡身子一歪直直跌在地上,沾了一屁股泥。
“哎呀!你干什么!?”
“眼神不好得早点去看大夫,我忙着,不陪了。”
汐瞳拎了木桶走,她们瞪大着眼睛有些不能相信——那个看起来好像逆来顺受的软柿子——“她她——”
“反了她了!去告诉其他姐妹,不信整不了她!”
正远去的汐瞳堪堪听到这一句,挠头……看来她是真的给自己找了麻烦。她已经对自己要面对的有了觉悟,做都已经做了,只能就这么着了。
“汐瞳,你到洗衣房来一下,有事给你做。”
洗衣房是个好地方。地处偏僻闲人少进,又是丫头们的天下不见男子,只要院门一关当真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地不灵的好去处。
就算明知道这一点似乎还是不得不去——真没想到从前被那一边的东西欺负现在又被这一边的人讨厌……难道其实问题出在她身上?
汐瞳一路走一路思考,只是这么多年来她跟“那一边”接触的太多而对这一边却太无心,居然没有多少跟人相处的经验,除却父母家人,竟连个作伴的同龄女子也没有。没有参考只得作罢,既已经走到了洗衣房门口,便随遇而安了。
推开门果然见阵仗非常,各处的丫头都聚集一处三面环开,留了中间看来就是给她“三堂会审”之地了。
汐瞳扫一眼,洗衣房的管事姑姑没在,果然凶多吉少。
无奈这种阵仗实在是没见过,她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样的表情比较好?
“找我有事?”
“——你还真是嚣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怕么?”
汐瞳认真思索了一下,得出结论——“如果是这种滥用私刑的行为你们还不敢伤了人命,倒也算不得死到临头。”
那丫头险些气得一口气背过去,汐瞳却只是说实话而已。
此时她感觉到一道带着敌意的目光,寻过去,只见站在众丫头中间的女子未曾开口却一直打量着她,隐隐有着众女带头人的气势。
——她名为雪雯,长得最是肤白如雪,容貌凌驾在其他众丫头之上。兼之入教久,做事机灵颇得管事们心,又一直仰慕木左使未曾变心,自然显得比旁人资深些。旁的丫头忌惮她几分,她也渐渐有些优越感,然而眼前的女子姿色却不知盛了她多少,梨花一枝春带雨,肤如梨瓷根本不像个丫头出身的,一下子就戳到了她的警戒。
可是在这里,毕竟她才是更有优势的。
“看来你很有自信嘛。”她自然误解了汐瞳话里的意思,以为她是仗着容貌出众迟早要飞上枝头所以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心下已经生出几分冷意,“我们是不能伤你性命——但你这种目中无人的丫头不教训一下是不行的,万一一个不小心,毁了你这张脸……那可怎么好?”
这魔教之中,可是没有王法的。就算管事会查,只消搪塞个她自己不小心的理由,这么多丫头众口一词,有谁会不信呢?
汐瞳当真为这话“震、惊”了,她稍稍恍惚了一下难道她其实是穿越了,这里不是魔教而是宫斗什么的……
抚额冷静,雪雯却以为她怕了,继续道,“知道怕总是好的。女子最为惜颜,若是脸被毁了,那还怎么活得下去?不如你识趣些,自己离开幽冥教,当丫头到哪里都能当,我们都省得麻烦。”
“诶?”汐瞳稍稍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不过重点还是听懂了,“那个抱歉,我不会离开幽冥教。”半天的安宁也是安宁,她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地方呆着?魔教又不是遍地都是的。
“你——!”
“雪雯,就跟你说她很刁钻了,还跟她说什么!”春卉在一旁咬牙切切,其他丫头也一同附和着。
她们其实都在等着同一个结果,能聚集在这院子里的人其实没人想看着她好端端着平安走出这里的。她们不过是需要一个人来带头而已。
汐瞳忽然就很感慨,真的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一直愕然在这魔教里却没见到江湖,没想到居然在魔教的一群丫头中就看到了江湖。古人诚不欺我……
雪雯盯着她,起初或许有些下不定决心,她们一面只是丫头一面却又是魔教的丫头。耳濡目染的事情不少,自己却未必真做过。
终究还是私心占了上风,开口道:“按住她。”
几个较常干粗活力气大的丫头就要上前去抓汐瞳,她如何不知这要是真被抓住了凭她的力气恐怕是挣脱不掉,这张脸就不保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妹!
汐瞳堪称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转身拔腿跑,可门口却早有两个人等在那里把了门。
眼见她们就要抓到她,忽然一阵风沙凭空四起阴风恻恻,汐瞳只觉得隐约间听到风力的叫嚣在嗷叫着:“只有我们能欺负她——”转瞬便随着那短暂的阴风散了,微弱得几乎让她以为是幻觉。
艳阳之下,那阵阴风很快散去,虽是微不足道却也让那些女子们被风里的沙子迷了眼,严重的已是满眼盈泪心生忌惮。
“刚刚那是什么……”
“一阵风而已,怕什么?”
“但那风好像……”
好像,是从她周围发出来的一般呐!
离汐瞳近的几个丫头看得真切,想不清楚怎么会如此诡异,不禁心里忐忑。看她的眼神也越发怪异,连她雪肤樱唇的容貌此刻看起来也添了几分妖异。
——长成这样,本来也就跟个狐狸精似的……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赶紧抓她!”
诡异归诡异,终究只是一阵风并没有发生什么,也有丫头不信邪,就要来抓。汐瞳已经趁把门的两个丫头迟疑的功夫撞开她们开了门就要往外跑——分明是青天白日,一瞬间她的余光却好像看到无数狰狞的脸挥舞着长长的手臂和利爪向她扑来,漆黑而纠缠。
魔教的煞气压得住死灵却压不住生灵,她信了,活人果真比死人更可怕!
她头也不回的跑,一头扎出洗衣房的大门,却忽而一愣,只见前面也有一团黑气带着无数生灵妒恨的脸迎面而来,那些雾气一般扭曲的黑色庞大得将对面走来的人整个包裹其中根本已不见头脚。那就是一团移动的生灵聚集体——汐瞳不用想都知道里面的人是谁。她躲他都来不及,顿时刹住,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木鸢真是对她这个表情很不满。
想他木左使白衣翩翩风/流无双,多少丫头婆子拜倒在他的白衣裤下——他一来就瞧见那丫头夺门而出,跟在他身后的管事一眼便看出这是什么情况,顿时吓出一身白毛汗。
——这姑娘可伤不得!这群丫头别惹了祸了!
——木左使,管事。
汐瞳在两人中迅速做了判断,直奔向管事躲在他身后。追出来的丫头们一出门便吓傻了。
结果木鸢竟是输给了一个年过半百头发已现花白的老头子了么……这个丫头当真用得着一见他便是这张见鬼的表情?害他大爷的差点要以为自己毁容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众丫头没想到居然会被发现不禁有些心慌,她们都看向雪雯,挑事的春卉更是往旁人身后缩。她们一面在希望雪雯拿个主意,一面或许只是希望事情蒙混不过去的话能有个替罪羊扛起一切。
雪雯也很慌,可是这种状况下只能强作镇定,上前来回管事:“真是冲撞了左使和管事,那丫头不过是活儿有点多就偷懒想跑,实在不值得惊动二位的。”
其他丫头一时也回过神来纷纷附和,一面为自己开脱一面在左使面前败坏汐瞳的形象,“是啊,她很懒呢!才做一点点活就想偷懒——”
管事的眉头不禁拧起来,却道:“那就不要让她做那么多!难道还差这么一个人手吗?”
丫头们又傻眼了,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是负责内务人事的总管事,平日对下人最是严格,怎么会——于是她们也只能理解为,左使当真已经看上她了!莫不是此番左使便是来要人的,那她自然便不再是个丫头从此飞上枝头身份再不同往日——
焦点人物木鸢面上笑得悠然其实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等着管事事后给他解释呢。
只有汐瞳压力好大——四周憎恨指数爆棚!
妒恨从四面八方涌来恨不能把她撕碎嚼烂,那一张张散发着黑色气息的狰狞的脸几乎要凑到了她的鼻尖上,她却因为有人在而不能表现出太怪异的举动只得努力告诉自己就当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
谁视而不见一个给她看看??
那张扭曲的酷似春卉的脸几乎已经咬上她的鼻子了好不好!她伸出两根指头突然往前一戳——
“啊呀!!”
“春卉你怎么了!?”
数丈之外春卉突然捂着眼睛呼痛,然而拿下手来双眼却又无恙,只觉莫名难受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管事无心看她们闹妖,毕竟左使在此让他看见这些个事情倒是自己失职,也不说破,只厉色对她们道:“还不都赶紧回去干活,以后汐瞳的活计你们自己分了,别一多了帮手都使心思偷懒!”他也暗示提醒着她们,汐瞳本就是来帮忙的,什么活多,活多还不是她们给添的。
众丫头只得怏怏闭口作罢,当着木左使的面自然不肯失态。
待人三两散去,汐瞳方松下一口气,却想到问题的根源还在这里——她偷偷去瞧木鸢,却见木鸢一直盯着她,妖娆含笑,似有几分探寻的意味。
方才的事,他可是都看了个清楚。嗯,木左使的眼睛不好。她是这么听说的——可现在那双据说不好使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看个穿心通透——眼睛不好和眼神不好可是两回事,木鸢勾着嘴角,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刚刚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呢?结果还是山猫精么?
汐瞳被他看得头大,虽说她也不怕被人知道什么,那些事情不算秘密。若在家里时,十里八街都知道她家里出了这么个不详的闺女,谁家愿意沾了秽气,任她再长几个花容月貌也嫁不出去。
所以出门只会被人指指点点在家里爹娘看着她就叹气的女子,对自己的容貌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只是她着实不想与左使有什么牵扯,生灵的凶猛,她可是已经见识过了。
“左使和管事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不妨,慢些。”木鸢浅浅笑着拦住,对掌事道:“她可是尚无所属,不如分派来伺候我吧。”
管事顿觉为难,忙对他道:“左使大人,不是属下违命,这汐瞳姑娘着实是不便——”
木鸢挑眉,“如何说?”
这个,当着汐瞳的面,可叫管事怎么好说?只得稍稍低了声音,“汐瞳姑娘虽是在教里帮忙,但她是——暝之大人的表妹啊。所以这事,还得暝之大人……”
木鸢原本见他吞吞吐吐已知有缘故,可就算他怎么想,也还是被这个“缘故”听得怔愣——暝之?
右使暝之?
幽冥教里教主一人之下,虽同为左右使却与他这个闲人不同掌握全教上下大小事务实权在手的右使暝之?
就算他这个人平时就很呆了,用不用呆到这份上他堂堂右使如花似玉的表妹来教里当一个打杂丫头??要是他木鸢有表妹在幽冥教里都能横着走,看哪个不顺眼趴下给她当脚垫子踩着过去。暝之这呆头鹅居然叫他表妹在幽冥教里给一班丫头欺负?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管事很难开口了。当着汐瞳的面,自己的表哥是这样的大人物她却在打杂干粗活,会让人家姑娘有些难堪的吧?
管事也很为难,右使大人叫他安排汐瞳去帮忙他就安排了,他其实也是疏忽,没想到汐瞳居然被人欺负干了这许多粗活的。
可是反观汐瞳,作为当事人居然好像丝毫没有觉得难堪的样子……
“喂,小瞳瞳,你都不觉得委屈吗?”木鸢悠悠靠近连称呼都改了,暝之的妹妹嘛就是大家的妹妹他很自觉的自来熟了客气什么。
汐瞳退后一步保持距离——人家的妹妹就是人家的妹妹你还是客气一点好伐。
“没什么委屈……爹娘叫我不要给表哥添麻烦,我既然在这里白吃白住了干点活自然是应该……”
“——真是个好姑娘。”木鸢一挑她的下巴,靠近了细细看清楚些——上次天太暗,他也只看了个月朦胧鸟朦胧的,这会儿才能把她的脸看个真切。啧啧,当真是个美人胚。
汐瞳大气不敢出,两人靠得太近,他虽言语轻浮却没有调戏之意,当真只是“看看”而已——原来木左使眼睛不好是真的。可他微微眯起的一双桃花眼,如千载深泓要吸了人进去,汐瞳头一回看清,推又不好推只能用力往后仰,再往后仰——
木鸢轻轻一笑,“不怕跌了么?”
微囧之。
木鸢却终于放开,一拍她的肩,“放心吧,你那表哥既是不知变通的呆头鹅,日后便由我罩你!看哪个还会欺负你。”
大囧加三尺黑线……
——您老人家就是她被欺负的根源!拜托您离远点就行好伐!
自此日后,木左使便一纸告书发给暝之,日日和汐瞳厮混一处,抢了人家的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