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劫后余生可能夸张些,但重回人间还是有的。
汐瞳也算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只是一回来世间就给木鸢闹得没心思去感慨。这会儿总算静下心来,又想起那些女人头颅。
和尚教她的自然道理为多,这些个妇人间的巫咒之术他一个修佛之人怎会详知,因而只略略提过几句,没多少可以参考。她只大约猜得出,这法子若用在别人身上应该不是这样的,只是她有异于常人,才会被拉进其中。
她在想该不该去见见她们。
可是见了也不知道是谁,总不能去当众质问谁做了这种事情?
就算就算知道了是谁,她想跟她说什么呢?
这些答案汐瞳一个也没有。但是她还是不自觉地往丫头们常常聚集的院子走,一边思考一边走,似乎忘记了跟她在一起的木鸢的存在。
“这是要去哪儿?”他一开口,才让汐瞳回了神儿,想起自己本来是要和左使一起去准备些东西的。
“左使可否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这个,女人跟女人间的问题,他在场也不好吧?
木鸢微微一挑眉似乎没打算答应,可汐瞳已经在他开口之前跑了。不管怎么说她至少先去见见她们,要说什么,要怎么说,或者说不说,见了看情势再说吧。
她推开院门走进去,却是微微一怔。
她们果然许多人在,只是满院子的人,一个个没精打采脸色发白印堂发黑,如同一个病秧模子刻出来的样儿……
坏事果然做不得。
汐瞳忽然又淡然了,抬脚退出来,关上院门。
据说后来连管事都狐疑了好久,这全教上下这么多丫头,竟然一半人都烂恹恹一脸半死不活相好几天,让他一度担心是不是教里生了什么传染病,还一连请了七八个郎中来都查不出问题。
却是那些丫头个个惶惶不安,倒见汐瞳依然活蹦乱跳的,这劳什子巫诅之术,是再也不敢沾的了。
话说那时汐瞳答应了木鸢帮他“见鬼”,她自己心里却也是没底。这么多年来虽然她一直在跟“那一边”的事物打交道,但一直都是被动地在逃的那一个。能躲就躲,躲不掉见招拆招,从没想到主动去用和尚所教的那些知识。
“——左使大人,你真的决定了?和尚师傅说过,这些事情是没有定数的,本就是因人而异,就算能够达到目的,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数——”
木鸢拍拍她的头笑道,“你还真是跟暝之一样唠叨,放心吧,是我请你帮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自然自己来担——你不觉得,既然我的眼睛看不清这一边的事物,那么能看到那一边也不错吗?”
这话让汐瞳一愣,总觉得和尚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天道有衡,得一志便失一志,所以失去的,也迟早会拿回来,只是以何种形式,便只能由自己去发现了。所以,顺其自然就好。
木左使失了他的视力,莫不是命里已有定数,该着他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事物?
既然他来拜托她,是不是她也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木鸢含笑看着她的神情,似乎能够捕捉到她细微情绪的变动,只不过为了看得清楚他未免靠得太近,让人……
“木……左使……”
“唔,这点也跟暝之一个样,跟你说过,叫我木鸢,或者……”
“我知道了!”汐瞳赶紧打断,木鸢就好了,再冒出什么木哥哥小鸢儿之类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木鸢妩媚一笑表示还算满意,只是稍感不解——“那么我们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汐瞳只说来准备东西,可是到厨房来做什么——不要再往后走了吧?厨房后面那是——
“哎呀,左使大人!”厨房管事一见木鸢忙赶过来,“您可是有什么吩咐?怎么亲自来了,想吃点什么叫人传个话就——噢~~您是想吃牛肉?这头黄牛就是买回来准备明天杀来酱的,您有什么要求的口味?”
木鸢瞄一眼正围着那头待宰的黄牛转来转去的汐瞳,这个问题他还比较想问呢。
厨房管事倒是露出一脸恍然,他就知道汐瞳这般美貌,攀上高枝也是迟早的事。区别只是哪根枝而已。
他客客气气地走过去,“汐瞳姑娘喜欢喜欢什么口味?这个炖来吃也是不错的……”
汐瞳绕了老黄牛几圈正在发愁,见厨房管事来问便道:“管事可有办法帮我拿些牛眼泪?”
管事沉默了……姑娘是要牛皮牛肉牛肝牛肚都好说……眼泪……
“——大黄!”管事一嗓子喊来劈柴的壮汉子大黄,指着老黄牛道:“弄哭它!”
于是大黄也……傻眼了。
木鸢也不是没听说过牛眼泪能见鬼的,但是,就这么简单?
那大黄跟厨房管事折腾了半天,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兼之拿刀子比划,拿鞭子吓唬,因为有个娇滴滴的姑娘在场他们始终不好做得太血腥,好歹拿到些许眼泪用瓷瓶盛了,汐瞳这才交与木鸢。
木鸢颇嫌弃地用手拈了瓷瓶闻了闻,“不会臭吗?”
“但是……这个,却也是必须的……”
会喜穿白色的人,想必是爱干净的。但木鸢也只是稍有犹豫,既然自己下不去这个手——“瞳妹妹想必会愿意帮我涂?”
“……”
汐瞳为什么会有点感觉到他是这么的可耻呢……
可耻的人并无自觉,只将自己的疑惑说出:“倘若这么容易便能见到鬼,岂不是人人都可以见鬼了?”
……她没有说过这样就可以啊。
天色还未暗汐瞳便点了灯笼,犹豫了又犹豫,迟疑了再迟疑,看看天色,也是拖不得了。所幸听闻这江湖之中是没有那么多男女之防的,反正,她也没什么嫁人的想法,心一横也就那么着了。
“——麻烦木左使……拉着我的手。”
木鸢眉稍一挑,“料不到小汐瞳会这么主动嗯?”
“——不跟你闲扯。”她眼观鼻鼻观心不做他想,也不许他混想。
木鸢似笑非笑,只盯着她瞧了瞧——这算是害羞么?
他算是放过她一回,敛了玩笑神色伸手去握了她伸得有些僵硬的手。冰凉细致,虽然最近时常干些粗活而有些干燥,但入手的触感依然很不错。
他浅笑妩媚,笑得汐瞳像头上压了千金大石,脖子都抬不起来。
——再笑干脆甩了他手不再理会他劳什子见鬼……
她只那么想着,却始终未曾甩开,木鸢也始终在笑。
木鸢的手太温润,十指如玉,温润得叫人嫉妒。可是握着的手感……当真舒服得让人不忿。汐瞳不敢握太紧,可又怕不握紧万一散了……
淡定是必须的,面对此等妖孽不淡定就得万劫不复,可是纠结却又是挥不去的……
“这是要去哪里?”木鸢拿捏得很好,调侃归调侃不会逼得人太窘迫,很适时地转移了注意力。
汐瞳也不知怎么答,一手拿着灯笼一手牵着木鸢,只道:“随我走就好。”
未夜黄昏,逢魔时刻。
木鸢既然选择交付于她便什么也不说,只静静随着她走,却好像根本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今日的黄昏,看起来越发浓烈。
只是今日的道路,看起来越发漫长。好像视线能够看得很远,比平时都看得更远。
汐瞳稍前他一步,因为拉着他的手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矜持,不说话不回头,他只能看到她没在阴影里的后脑,半低着头,在灯笼朦胧的暗黄光晕里沉默得让人产生恍惚的错觉。
眼前的女子是真实的么?
即使相握的手上传来切实的温度和柔细触感,依然让人有种疑惑。
亦或,让人心生恍惚的,只是这个半昏半明的黄昏时刻,和那灯笼朦朦胧胧的光……
木鸢似乎只是恍了一下神,这一瞬间的晃神又好像千久万久那么漫长,当他回神,却蓦然惊觉四周的异样——
脚下的路还是那条路,却无限地延长着,汐瞳手中的灯光分明只能照到丈许,却即使路上再远的地方自己竟然也能够看得清。庭院呢?房屋呢?似乎这条路和道路两边的树丛枝丫外,一切都被吞没在黑暗中。
那一瞬间,他连眼前的汐瞳也不禁怀疑起来了——这个,当真是汐瞳?还是他半路被黄鼠狼迷了,不知跟她来了什么地方?
他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来确定眼前的人的确是汐瞳而非来迷人的黄鼠狼,汐瞳却已经停下脚步,转了身抬头看他,“这里,便是阴魂道。”
朦胧明灭的火光下,汐瞳宛若一只魅人的妖魔,美得那么惊心动魄。
汐瞳一直是美的,雪肤墨瞳唇色如樱,像一树樱花乱缀时那般的宁静和美透着几许朦胧。她美得很静,很不扎眼,只想让人静静欣赏。
可是阴魂道的黑暗吞掉了那层朦胧,昏黄的灯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阴暗的色彩,如魔如魅,像是换了一个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女人可真是善变而百变的生物。
木鸢虽然深知这一点,还真从未往汐瞳身上套过。他以为这种天然呆,朦胧美,可以亘久一点的说……
虽然他也不是就偏好哪一口……只是老实人捉弄起来别有一番快意在,不是么。
“木左使?”
汐瞳被他看得不自在,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这种时候木鸢居然还有心思纠正了一下她的称呼问题,“叫木鸢,嗯?”然后才回归正题,“这里就是你说的‘那一边’?”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汐瞳摇头,“不是那一边也不是这一边,阴魂道就是阴魂道。”
这么多年,即使她熟悉阴魂道,也从未了解阴魂道。和尚说过,知道它在这里就好,不必去深究。因为没有解释,没有结果。
她拉着木鸢的手还谨慎地没有松,虽然她很想赶紧放开——她扯着他在附近四处搜寻,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氤氲发光的草。
“——这是洞冥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她不太会用自己的话说,只能在脑中搜刮回想和尚的原话,木鸢见她搜刮得如此辛苦,体贴笑道:“只说结论就好。”
“吃下去就好!”汐瞳松了一口气,叫她解释这种东西真的为难她了。
既然已经有了结论,木鸢伸手便去接她手里的洞冥草,汐瞳却倏地又往回收了收,“可是,和尚说过,人和人不同,谁也不知其中变数……”
“省得。”木鸢漫不经心地笑了,提醒她,“你已经说过了。”于是伸了手去将洞冥草接过,吞入腹中。
汐瞳有些茫茫然的看着他,他可知,也许他的世界便将不同,也许他再也过不回以前的生活,也许他要面对的太多太多……那些,是她这么多年以来避之不及的,他就没有犹豫么?
木鸢见她这般瞧着他,不禁又犯了老毛病靠近了戏谑她,“难道爷吃了草变得更帅?”
汐瞳囧了一下,忽然想起两人还握在一起的手,默然甩开。
汐瞳的小脸儿很严肃,很正经,半点开不得玩笑,“从今日起,请您不要随便乱跑,我……不像和尚那么会教,但是我会陪你到见鬼的能力消失,或者习惯了那些东西为止。”汐瞳只道寻常,她帮他见鬼,这便是她的责任。或许,隐约中还有另一种感觉——好像,终于不再是她自己一个人了。
木鸢听着,脸上的笑容却隐约淡了几分,少了些许玩笑意味。
他尚未开口,汐瞳突然急急拉着他躲进一旁路边树丛,做一个噤声手势。眼前有几个肥耳尖角形状古怪却穿了衣服的怪物缓缓走过去——
“千女大人要召开宴会,要不要去看看?”
“有宴会?千女大人的宴会很难得啊,有什么喜事吗?”
“听说鬼头大人找到很多生灵,千女大人宴请附近的魔怪野鬼,谁都可以去~”
汐瞳有些愣,它们都已经走过去,还在思考着什么。木鸢瞧瞧她的脸,再瞧瞧她的头,找了个看起来手感不错的地方弹下去。
汐瞳被惊了一下回神,木鸢低声问,“可以说话了?”
“嗄……嗯。”
他看向那几个怪物离去方向,“那便是‘鬼’了么?似乎……跟我们说的鬼,不太一样?”
“嗄——鬼有很多种的……有人死而魂魄不散成鬼,有大量怨气戾气不散聚集而成鬼,有魔怪也被胡乱划分其中为鬼,如阳世有万物,阴间也有百态——鬼怪鬼怪,有鬼有怪,大约是如此了。”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方才并未发觉他们靠近?”这条路,他们明明可以看到很远,却没有看到它们走近。
汐瞳很耐心,像个前辈那样教导,“阴魂道看起来好像是一条道路,其实连接着很多地方,不仅连着阳间也连着阴界,其实不止鬼怪,很多精通法术的人都拿阴魂道当做捷径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一日千里也是可能的——不过这是很危险的,真的是很危险的!没有特别的情况不可以这么做——”
突然发现木鸢好似颇好笑地看着她……唔,难道她真的很唠叨?
见她不打算继续叮嘱了,木鸢才道:“它们方才说附近的野鬼都会去,想必会很热闹,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
汐瞳越发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了,她助他见鬼,当教他保身之道才是。可是……左使连这鬼怪的热闹也要去凑的么?她又严肃道:“鬼怪的热闹凑不得,见了鬼,一定要躲着走,躲不掉也要逃,即便是逃不掉了,也不要招惹它们。即便它们要欺负你,你是活人,它们未必能拿你怎么着,欺负着没趣了也就罢了,找机会继续逃!记住么?”
木鸢一直浅浅笑默默听,这会儿忽而嗤嗤笑出来,笑得汐瞳直皱眉。
“原来,你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
“……”
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有点被嘲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