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固执的人。
固执的人往往有许多愚笨而可爱的办法。
我不会哄孩子睡觉,无论我如何尽心尽力,端端都不会在我的怀里入睡。他妈妈在近郊的小学代课时,为了给她意外的惊喜,我总会产生在她下班之前把端端哄睡着的想法。我给端端喂奶,用小铝锅烧水,烫奶瓶,把煮沸的奶灌进奶瓶,然后再把奶瓶放在凉水盆里。这样可以加快它冷却的速度。端端的妈妈不让我用嘴去吮奶嘴儿,替端端试奶温,而是让我把奶瓶倒置在手中,把一滴奶滴到手背上,反复几次,直至温度适宜为止。
我喜欢这个卫生的方法。
我给端端喂奶,把他撒一泡尿,然后盘腿坐在床上,把端端横放在我的腿弯里,一边摇晃,一边轻轻地拍他。
我对他说:“宝宝快睡吧,妈妈上一天班很辛苦,你睡了,妈妈就轻松了。”
他好像听懂了我的话似的,嘴里“哦哦”地应着。
我总是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
端端的妈妈又加班了,那时的小学老师总加班,给成绩落后的学生补课。她的学校离市区很远,她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搭上有轨电车。我们有端端的时候,长春市刚刚开通环线有轨电车。端端的妈妈就是坐环线车去上班。端端的妈妈一加班,就会在下午打一个电话给我,嘱咐我早点回家,接孩子,给孩子喝水。
她会说:“给他煮点奶吧,加一个蛋黄。”
她从来不让我给端端做肉粥或者菜粥,大概是信不过我。
虽然我不愿意她太辛苦,但听到她加班的消息,我就会悄生一丝窃喜:我可以和端端独处,给他烧饭,最主要的是我又可以进行我的“试验”,我为什么就不能把孩子哄睡着呢?
我把端端放在腿弯里,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自觉进入状态了,就开始轻轻地摇晃身子。太阳渐渐西沉,月亮东升,我自然想起那首老歌,那首易使孩子入眠的《摇篮曲》,并轻轻哼唱它。屋子很静,我的歌声舒缓而朦胧。
我哄端端睡觉的时候,习惯哼唱这支歌,最多的一次哼唱了36遍。
端端软软地躺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每次我都以为我成功了,等慢慢伏下身,于黑暗之中小心地去端详端端的时候,他那半睁半闭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冲我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爸爸,你怎么不唱了?”
我幸福地绝望了。
猛地拉开灯!而这时,端端就会很快从床上爬起来,随便干他喜欢干的事去了。
偶尔,他还会“爸爸爸”地乱叫,完全不理会我的意思。
我哄不睡他。
可也有例外。
那是端端一岁的时候,妈妈突发胃病,无法照顾他。而他也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经过半天的折腾,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睡着了,额头微微地沁出汗滴。责无旁贷,哄端端的任务落到我的肩上。已经是下午两点,由于困倦,端端也开始哭闹起来。
我一边在屋子里走,一边来回悠他。
端端并不领情。
我怕他吵醒妈妈,就把他抱到走廊里,走廊人来人往,谁见到端端都会过来看一眼,拍拍他,或者逗他一下。端端更加心烦,终于大哭大叫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急走,慢走,转圈走,都不起什么作用。
有风。
我进屋给端端拿毛巾被。
端端的妈妈醒了,挣扎着要起身,我赶紧按住她。端端也许见到妈妈有了反应,使劲从我的怀里向外挣。我无奈地叫了声:“宝宝。”
我的声音长了点,端端竖起耳朵,停止了哭闹。
这时,我的目光俯视窗外,透过树影,一辆有轨电车正好驶过窗前。我急中生智,想起每次抱孩子坐车去我母亲家或端端的姥姥家,端端都会迷迷糊糊,昏昏欲睡,汽车的摇摆对孩子来说是最好的催眠。
我嘱咐端端的妈妈好好休息。
我抱着端端下楼,手里没忘记拿上毛巾被。环线,有轨车的编组是63路,我家楼下就有一站。这条线路现在已取消了,它存在了三年多,如今没有了,像它用三年的时间画的那个圆。
句号。那天,我抱着端端坐上环线,就想:这环线像一个句号。从开始到结束,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由于是下午,乘车的人很少,我一上车就找到了一个双人的座位。我把端端抱在怀里,他的身上盖着明黄色的毛巾被。我身子向外坐着,这样可遮避阳光。端端半依在我的怀里,早已不哭不闹,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窗外。
电车启动了。
售票员问我:“您在哪儿下车?”
我的心思还在端端身上,不知道我的办法可不可以让他入睡。我说:“我也不知道。”
售票员站在我旁边看了我一会儿,不解地离开。
那个下午我花了两毛四分钱,在环线上跑了三圈,端端终于睡了,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全身放松。
环线跑一圈大概要45分钟。
我抱着端端在63路车上坐了一个下午,直到五点,晚风微徐,端端从梦中醒来,我们一起回家。没有人体会那个下午我的心情,我和我的儿子用体温进行交流,没有语言,我的思绪万千,过眼的风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在我的心底涂抹一层永不消褪的绿色。
我无法忘记这些细节。
端端的妈妈身体欠佳,端端年幼无知,但这一次,一个下午,我就深觉肩上无形的沉甸。
我觉得我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丰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