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我的成长是从端端的妈妈怀孕开始的。
那是一个冬天。
我们结婚不久。
一天,端端的妈妈拉着我的手说:“我,好像怀孕了。”
我非常羞涩,也非常吃惊。
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我刚刚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而端端的妈妈还是近郊一所小学校的代课老师。我们恋爱、结婚,但我们并没有打算这么快要一个孩子。这个意外的宝宝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精神上的负担。
事实如此。
前不久,端端的妈妈因为患牙疼病,到医院做了一个小型的口腔手术,治病期间,用过红霉素一类的药。而我,长期饮酒,婚后也没有节制,这对孩子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更主要的是,我们的工资低微,用于应付婚后的日常生活还略显紧迫,再有一个孩子,一定会给我们的生活增添额外的窘困。
我们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留不留下这个孩子呢?
我们的心里很矛盾。
我们想去医院把这个孩子做掉,但每次出门都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又把我们拉了回来。我们坐在床上,愁眉不展,犹豫之中,又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亲情所纠缠,难以割舍,难解难分,心底一阵阵酸痛。
亲子。
生命。
一轮金色的光环出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感到温暖、潮湿,还有一缕淡淡的苦香。
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以一个父亲的名义!!
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非常神圣。
我和端端妈妈刚结婚时,住在长春市自由大路一栋老房子里,我们的家在四楼,向阳,宽敞而明亮。从我们的窗户望下去是斯大林大街葱郁茂密的杨树,还有自由广场——一个美丽的街心花园。
我们的窗子正对着自由大路。
那时,自由大路的两边种植着一丛一丛的紫丁香,春天的时候,花香袭人。
我想,我们的孩子是奔着这美丽的环境来的!
我和端端的妈妈是高中同学,毕业后都没有考上大学,我们成了“待业青年”。现在的孩子,包括我自己的孩子——端端,他们不会知道,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待业青年”这个词对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孩子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包袱。
我们的压力都很大。
我做过许多种临时工作,筑路、建筑、卖报、打零工……而端端的妈妈也在一家街道小厂干过一段日子。后来,通过她父亲的一些努力,才进入学校去当代课教师。
可以说,我们婚前没有一点经济积累。
我们结婚的时候,是家里帮着操办的,但种种原因,我们自己也向同学和朋友借了近两千元钱。我们是1988年结的婚,那年的三月,我才进入一家群团组织的“史志办”工作,每个月拿62元几毛钱。端端的妈妈工资也不比我高。而我们每个月必须计划的开销却很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为曾借给我们钱的那些同学和朋友们存钱。
也就是说,我们每个月的开支中,有一笔钱是铁打不动要存到银行里去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在约定的时间内尽量把欠的钱还清。
现在,又突然有了一个不日即将降临的孩子!
我们原本紧张的生活更加紧张起来。
我一度把酒戒掉了,用省下来的钱买一些有利于为胎儿和母亲补充营养的食品。说起来很有意思,端端的妈妈怀端端的时候,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喜欢吃葡萄。有一次,我们单位分了10斤葡萄,我非常高兴地拎回了家。按惯例,我们自己留下二三斤,把余下的部分分成对等的两份,送给我们各自的父母。
端端的妈妈拎着她的那一份回娘家。
临走前,她把属于我们的那一份葡萄吃掉了,一点也没剩。可当她拎着送给她父母的葡萄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实在忍不住诱惑,竟坐在路边,把这些葡萄也吃掉了。而且,连吐没吐子都忘了。
这些说起来真是笑话。
可也是挺令人心酸的事。
怀端端的时候,端端的妈妈还特别喜欢吃焦煳的东西,在外面买回来的炒瓜子,她还要放在锅里再炒一遍才吃,说这样吃起来才香。有时,看到她满嘴的炭黑,我都忍不住笑得坐到地上,她还有点委屈地说:“多吃瓜子,孩子的头发黑。”也许是真的。端端长大以后,头发确实很黑。
后来医生也说,多吃一点油质品,对孩子的发育是有好处。
从端端的妈妈怀孕开始,我的、我们的生活几乎都以这个小小的生命为中心。
我记得很清楚,端端的妈妈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最能吃东西。那时已是隆冬,新年将至,物价上涨非常厉害,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够在水果摊上买四斤葡萄。那段日子,葡萄每天的价格变化我都了如指掌,那些小商贩熟悉我就像我熟悉自己口袋里所剩不多的十几块钱。
偶尔有报社的稿酬寄来,那是令我最开心的事情。
我从1985年开始学习写作,到我结婚的时候,在省内已小有名气,每个月都会有一两篇稿件被某家报刊选中,可惜那时的稿酬很低,千字十几块钱是非常普遍的事。钱虽然很少,但这笔额外的收入对我来说却是十分的重要,它们总在我囊中羞涩的时候意外飞来,帮我化解生活中许多实际的困难。
我印象中的1988年特别冷,雪特别的大。
有一次下雪,正好有一张15元钱的稿酬单寄到我的单位。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一周,这段日子是我每个月中最难挨的几天,度日如年。汇单的到来使我像久旱的禾苗遇到甘露,而15元钱的数目也不算少,几乎顶得上我四分之一的工资。
我迫不及待地请了假,顶风冒雪来到小邮局,然后怀揣着这15元钱去了市场。
雪很大,视线被一片苍茫所涂抹。
1988年的物价像膨胀的气球。
葡萄已经涨到18元钱一斤,每个水果床上的葡萄都显得那么高贵和矜持,点点紫色在红黄相间的众多水果中显得鲜艳欲滴,吹弹可破,令路人不敢问津。
但我敢问。
看见我,卖水果的大姐脸上马上洋溢出热情的笑容,她并不急于推销她的葡萄,而是关切地询问端端妈妈的近况,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出没出孕妇纹,穿没穿孕妇裤,脚脖子浮肿没有。这些新课题对一向风风火火、粗粗糙糙的我来说变得那么有吸引力,我也婆婆妈妈地回答她的问题,并很有一种炫耀的心理。我那一年23岁,活脱脱一个大男孩,而我就要做爸爸了,那种喜悦和自豪真是无法言说。
现在端端已经10岁了,我总有向他述说的冲动,我想告诉他,从我的意识中有他的那一天起,我从未停止一刻爱他,他是我生命的幸福的派生,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我特别想向端端描述那个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市场,叫桂林路市场,那么长,那么拥挤,像一部小说的精彩华章,而那几个卖水果的摊床就像华章中最最生动的细节,让人过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