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空气中还浮动着些许还未见着阳光的水汽,氤氲弥漫,附着在人衣服上,有些湿漉漉的,像粘在皮肤上似的!吸起气来觉着嗓子痒痒的,让人不那么舒服!只是这些小问题从来不是劳作的人考虑的问题!
花狗儿来到阁里已有月余,五更后他便起身做工,这不知道已经是他负责刷倒的第几只夜壶,身着破衣烂衫的他只能在贵人们还未起身的时候沿着各层楼进房,但须轻手轻脚,要是惊扰了贵人,好说话的叫骂了事,不客气跳起来打一顿都是常事!
说起来到阁里的经历,花狗儿已是说得上走了极大的狗屎运!原先来到这里便挨了一顿狠揍,皮开肉绽,浑身乌青也是常事,这些都是有人盯着使打的!加上吃的不好,经常早起晚睡,事实上就不让花狗儿有睡觉的时候,白天就使劲唤他!花狗儿原本就身形矮小,还没发育起来就被这般折磨!短短几日,就倒下不省人事了!半只脚都踩在鬼门关上了,最为凶险的是有天夜里发起了高烧,花狗儿浑身都抽搐起来!照着全哥儿的话,上去摸鼻息的时候,都说这人去见阎王了,管事的都把花狗儿死了的消息报到上头去了,至于为何上头要关心一个贱奴役的生死,没人问,管事也不说!全哥儿也说不清,只是大家伙儿都是这般传!当天夜里管事的都说要将花狗儿送到城外五坡岭埋了的,要不是全哥儿一力护着,说要留三日的话,花狗儿说不准已经埋进土了!至于全哥是不是借着这事耍懒,花狗儿才不想这事儿呢!亏得有这几日,花狗儿竟活了过来,全哥儿又帮着跟管事的求了情,缓了几日,这才留下了小命。
花狗儿连着全哥儿刷倒的份儿沿着楼层一路向上,将贵人用的夜壶统归放置在楼层转角处,这样不会飘逸出些异味扰到贵人们,将新的没用过的留下,而后才可轻手轻脚退出来。花狗儿受过些教训,也懂得些了,大致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花狗儿寻着道了来到下一个房间,却发现此处竟有两个人把守,往外看了下天时,此时不过卯时一刻,这二人是整夜守在这里的?花狗儿更小心翼翼的了,这样的贵人脾气只怕更大些,要是冲撞了,打死也白死!花狗儿隔着好两三米远就俯首说明来意,那两人原以为是什么人,发现这只是个把管屎尿的肮脏货,摆了摆手,示意花狗儿快些做!
花狗儿推门进去,房内的情形和别处并无两样!这是有处阁窗没有掩好,带着寒意的晨风顺着窗缝吹了进来,扯动着床前的帷帐!花狗儿不敢多看,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惯常放置夜壶的位置,俯身下去将其托起,发觉并不重,花狗儿想着这贵人昨夜怕是比较尽兴的!转身便要离去,却发现肩膀被人重重地按住了!
这着实吓了花狗儿一跳,无论是这贵人是被惊醒过来的,还是原本就醒了的,到了管事口中都是:分明就是贵人被惊醒了!还不知要如何骂呢还是要打呢?总归是不好了!花狗儿小声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贵人要打要罚只等小人将这脏活拿出,再行回来认罚,以免冲撞了贵人罢!”花狗儿心想大不了就是疼上几日,真是倒霉!
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男子声音:“放下吧,此处无用你!”花狗儿当下松了一口气,反身将夜壶放回原处,也瞧清这位贵人的模样,一身白衣,半束发,唇上抹了红料,有些女子的娇美,煞是俊气,。那俊气公子说完话便转身走到另一处,花狗儿放下夜壶,便要起身走却不经意瞧见了风动帷帐里边的情形,一时间竟让花狗儿身形都顿了一下,而后才站起身来推门出去。
“你还有几处须去?”这是那贵人出声了。
“回贵人的话,往上还有两层,贵人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小人!”
贵人一边听着花狗儿平声平气的说话,一边背过身去,甩了甩手,示意花狗儿出去。花狗儿拜过看门的两位大哥,便慢条斯理走向转角自己放置杂物的位置,只是到了楼边,花狗儿却猛地一下扶住墙,缓缓跪倒在地,双手捂住了嘴,有些暗呕声传出!不一会儿便发觉身穿已然湿透!半晌,才又站起身来,回身看了眼那处房间,眼前仿佛还是帷帐内的情形!
那姑娘的脸烂掉了!
......
“什么,你是说小桃娘死了?”
花狗儿歪歪扭扭地提着桶水,却脚下步子却不慢,眨眼间便回到了楼间出了名的臭院,这里负责楼间一概屎尿的地方,臭气熏天,寻常人等都厌弃的所存在!只不过对于花狗儿却是难得的容身之处,他便在此处刷倒清洗整处楼间的屎尿盛具,外加上几处茅厕!说来也是缘分。原来这是一个在楼间做了许久的老大爷的差事,只不过半年前那老大爷弃了差事,随家人回乡下了,这还算不着花狗儿头上,花狗儿本是做杂务,差点死了一回,管事的不知是嫌弃他还是可怜他,打发他来倒屎尿,倒也落得省心!
“那脸都烂了,原来白白净净,现在被咬成了一堆烂肉,血都染红了床被,那还能活?”花狗儿对着一个黑脸少年说着话,这黑脸少年身形有些胖,脸圆圆的,十七八岁左右,此时听着花狗儿说的这消息,本来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倒还有些可爱!
“小桃娘可是楼里的有名的牌子啊!就这么死了?”黑脸少年背过身,缓缓走到另一侧去,自言自语道。
花狗儿倒是不理他,清早收回来的这些活儿够他干到入夜,这还是他有了些小窍门之后,换之前一天不睡都干不完,说话的时候看了下黑脸少年也没别的动作了!那黑脸少年转了两圈,絮絮叨叨地,一屁股坐在臭院的门槛上说:“小桃娘也真是倒霉!往日里也曾听说客人虐杀姐儿的,也都是些不得意的货色,打死踢死的也没人管,要些钱银便了事了!像小桃娘指着挣钱的都死的这么惨......真的是被咬的?那人这般凶神恶煞?”
“也不是,那公子哥长的白净白净的,说着话也轻轻,全哥儿你可不要往外说哈,那人门前还有两个大汉守门的,敢在楼里弄死出了名的姐儿,怕是有些来历的人,清早的时候我吓得够呛,你可不要恼了那人,你这脸虽然黑了点,但你脸大呀!那公子还能多吃几口......”
花狗儿这话还没说完呢,那黑脸少年倒哇哇地叫起来了:“你这小没良心的,老子救了你一条命,你现在说这些话来吓唬我!你唬不着我,楼里每年多少姐儿都是老子去抬的,啥样的没见过!你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前边儿有人高声喊着封金全、封金全,其中还有几句骂人的话!那黑脸少年一下子蹦了起来:“花狗儿,不说了,老顾叔在喊了,我得到前边儿去了,那姐儿也是个苦命的,我给她找个好点的地儿吧!”急冲冲地往前边儿跑了。
刷!花狗儿泼了下水,要洗干净些,不然管事的要找了,少不得一巴掌!花狗儿手脚不停着,眼前又浮现出清早见着的那一幕,虽是只一瞥,却像是刻进了花狗儿脑中一般!晨风荡起的帷帐里,那姑娘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衫,头发有些凌乱,头饰散丢在被物四周,双手安然交叉放在腹前,床单什么的一概无损,只是那脸烂了,五官都看不清......花狗儿一边想着,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那公子嘴角上的一抹殷红却要拿她的血来染,呵!说什么脂正浓,昨夜红灯帐底鸳鸯便成今明黄土陇头白骨!
许多事,听得多了,见的多了便不觉着奇怪!再珍贵的物件都有被毁掉的时候,更何况都是在风尘中混身子的姐儿呢?小桃娘的死没过几天便被其他怪闻趣事给掩过去了,毕竟日子难过,没道理追着一个没了的人伤心,总归还是要有点乐子的,贵人们要高兴,他们自个儿也能逗逗自己开心!
比如现在,夜幕刚临客人还未上门的这点闲暇时间,封金全站在众人面前绘声绘色地说着话:“只见李星君左手一摆,架开那妖怪化形的蹄子,右手持剑直刺妖怪面门,妖怪见势不妙立刻矮身躲过,说时迟那时快,这一番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让众人皆是屏气凝神,纷纷为李星君担忧啊!”
封金全边说着话,手舞足蹈的,这处偏院里围了好几圈的人,黑压压的就听着封金全在那里胡吹瞎扯,大都是些老婆子小少年,前者无事便来看封金全耍,后者则是贪个有趣,封金全看着面前一干人都直勾勾盯着他看,仿佛故事里那景象就在眼前!封金全抄起放在手边的瓷碗,仰头灌下两口水,衣袖一擦便又滔滔不绝起来:“那妖怪就是一头牛,别的牛都是好牛,是帮人干活的,但是这头牛却是心肝脾肺肾都烂掉了,趁着月黑风高夜居然出来吃人,这才被路过的李星君逮了正着!牛妖法力强大,凭着一双铁蹄,居然与李星君大战了三百回合!打的是你来我往、难解难分!就在这时,李星君祭出了他的法宝七星剑,一剑横劈牛角,一剑竖斩牛蹄,没多久便把那牛妖砍得支离破碎!那牛妖自知不敌,便一路逃啊,逃啊,逃到了河边!”
“等会儿!全哥儿,不对呀!那牛妖都被砍得支离破碎了,那不都成渣了吗?怎么还能跑得了呢?我就看过集市上杀狗的,一刀下去,什么活物能跑?”也许是封金全扯太过了,有个小杂役叫着打断了他的话!
封金全知道输人不输阵,也嚷嚷着反驳:“你个小屁孩儿知道个屁!你只知道人家杀狗的怎么杀,你见过妖怪吗?那能一样吗?那牛妖法力高强,皮糙肉厚的,那外表虽然被砍得血肉模糊,可但凡妖物都有内丹,内丹不失,形神不灭!”封金全总算是给自己找了理由避过了那小少年的诘问,周围一群人也纷纷附和起来,这当然也给了封金全极大的自信,他并心中暗暗想到道,下次再讲,绝不带着这人了,敢拆自己台!
封金全甩了甩袖,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思:“咱们言归正传,那牛妖自知不敌,便一路逃,逃到了河边,李星君手持七星剑一路追杀贼牛,要与无辜受难的乡民除害,却见那牛妖一下子投进河里去了,但那夜里月黑风高,李星君就算入水怕也难以找到熟悉水性的牛妖!就在这时,李星君拿出了傍身法宝封仙令,轻念咒语,唤出了河伯,河伯与那牛妖相识,本意是想帮他逃过一劫的,但在李星君封仙令无上法力下,却也只能乖乖用水力束缚住牛妖交给李星君,岂知那河伯却耍了小心机,在交接时偷偷松了水绳,那牛妖自燃内丹拼死一搏,居然让他逃了,匆促下李星君齐根斩下牛妖的一对牛角,将其带回了村庄作为压镇之宝,村民们都非常感激李星君,至今家家还供奉有李星君的神像呢!说来也神了,从那以后,那村庄竟然无灾无难,风调雨顺,家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哩!”封金全憋着一口气总算是将自己在茶肆中听的闲闻说完了,转头又闷下一大口水,颇有一种爽气涌上心间,仿佛自己就是‘李星君风夜斩牛妖’的现场亲历者!
花狗儿劳累了一天,刚回到偏院便听到封金全唱戏般的说话声,也在院口停了小会儿!趁着着间隙走了进来!刚才众人都沉浸在封金全说的闲闻中,这才发现花狗儿回来了,纷纷打起了招呼。花狗儿平日里虽然话不多,但为人和和气气的,倒不与人争执!花狗儿也坐在旁边看着封金全说的满头大汗的样子,也觉着有意思!不多时又听见人群中有个老婆子嚷道:“全哥儿,你扯了那么大一通,你倒是说那地儿是在哪里呀!是你从哪个穷酸说书的哪里听来的吧!”这话又引的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封金全面上有些挂不住,这还真是他在外边一个潦倒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只不过他这次倒是有所准备了:“嘿!苏婆婆,我看到你,呵!我封金全是那种胡扯的人,这事虽说不是我亲眼所见,却也是有名的传闻!咱们令城出城郊便有条浦河,那河乃是大河支流,过处九曲十八弯,沿着浦河往西南方向便有一乡,唤做牛角乡,李星君斩落的牛角至今还放置在那儿,你苏婆婆大可去验验啊!”话音刚落,又引来了一阵大笑,只不过这次大家伙都是借着笑声来掩饰,都是明知道封金全就是说些乡野怪谈,哪里算得了真,但真是说出来便面上也难过得去,左右当做消遣!那苏婆婆瞎嚷了几声也不再说话了!
这段时间花狗儿便架起了大碗滋滋吃了起来封金全给他留的饭,此时是花狗儿最自在的时候。众人又瞎闹了一阵,忽然有人喊前边楼里来了什么事了,喊了几声全哥儿,闹哄哄的也没太听清楚,众人也没当回事儿!但是当一个肥壮的中年妇人出现在偏院门口的时候,一干人等如作鸟兽散般哗啦一下全跑掉了。
这妇人一来便驱散了众人,封金全偷偷摸摸想混在人群中跑掉,却是被她一耳朵揪了出来,花狗儿一眼便认出:这是陈管事的来了!
陈管事,大名陈紫卿,年轻时候也是桂花巷中出了名的人物,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以色事人着,色衰而爱弛,娇艳容貌总会随着时光的老去不复存在,索性陈紫卿还有一手名震都城的琵琶音,让她不至于和多数混迹风尘的女子一样,在年老之后被无情抛弃,在烂泥中腐烂!她便栖身随春阁中做了教习,连带着管起后边的这一干零零碎碎的活!泼辣的性格和强壮的身躯让众人相较她教习的身份,更多时候喊她管事!
“姨母,姨母,疼、疼...”封金全龇牙咧嘴的,好似忍受着很大的痛苦一样,但是偶尔向着花狗儿俏皮眨眼的动作却表明这模样是装出来的!
陈紫卿好似是知道封金全玩的小把戏,平时倒也不怎么管他,只是这次?陈紫卿却有些发狠,手指法力拧了一圈,直到封金全嚎叫声直冲天际时,才稍稍送了劲力,接着便是破口大骂:“小崽子,老娘喊了你这么久,你一句没听到是吧,还找了人过来寻你,你居然不闻不问,自个儿在这里唱大戏!前边都快被掀翻了,你小子是不是想死,你怎么答应老娘的?”
封金全一听这话,倒也冷静下来,虽然耳朵子还在陈紫卿的手里拧着,也不敢大嚷大叫了:“官府怎会找来的?”
陈紫卿松了手,一把抓过封金全轻声说道:“小子,这么不禁吓呀!老娘告诉你,你还嫩了些,官府过来搜龙蛇会逆贼的,和咱们没关系,你给我小心着说话了!”接着又斜着眼瞥着花狗儿,闷着气说:“狗儿,你那里活还没干完吧,你带着这小子一起去,他也干,不干到三更响,不许出来!”
花狗儿还没出声,封金全便先不干了:“姨母,我才不去呢?他那臭气熏天的,还要做到三更,我不干哩!”
陈紫卿伸手又要拧,封金全连忙躲过,又被陈紫卿骂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随着花狗儿到臭院去。
陈紫卿看着封金全和花狗儿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角,才重新捋了捋自己的衣裙,转身往前边的八角天井去,只是当她到了那边时却碰到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