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分辨不出,这是日出时分还是日落时分。
城市生活使我的观察力萎缩,嗅觉失灵,舌苔精致,神经冲动麻痹,甚至比不上最简单的海葵和水螅;让我看不见红土浓烈的色彩,闻不出松香浓烈的芬芳,尝不到暖风清甜的味道,呆瓜一样站立。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时候,我以为那是一些没有用处的纯净水,它们的出现只是一次意外,在我一相情愿时,为我洗去花草枯萎的凉台上挤满的汽车尾气。
满眼城市之红,视而不见的是落满尘土的法国梧桐下那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城市没有日出日落,城市只有拼命挣扎的霓虹和命名为“毒药”的香水。
升腾和堕落、开始和结束、出生和死亡,这些重大的问题,却因为平庸生活中日益渐进的迟钝被悬置起来了,遮蔽在巨型广告牌后面。没有人再对我说出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台词,我就像傻瓜一样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整日整夜啜着“卡布其诺”,一部分时间用报纸盖住脸打打盹,其他时间沉默寡言。
但这没有关系,我喜欢这幅画,喜欢画中的那棵树。
松树我见过很多。有时候,我自己就想变成一棵树。更多的时候,我认定自己就是一棵树。我喜欢像树那样出生、成长和呼吸,像树那样矗立、招摇和向往天空。那是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我喜欢幻想,等到长大了,我就不再幻想了。我改变了幻想的方式,我不想变成树了。我想变成鸟,或者鱼。
有一点非常肯定,我前世是鸟,后世是鱼。
不管怎么样,这样结实、安静和美丽的松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不算梦里的事。
第一次。见到。
我这样说会让弗洛伊德和荣格生气,但谁都知道梦靠不住,梦只不过是我们生命中得到的最没有用处的补偿,它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躲藏在觉醒之后,在我们最不需要的时候出现,给我们离开和放弃现实诱惑的理由。
一枚硬币被拋向天空,当它落下来的时候,我怎么知道狮头和鹰爪哪一面朝上?我怎么知道它在空中翻滚着,到底落不落下来?何况梦醒时分,硬币并不是结局,屋外纷至沓来的脚步才是,谁催我入的梦?谁进来唤醒我?我的肉体被束缚着,又靠什么来进入等待、定和三昧的梦中撒玛地?
云彩是灿烂的;花草生长得野性十足;小路蜿蜒而来,或者去;原野袒露无遗,却很神秘。它们全都与树无关。
这样的树无论生长在什么地方,都会自成风景,与他者无关。风景是因为我自己不能展示,不能呈现出来,只配在一边遥望。而树的独立才是真正迷人的,因为只有一棵树,因为我看不见别的树。
也许它是孤独和寂寞的,这样的树。也许它不肯合作,选择了远离。也许它会将所有成熟的种子深埋于根下,终身不能成林。也许也许。但这又有什么呢?整个原野,原野上的万般事物,它们全都是它的背景,要依赖它才能成为风景,构成关注。没有它,它们不复存在。
什么叫做无与伦比?这就是。
而我只需一眼,甚至不用,凭着呼吸,就会知道它是个性的,就会知道那是我不具备的自由、招摇和张扬,是我的至爱。
不,我不会做灿烂的云彩,不会做野性的花草,不会做蜿蜒而来而去的小路,不会做袒露得神秘的原野,因为它们与它无关。
我决定了,如果我的所爱是美丽的树,我就做它之下那片炽烈到极致的红色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