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肯定很吃醋。她恨那些女孩子。“你们只配干这个。”她恨她们年轻,她们占有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又享受又赚钱,还看电视。你们以为你们是还珠格格呀。”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烛奴年轻,新鲜,供不应求。新鲜的就是最好的,这就是城市的规则。
忘归为烛奴自豪。烛奴皮肤黑,眼睛也黑,看人能把人从头到脚看酥了。“你姐姐是个焦炭美人儿。”小叔感慨万分地说,“好吧,祖谱上肯定搞错了,何家有非洲血统。真他妈的搞错了,我该到南非去发展。”
忘归问烛奴:“那些客人,他们都喜欢你。你是他们的公主,对不对?”
烛奴咬牙切齿地在忘归后脑勺上打了一下,说:“闭嘴。”
“他们喜欢你。”忘归很固执。
“是吗?”烛奴不再坚持了,懒懒地挑了一下狐狸眼,“去给姐买盒烟。到中百超市,别买假烟。”
烛奴给了忘归一张十块钱的票子。忘归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鞋垫下,冲嗑瓜子的小姐们吐了吐舌头,高兴地跑开了。七块钱一盒白沙,剩下三块,忘归可以贪污。忘归不是局长处长,忘归只想当一个卖水人,但是忘归喜欢跑腿这样的差事儿。
爷爷对忘归说,武汉是一片林子,你一走进武汉,就迷路了。忘归没有迷路,他在超市广场前的花坛边站下,两腿并拢,跳上花坛,冲着打着瞌睡的花装了两声狗叫。花坛里的花在大多数时候都垂头丧气,睡不醒的样子,这让忘归不知所措。接下去,他不知道他还能干什么,这让他耽搁了一段时间。
两个年轻人过来了,其中一个注意到了发着愣的忘归。
“小孩儿,怎么不回家过年?”
“我要去给烛奴买烟。”
“烛奴是谁?”
“她是我姐姐。她是焦炭美人儿,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她。”
“是吗?焦炭美人儿吗?”年轻人哧哧地笑,“让她来烤一烤我,我冻坏了,我快不行了。”
“你快不行了吗?你会烂掉吗?”忘归关心地问,然后叮嘱说,“我姐姐很骄傲,你不能和她讲价。”
“嘿,不讲价。我就喜欢这样。”
“我要走了,我要去给烛奴买烟,她没烟抽要骂人的。”
“告诉你姐姐,我请她抽烟。我有雪茄,她想抽多少就抽多少。”
忘归买了烟,从超市里出来,花一块钱,在超市门口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舔着葫芦果上的糖稀,心满意足地往外走。他看见两个年轻人还在那儿,一个人东张西望,另一个人旁若无人地撬着自行车锁。他们已经撬开一辆了,在撬第二辆。
忘归说:“嘿,你们在干什么?”
东张西望的那一个(也是要请烛奴抽雪茄的那一个)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要过年了?我们挣一笔路费,然后回家过年。”
“我知道过年的事情,不用你教。可是你们不该偷别人的自行车。”
“别人是谁,你吗?”
“我没有自行车。如果我要,我姐姐会替我买一辆。可是,如果你的自行车被人撬了呢?”
“我也没有自行车。我又不是老板。我要有,就不费这个力气了。”年轻人不高兴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滚开,别管闲事儿。”
忘归有些生气,想用一句厉害的话来反击对方,结果没有想出来。“见鬼。”忘归说,“我会让你们知道厉害。”
忘归去找超市的保安。忘归常来替烛奴买烟,或者没事儿来闲逛,认识超市里的一个保安,他是武警转业兵,身手敏捷,得过武当挑战杯散打第三名。武警转业兵带了伙伴冲上去,抓住了两个偷车贼。人们冲偷车贼吐唾沫,骂他们,还有一个妇女冲过来,给了偷车贼一拳。“赔我的车,我掉了五辆车了。”妇女气咻咻地说。“乡下人,把我们害苦了。”他们骂道。武警转业兵不高兴了,说:“偷车就偷车,和乡下人没有关系。我也是乡下人。”那个妇女大声说:“都一样。穷急了眼就偷,步阳防盗门都管不住。”
忘归站在一边,沮丧得要命。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事情。爷爷说,你一走进武汉就迷路了。生活没有欺骗他。爷爷还说,忘归,忘归,你是一只箭头,你姐姐是一只蜡烛台。忘归射中了两个搞钱回家过年的乡下人,他们被忘归射伤了,现在,他们既不能搞一笔钱,也不能回家过年,只能待在收容所里了。
小叔去武太闸批发市场进了一批货,顺便带了一个小姐回家里来。小叔是常住民,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床,那样可以便宜五块钱。小叔连看也不看闷闷不乐地坐在楼下的忘归,把小姐往楼上推。
小叔像狗一样吐着舌头,亲小姐,小姐不让,乱晃脑袋。
小叔说:“我不嫌你。”
小姐说:“不是嫌你们河南人,这个行当的规矩,谁都不能破坏。”
小叔找不到小姐的舌头,只好在小姐热乎乎的乳房上用劲儿。小叔一边用劲儿一边问:“是不是假的?现在伪劣假冒商品泛滥成灾。”
小姐说:“你吓我,几千块钱,够我做半年,还不带休假。你要包我我就去做。”
小叔干完了事情,和小姐结账,他要小姐打个折扣。小叔说:“都是家乡人,关照一下。”小姐一边提裙子一边说:“你关照我,请我去吉庆街啃鸭颈子。”小叔少给小姐十块钱,答应有空带小姐去啃鸭颈子。小姐去小叔手里抢钱,骂小叔:“狗都不嫌草地,你还嫌?”
小婶骂忘归:“你是一头猪呀,到处拱槽。”小姐咯噔咯噔地下了楼,和小婶打招呼说:“嫂子,走了。”小姐就走了。小叔也从楼上下来了,打着哈欠对小婶说:“你又生孩子又带孩子,比省长还辛苦,我再弄你,我不道德。”忘归说:“别来烦我。”小婶骂道:“你敢犟嘴,看我不撕了你。”小婶抓住忘归的胳膊,用力地扭它们。忘归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忘归觉得自己就要折断了。忘归不想当箭头,他只想做一个卖水人。
烛奴进来了。烛奴瞪了小婶一眼,说,放开他。小婶放开忘归,把他搡进屋角,掏出奶头去堵弟弟。小婶其实一点儿奶水都没有,女人一到武汉就成了肉牛,产不出奶了。武汉的报纸上全都是产不出奶的奶牛的广告,又坚挺又饱满,就是不产奶。小婶看了烛奴一眼,温存地抚摩忘归的头发。“我领养你真是你的运气。等你烂掉的时候,我总不会一件衣裳不给你穿,就把你埋掉的。”小婶看了烛奴一眼,动感情地说。
忘归现在烂不掉。也可能十年,也可能二十年。二十年,忘归早已经当上送水人了。“谁要水——清水——”忘归沿着一百年的建筑,还有两百年的树木往前走,一路风儿跟着他。
过年了,区里的领导来给五干道生活在贫困线下的居民送肉和钱。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好领导,他做善事,把自己工资的一半捐出来,另一半买了很多被子,送给下岗工人,中央电视台都宣传过他。有很多干部陪同着好领导,工作人员忙前忙后地搬泰国米,数红包,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们跟着现场采访,还有警察维持秩序。年轻漂亮的女主播很激动,眼睛里噙着泪花。她对着话筒说:“在除旧迎新的日子里,政府保证,不让一家最低保障线下的居民过年没有肉吃,没有新衣裳穿。”
那些最低保障线下的居民,他们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一点儿也不领好领导的情,老是在谈下岗的事情,还有小区行路难的问题。人们围过来,说噪音,说治安,说路灯,还有早餐摊点。忘归挤在人群里看热闹,他觉得武汉人不会演戏,他们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像领导作报告似的乱挥舞着手,姿势一点也不好看,不像一百年的建筑,也不像两百年的树木。
小婶抱着小弟弟过来了,把新来的民工往一边推。小婶抢白民工说:“凑什么热闹,把你们的建筑垃圾倒远点儿。”小婶挤到摄像机前,很兴奋地对着镜头说:“农药菜害死人,泡三个小时,吃了还作呕,拉肚子。那些民工,晚上在出租房门口撒尿,一条街都臭。”
摄像师把镜头移开了,移到好领导脸上。没有人理小婶。小婶狠狠地拍了小弟弟屁股一下,拍得小弟弟哇哇大哭。“号丧呀,号了谁听?”小婶伤心地说,“我们又不是武汉人。”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婶把鱼脑壳夹到忘归碗里,说:“忘归吃鱼头,你太笨了,鱼头吃了聪明。”小婶自己舍不得忘归捡来的两条鱼,小婶砍成六段,用油煎了,洒上葱花,两段给小叔下酒,两段给小弟弟,两段藏进碗柜里,留给小叔明天下酒。
烛奴这个时候回来了,她回来换衣裳,要跟客人去吉庆街吃夜宵。烛奴眼尖,看见小叔和堂弟碗里的鱼身子,又看见忘归碗里的鱼头。烛奴数了数鱼段,问:“鱼呢?”没有人回答她。烛奴去碗柜里翻出两段鱼来,使着狠倒进忘归碗里。烛奴理直气壮地说:“忘归捡的鱼,又不是自己飞来的。”小婶对烛奴说不起狠话。小婶只能骂小叔:“怎么没让鱼刺卡死你。”
忘归宁愿不吃鱼身子,忘归想跟烛奴一起去吉庆街。烛奴不干,那不是忘归去的地方。再说,客人有客人的安排,说不定小曲听高兴了,寒冬腊月的要脱光了往江里跳,不会高兴烛奴带一个孩子在身边。
“你真的不要我去吗?”忘归央求烛奴。
“你想毁了我呀?你都是怎么想的。”烛奴甩掉忘归抓住她衣角的手,忘归的手脏,就算是汉正街的水货,也得花几十块钱。
忘归嘻嘻笑着说:“我可以当同志。你让客人,就当我是同志好了。”
烛奴用力抽了忘归一嘴巴,然后把忘归拉过去,拉进她怀里,掏出纸巾,替他揩鼻血。“听好了,以后不许你再到发廊去,也不许你再说同志的话。”烛奴的样子很凶恶,她一下一下揩着忘归慢慢渗出的鼻血,狐狸眼里有了泪光。
忘归不睡觉。忘归从家里溜出来,在黑夜里走过武汉。有时候他不回家,就在立交桥下坐着,一直坐到天亮,这样,他的影子可以睡上一会儿,不会被他拖垮了。忘归认识很多不回家的人。他们中间有的和他一样,有的和他不一样,他们都不想回家。
忘归来到江滩公园。江滩公园里亮着灯,很多的灯,像玉兰花一样绽放着,一直亮到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灯亮着。忘归仰着脑袋数那些灯,一,二,三,四。忘归腿都走酸了,他忘记自己数到几了,这样他不得不走回到原处,再从头数起。这些灯是多么的漂亮呀,它们在黑夜的城市里静静地亮着,可以供一万个忘归这样的孩子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忘归很喜欢这个游戏,他觉得自己是这些没有人要的玉兰灯的主人。
忘归一直玩到累了,才从江滩公园出来。他看见一群卷头发的孩子,他们在街心花园里坐着。银鑫电影院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了,卷头发孩子们从街心花园的台阶上站起来,跟上了一对年轻人,只留下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大概是头儿,在那里懒洋洋地等着。
有两个泡网吧的孩子从网吧里出来了。忘归认识他们,他们叫闪。他们当中有一个叫教父,他的第十六个网络老婆怀了孩子,这严重影响到他的心境,他不能全神贯注地疯狂杀怪,获得第六个老婆心仪已久的极品装备,做她的生日礼物。他本来已经把那个顽强的BOSS杀得只剩下最后一丝血了,可却因为钱打光了被逐出网吧,这让他十分烦恼。另一个闪的名字叫王,他是一个商人的儿子,他找到一个ID和商人同名的家伙,在网上痛殴了对方三天,直到那个家伙莫名其妙地消失掉。王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对方的木马计,账号里装备的道具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个瘦成火柴棍的小丑,说你是一头猪呀。王为此很恼火。
闪的兜里没有一分钱了,他们在网吧里泡了几天,记不清自己吃过没吃过泡面,肚子早饿了。他们走到大街上,看到了那一个大一点儿的卷头发孩子。卷头发孩子像一只猫,低着头围着街心花园转来转去。闪像另外两只猫,无声地过去了。
“喂,借十块钱给我们,我们饿坏了。”
卷头发孩子奇怪地笑,说:“有意思。你借我二十块。”
教父有些生气,说:“不借算了。”
“趁早回家睡觉,明天早晨起来抠鼻屎。”卷头发孩子揶揄闪说。
教父问王:“我有鼻屎吗?”
王仔细看了看教父:“现在没有。”
“我非得把他杀了不可。”教父平静地对王说。
“不杀不行。”王说。
卷头发孩子从靴子里抽出一把英吉沙弯刀,举在头上。教父和王比他更快。他们是闪。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他们一个抱住卷头发孩子,一下夺下卷头发孩子手中的英吉沙弯刀。教父把刀抢过去,执刀在手,一刀捅进卷头发孩子的肚子里,然后又一刀,又一刀。教父突然找到了通关的法宝,兴奋得很,一连捅了卷头发孩子30多刀。卷头发孩子很不情愿地倒了下去,然后不动了。血流得到处都是,花坛里的花突然一下肥硕起来。武汉的花就是这样,这是一座多雨的城市,植物见雨疯长。
教父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弯下腰去搜卷头发孩子的衣兜。王不耐烦地站在一边,说:“麻烦不麻烦呀。”教父在卷头发孩子身上搜出了70块钱。王接过去数了数,笑了,说:“一刀两块五。你再捅几刀,看看还能不能捅出什么来。”
他们商量,70块钱,拿出24块,买两包薯条,两杯可乐,剩下的用来通关。问题是谁去买薯条,谁去占位置。买薯条的人可以偷吃,上泡吧的人可以多玩。他们吵了起来。王愤愤不平地说:“你拿刀捅我。”教父说:“我捅你干什么,我饿得没有力气了。”他们看见了忘归。他们说:“乡下伢,过来。”
忘归拿了闪的钱,走进麦当劳,买两包大号薯条,两杯可乐。服务生看着他:“还要什么?”忘归向服务生解释说:“他们只抢了70块钱。那个卷头发孩子是一个穷人。”他把薯条倒进盘子里,一根一根认真数。“你要给我证明,一共72根整的,27根半根的。”忘归对服务生说。
忘归回到家,钻进被窝里。被子很薄,忘归冻得发抖。武汉的年夜,有雾,到处结着冰,没有空调很难过。
烛奴下班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烛奴像猫一样地凑过来,嗅了嗅忘归:“你的被子真臭,忘归。”烛奴脱去衣裳,钻进忘归的被窝,伸出双臂,把忘归搂进怀里,“我来给你加一床被子,忘归。”烛奴说。
忘归很快就暖和过来了。忘归觉得他真是幸福得要命。忘归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过年,妈妈给他穿上新棉衣,他也是这么暖和的。现在妈妈没有了,他只有烛奴,但是他明白,烛奴不是妈妈。烛奴是很多客人的烛奴,他不能叫烛奴妈妈。
烛奴看出忘归很伤感,问忘归:“你怎么了?”
“他们杀了卷头发孩子。”忘归闷闷不乐地说。
“谁?”
“闪。”
“谁是闪?”
“杀卷头发孩子的人。”
“卷头发孩子是谁?”
“他被闪杀了。”
“忘归,你又做梦了。你都十岁了,不能老是做梦。”烛奴把嘴巴凑到忘归的耳朵边,“告诉你一个秘密,等十五一过,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们吗,我们是谁?”
“笨蛋,我和你呗。”
“离开干什么?”
“忘归,忘归,我已经凑齐了你住院的钱。我们过江,去青山,那里有一家医院,价钱公道。忘归,我们去治好你的病。”
“烛奴,这样我就可以不烂死了吗?我就可以当卖水人了吗?”
烛奴在被窝里点头,不说话,很珍贵的,一点一点,把忘归搂紧了。
忘归让烛奴搂了一会儿,想起什么,钻出烛奴的怀抱,问烛奴:“你呢。烛奴,你呢。”
“我是女人,”烛奴不耐烦地说,“女人都是过客,男人才该留下来。”
忘归很高兴,忘归笑得浑身发抖。但是他很快伤感起来。他想,要是这样,烛奴就会离开他了,而且,他就不是艾滋病孩子了,就更没有人重视他了。他会失去新来的民工,会去读书,会成为小叔一样的武汉常住民,会去偷自行车。
这个病,是忘归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现在它很快就会消失了。忘归哭了。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咬紧牙关,小声地啜泣。
烛奴抹着忘归的泪水问:“忘归,你怎么了?忘归,你哭了?”
忘归在白天是不会哭的,但是在晚上,就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