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握着森冷的鼓槌用力敲响漆黑的战鼓，全力围剿被黑夜俘获的大楼。楼道里回荡的脚步在死寂的森严中如丧钟的摆针轮回反复。
易经的心情没有缘由地糟糕，自从被黑紫二珠侵入大脑后，阵发性的情感低潮和不明原因的心绪高涨，尤其是感官的递进性增强令他草木皆兵，多愁善感，他的神经系统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如果汤圆的儿子没有发高烧，此刻楼道的幽寂会被前者的大嗓门击溃……如果没有值班，他也许过江去找李茹萱……如果尹讯没有失踪，他和李茹萱的关系就不会这么若即若离、变得微妙难测……如果未曾遇见李茹萱，他也不会与岚橙有任何交集……但，也许此时他已经因为卫生间出现的“异物”而导致“非正常死亡”……再如果，他没被选入“7.3长江客船事件”调研组，就不会碰上恐怖的“异物”……
如果，有意义吗？似乎改变不了客观存在的现实，却能慰藉易经的内心，缓解渺小的生灵面对洪荒宇宙时的无力悲悯感。
易经用残存的理智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不论生灵多么微秒，也是宇宙洪荒的组成部分，二者并不可分。
但这种意识的主动并没有物质的客观强大，他只能忍受一波又一波的洪潮席卷脑海，蚕食记忆。
意识的失控与黑、紫二光彼此攻城掠地的结果，但也可能是黑、紫二光暗地设下的阴谋，就像迦勒底人和米底人共同灭亡亚述帝国一样，再消灭自己的灵魂后再夺取肉身……
如果易经在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没有选择法医，而是调剂了其它志愿专业，此时的他或许正搂着老婆给孩子讲故事……或许与汤圆一样带着孩子在呼啸的北风中赶往医院打退烧针……
他觉得对人类而言，“如果”的意义非凡！假设“狮虎牛羊”的思维是直线的话，那么“如果”使“古猿”的思维转了弯，由直线变成了折角，形成了平面，再有不规则的平面图形逐渐进化成规则的“点辐射圆”，因而进化成了智人。
“如果”给予了人类太多，甚至说人类的全部文明史都与“如果”密不可分，正是因为意识中闪现了“如果”，才给予人类对抗大自然的勇气和信心。
丧失“如果”的灵魂便泯灭了希望，没有希望的生命必将沉沦。
“如果”我是神……易经如是想……
张亮风拨通易经手机的一瞬间，忽然听到了一瞬的鬼哭妖哮，唬得汗毛波耸。仔细再听，似乎是狂风撞击着楼墙，卷夺着草枝。他环扫周围“将进酒”的百态人生，心想也许是哪个醉鬼发出的复杂的声响，一边往僻静地走，一边说道：“刚才发了案子？”
“张队指的是别墅区狼狗咬人案吗？”易经反问。
“对，你去过现场了？”比起后院的幽静，“功宴”的堂厅仿佛晨露的市集，即使包房里的莺歌燕舞偶尔也抵不住世俗的蛊惑放荡而出。张亮风皱着眉头走出正门，来到前院的枯篱下。“这个案子什么情情况？”
易经的头昏昏沉沉的，一手提着装备，一手拿钥匙打开技术队办公室的房门，报告说：“死者今天中午参加了同学聚餐，多喝了些酒，去金泉湾别墅区醒酒，被院里面的狼狗撕咬在颈部致死。死者的颈部有犬牙撕咬伤，大血管破裂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有邻居反映晚上6时许，听见这家大狗在院子里吠叫的凶，没有听见人的呼救声，基本证实事发时间约在晚上6时许……”
“别墅！”张亮风打断易经有些冗长的唠叨，问道：“是死者自己的别墅吗？”
易经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挤压出几滴洗手液，他的头正疼得厉害，回答说：“不是。”
那边沉默片刻，对这么简短的回答感到出乎意料，因为刚才这边还口若悬河。“别墅的主人是谁，核实过没有？”
在打给易经电话之前，张亮风与重案队的李鸿哲联系过了，后者没有去现场，因此无果。
“别墅主人与死者是同学关系，中午吃完饭带死者回到别墅醒酒，下午出门，晚上6、7点回来，具体姓名不知道，好像是某个厅官的儿子。”
张亮风返回宴席的时候，刘秘书正在向费解敬酒，颜色甚为诚恳。张亮风急忙迎上去，为自己满上酒杯，站在一旁陪衬，见他们仰头干尽，便也凑上去向费解敬酒。
徐长智正与周文书畅谈，见此道：“小张啊，费先生饮得急了，且让他缓缓再敬。”
张亮风便将酒杯放下，端起费解的搪瓷碗舀了半碗乌鸡汤。
费解双颊红粉，接过乌鸡汤，笑说：“张队太客气了，不敢不敢。”
张亮风回说：“费兄哪里话，莫要拿我当外人。”
他等周文书放下酒杯，将一根菜苔送进嘴里，才道：“周部长，金泉湾别墅今天晚上的确发生一起‘狼犬咬人案’，受害人颈部受到严重撕咬，已经死亡。”
张亮风一说，热闹的酒席便静了下来，其余四个人的视线便聚焦在他身上。
他感觉很受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能让诸人加深对自己的印象。
“死者中午喝了些酒，去金泉湾别墅区醒酒，被院里面的狼狗撕咬在颈部，引起大血管破裂，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张亮风尽量让自己的措辞专业，又刻意模糊汇报的界限，让人听起来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谈。“金泉湾别墅不是死者的房子，而是死者同学的房子，房子主人姓黄……”
周文书缓缓靠在实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慢慢咀嚼那根菜苔。
“姓黄？”刘秘书瞄了一眼周文书，“那应该就是了。”
徐长智放下酒杯，面色有些许凝重，问道：“怎么咬的人，没有栓狗链吗？”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狼狗栓了狗链。”张亮风此时才开始庆幸易经的啰嗦，否则这样细节的问题还真回答不上来：“狼狗的性子有些烈，挣断了狗链。”
费解的金丝眼镜反射着老树枝头的挂灯，有些晃眼，问说：“当时院里没人拦着？”
张亮风的视线与徐长智等人各有交集，唯独周文书双眼微闭、眼神朦胧，暗想他对此并不感兴趣，就想长话短说，走个过场。可转念一想，如果周部长对此毫无兴趣，那其他人早就调换了话题，怎会容他侃侃而谈？这般一想，张亮风便笃定周文书的样子是故意作弄出来，实际上对此事兴趣浓厚。
他清了清被烟气熏得沙哑的嗓子，说：“门岗的监控录像显示，狗主人下午4点多出门，晚上7点多回来。结合邻居的证言，事件应该发生在6点左右，因此基本可以排除别墅主人在场的可能。”
紫檀木桌的中间是一锅“刀鱼鲜汤”，在炉火的烘烤下汤汁收敛，隐约发出过火之味。
周文书捻筷而起，说道：“正宗的长江刀鱼得3月份往后才开捕，现在的刀鱼不是「湖刀」，便是「海刀」，以雄性为主，肉质较粗。”
周文书一边说着，一边有汤勺在汤水里搅动两下，刘秘书迎上来将炉子火调小了些。前者这才缓慢坐下，道：“宋朝刘宰曾设刀鱼宴饯别友人，并赋诗「芼以姜桂椒，未熟香浮鼻」，赞刀鱼味美。天气凉寒，大家快喝些热汤、品尝鲜肉，千万别因为拘谨而暴殄天物啊。”
众人呵哈一笑，金泉湾别墅狼犬致人死亡案便算岔开了。
张亮风正自吃肉，旁边的费解端杯来敬，急忙站起身举杯回敬。两人饮尽了白酒，搭肩而作，费解小声问道：“张队只知狼狗主人的姓，知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张亮风一愣，回说：“目前不知道，但此刻人在派出所录笔录。”
费解笑问：“这种案子，法医到场后不都应该仔细调查清楚吗？”
张亮风就当这是费解的酒话，笑答：“法医只管死人，管不得活人。”
费解扒了两个毛豆粒送进嘴里，凑到前来小声道：“张队，你刚才出去打电话的时候，我听他们讨论说「狗主人的老头子是厅官」。”他停顿一下，打了个酒嗝，“应该是黄副市长。”
张亮风不听则已，一听惊怒交加。料想是派出所汇报给指挥室，指挥室汇报给分局党委，然后市局、市、省，这一条线联动的速度比他要快得多，信息量自然比他大得多。他有种被人扒光衣服的羞愧，十几分钟前笃定的那些话瞬间变成了胡说八道，自己似乎是酒余饭后的跳梁小丑在这里丢人现眼。
张亮风强挤出一丝笑容，亲自为费解点燃一根烟，叹气道：“没想到出黄副市长的家里出了这档子事。”
费解原本不吸烟，借着酒意被周文书“将了军”抽了一根，然后两根、三根，也不知这一根是第几根，熟练地吐出一口烟雾，保持着浅笑道：“张队这阵子可不轻松吧，刘秘书刚才打趣说「东西区这阵子刮哪门子妖风」！”
张亮风瞄了一眼正与徐长智称兄道弟的刘秘书问道：“费兄此话怎讲？”
“还不是说东西区先有「民警被袭击案」，后有「狼狗咬死人」。”费解弹着烟灰问：“听徐主任说，民警被袭击案的主要责任是一个法医，名叫易经？”
张亮风此时听见“易经”这俩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回说：“可不就是他嘛，这次「狼犬咬人致死案」也是他出的现场，连个人名都问不到！”
费解闻言笑了起来，却不说话。
张亮风问是何故，前者这才笑意未减地说：“都说法医降魔镇邪，我看未必，死气沾的多了，便是通了邪气，老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便是此理。”
这原本是酒桌上的打趣，可在张亮风听来，却莫名地信以为真，笃定最近的诸事不顺与易经有关，对后者愈发厌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