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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水能静成什么样子(3)

方红藤根本不能依靠简先民。简先民现在是虎落平川,整个儿没脾气,见了谁都点头哈腰,见了孩子都站住,没皮没脸的,笑眯眯地问人家好。方红藤豁出来,去找乌力图古拉,说了简雨槐的心思。

乌力图古拉沉默了很长时间。乌力天赫的事是长在他心里的一丛荆棘,这丛荆棘任何时候都在刺痛他。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老了,刺痛却越来越深,而且无法排解。他不是一个能投降的,哪怕对儿子,哪怕对自己,不投降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承认自己错了,打死也不承认。但对雨槐这样的好孩子,这样让人疼到心里去的孩子,他不会那么做。

乌力图古拉去卫生间洗了脸,穿上外套,扣好风纪扣,拍了拍外套上的褶子,走出家,走过营区的林荫道,走进干部宿舍区。从江边过来的风撵上了他,吹动他花白的头发,那让他像一根孤立无援的芦苇,显得很苍老。

“孩子,本来我不该告诉你,可不告诉你,你就不在,就活不回来,所以,我得告诉你。”乌力图古拉腰板笔直地坐在简雨槐对面,目光里透出无尽的疼爱,“天赫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不在了。”

乌力图古拉知道自己很残酷。他事先就知道这个,并且做了准备,但他还是被那个纤弱的女孩子的失声痛哭给吓住了。乌力图古拉坐在那里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就那么坐着,听那个女孩子把自己往死里哭,并且等着她哭出绝境。方红藤在外屋,把大门紧紧地掩上,把窗户全都关起来,把简先民、简小川和简明了推进另外一个屋,把门关上,然后,她自己倚在门上,捂住嘴,也哭了。

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简雨槐经历了什么。从奉节回到武汉后,她去胜利文工团找陈小春。陈小春转给她几封信,那里面没有乌力天赫的信。以后陈小春复员回上海,走之前来和简雨槐告别,说槐姐我走了,你要保重啊。陈小春走了之后,简雨槐每隔一段时间就跑一趟胜利文工团,看看有没有乌力天赫的来信。没有。乌力天赫没有来信,一封也没有。他就像失踪了似的,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来过信。现在,乌力天赫没有来信的原因得到了证实——他死了,再也不能给她写信了。

简雨槐整整哭了一个星期,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的她这次旷工了整整一星期,那一个星期,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不出门,哭。

简先民和简小川被紧闭着的门里时而放声时而啜泣的哭声吓得不轻,守在门口,商量是不是要破门而入,被方红藤拦下。方红藤这回铁了心要往绝里拯救女儿,抹一把泪对丈夫和儿子说,你们别管她,让她哭,让她哭够,哭够了,哭绝了,她才会有下辈子。

葛军机和简雨槐的婚事很快定下来。这回不用乌力图古拉出面,萨努娅比乌力图古拉还要积极,把事情揽过去,和方红藤商量,两家都是头一个孩子成家,得好好办一下。

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春节喜庆,是送旧迎新的好日子,适合办喜事,挑了春节。萨努娅很郑重地和方红藤约定,婚礼简繁任由两个孩子,先把假请下来,蜜月一定要度完,不能像老乌力似的,新婚不到九天的头上就摔门走人,摔过了让警卫员来取东西,一火车拉到丹东,再拉到朝鲜——蜜月得度完,谁也不能摔门。

方红藤不知道摔门走人这档子事儿,能让简雨槐嫁给葛军机,已经是烧高香了,不好再问,只是心里想,蜜月可以度完,门可以不摔,可婚姻这种事,要几十年来熬,变数大了,谁能说中呢?

简雨槐任由方红藤操持,换了新衣裳,去了乌力家,看望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依着方红藤事先教的,叫了爸爸妈妈,算是正式上了门儿。在照相馆里拍结婚照时,简雨槐也没有犯脾气,头上裹一条中国红围巾,乖乖地坐在葛军机身旁,照相师让靠拢一些,她就靠,照相师让笑,也抿了嘴,总之很配合。只有一件事她犯了犟,就是她和葛军机的新房,她说什么也不肯安在乌力家,不去那里建自己婚后的小巢,任方红藤怎么说都没用,再说急了,就说,那就不结。

还是葛军机懂事。葛军机打小起就一直懂事,没有让人犯过难。他拦住方红藤,说雨槐不愿意的事儿,别勉强她,我去找罗叔叔,先借一间房,等单位的房子分下来,我们住到自己家去。

方红藤千夸万夸葛军机,忍不住责备简雨槐,真是让人操心呀。简雨槐没有还嘴,头扭到一边,呆呆地看着窗外,看几个孩子,脚下趔趄地从黑糊糊的雨水中蹚过去。简雨槐心里想,怎么就没有雪呢?

大年初一,葛军机天不亮就到简家来接简雨槐。葛军机进门的时候,简雨槐已经收拾好了,紫面棉袄,月白色褂子,黑色长裤,一身素,只在辫子上扎了一根红绸绳,人坐在床边,呆呆地等人来领。

“爸,妈,小川,明了。”葛军机和简家人打招呼。

“哎,来啦?”简先民点头哈腰。

“外面冷,快进来,看冻着!”方红藤欢天喜地。

“我可没钱送礼啊。”简小川冷冷地。

“军机哥,有席吧?去哪儿吃?”简明了觍着脸问。

“来了,不冷。不用客气,我妈准备了饭,就在家里吃,你们一块儿去。”葛军机一一回应。

一家人正站在客厅里说着,简雨槐在里屋突然惊喜地叫了出来:

“呀,雪,下雪了!”

大家吓一跳,回头去看坐在里屋床头的简雨槐,连葛军机都吓住了,没见过简雨槐用那么大的声音喊叫。简雨槐跳下床,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拽住葛军机,转来转去看他头上肩上落着的绒毛似的雪花,惊喜地说,是雪,是雪!然后就撇下葛军机,拉开门冲到外面去。

雪。是雪。

1978年正月初一,武汉三镇下了一场大雪。雪是从凌晨开始下的,到下午的时候,三镇已经洁白一片,看不出城市原来的样子了。

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

(简雨槐写给乌力天赫的第一百五十九封信。和这之前所有写给乌力天赫的信一样,因为无处寄出,它没能寄出。)

雨槐,你还好吗?

我刚刚结束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回到我的窝里。

你简直想象不到,我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旅行者。就在给你写这封信的前两年,我去了秘鲁,在那里待了七个月,然后离开了那里。而在非洲的刚果(金),我则整整待了十一个月。

我在秘鲁沿着神秘莫测的安第斯山脉行走。公元11世纪,印第安人在这里创建了伟大的印加帝国,公元15世纪,这里成为印加文明的辉煌殿堂,我在文明的遗址上行走,它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由一种文明组成的,是由无数种文明组成的,而每一种文明,哪怕它们正在消失或者已经消失了,都是令人景仰和尊重的。

人类一直在无数的可能和不可能中选择,他们选择得最多的是辉煌,但我不知道,他们能否和这里的遗址一样,在辉煌之后,坚守住遥遥无期的孤独?

我在美丽的阿普里马克河畔住了两个月,跟印第安朋友学会了拗口的阿伊马拉语,这和我刚学会的西班牙语完全不同。但你只要知道,我身边的这条粗犷的河流,它其实是亚马孙河的主源,你就会理解,我总是把“的的喀喀湖”直接说成“活着的鱼”,并且让我的印第安朋友哈哈大笑,那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在刚果(金)的那十一个月,是我旅行生涯中最难以忘怀的。那是一个由众多部落组成的国家(据说它有二百多个部落,还有人告诉我说是三百多个)。这个国家非常美丽,有安徒生笔下的原始森林,仙女般的玛格丽塔雪山,还有无数让人惊讶的河流和湖泊。钴和金刚石遍布刚果(金)全国,人们说它是世界原料的宝库,这个说法一点儿也不过分。我去过北部的阿赞德高原、东部的米通巴山脉、南部的加丹加高原和西部的刚果盆地,它们迥异的风格令我流连忘返。我真想永远待在那里,成为那里的一棵树,或者一头熊。要是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了。

在阿赞德高原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夜里走出帐篷,躺在草丛中,长久地仰望星空。无数的流星和流星群从夜空中经过,间或发出炫目的银色或褐红色光芒,慢腾腾地消失在更为耀眼的群星中。我在想,生命是地球人唯一拥有的形式吗?在地球人之外,宇宙中再没有其他的生命存在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生命则是孤独的形式。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希腊语的原意中,流星被称作漂流者。

我给你提到过这里的语言了吗?法语在这里是官方用语。这帮了我大忙。而尼加拉语比阿伊马拉语好学多了。反正我再也没有犯过把一座湖泊当成一条活着的鱼这样让我的朋友忍俊不禁的错误。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这件事倒是不太重要,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1978年春节那一天,我在安第斯山脉遇到了大雪。那是什么样的雪呀!你要明白,我是在炎热的丛林中、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遇到了那场雪,它们从天空中悠然飘落下来,落在我身上,覆盖住了我。

雨槐,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什么吗?我想到了你。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到了你!

说了这么多,我都忘了问你。雨槐,你还好吗?你真的还好吗?

(乌力天赫写给简雨槐的第三封信。这封信被寄到胜利文工团,静静地躺在收发室的信架上,一直无人领取。半年后,它和另外一封乌力天赫随后寄给简雨槐的信,还有一大堆旧报刊一起被装进麻袋,卖给了废品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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