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由不得自己,有些人,有些事,该结束的,不该结束的,都要结束。
就好像你经历过的一次旅程,无论中途有多么美好,你想下还是不想下,可车子到了终点,都要下了。
曾小宁抬头找到自己的家,这座灰色大理石罩面的公寓楼的第十层,贴着蓝色玻璃的是公共走廊,她自己的卧室就是在那蓝玻璃旁边右面数第三个窗户,此时深红色的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儿。
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才迈进大厦,越过了电梯间,推开旁边消防通道那冰冷的金属楼梯门,一步步爬上了二十八层,这座楼的最顶层,压抑着异常纷乱的心跳,喘息不止。
楼道为了让看人起来明亮宽敞,都用的是整幅的蓝色玻璃,每一层的玻璃墙上都有一扇窗。
曾小宁坐到窗子下面的不锈钢扶栏上,推开那扇窗,冷风一下扑了进来。
本来已经是春天了,可这两天冷空气来袭,温度又骤然下降。天,阴沉沉的,尽管还在下午却有些黑,风又很大,漫天都是刮起的风沙。
厚厚的冬装已经早都收了起来,曾小宁也已经没有了力气去翻腾出来,身上就只穿着薄昵外套。在这样高层的地方,呼啸的风声大得让人胆颤心惊。吹乱了曾小宁的头发,把她的外套吹得鼓涨起来。
风,如犀利的刀锋,挟带着残忍的语调,割得她耳朵都疼。
“我们离婚吧!”二个星期前,已经十几日不见的何况——她的丈夫——返回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曾小宁懵了,看着何况说话的同时递到她手里的一份离婚协议书,才发现自己怎么连字都认不出来了。
何况之前说他有个重要的业务,要出差些日子,曾小宁帮他收拾行李箱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些躲闪和迟疑,可正要问他的时候,他说要找个东西就匆忙进了书房,曾小宁接着帮何况叠衣服装箱子,也就忘记了再去追问。
曾小宁扭过身子,跨越了栏杆,把腿先伸出了窗沿。
两只手撑在窗边,平衡好身体,不敢往下看。
曾小宁有轻微的恐高,如果向下看去,自己先吓软了,恐怕再没力气进行向下的那一跃。
扬起头,想再找找有没有一丝阳光——可是没有,暗沉的云层那么厚,一丝光都没有。
“你没有工作,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凭什么要孩子!你拿什么养活他?就算你自己要饿肚子,难道想儿子跟你一起挨饿吗!是,离了也还能分一点财产,可现在物价越来越高,生活费、教育费、这个费那个费,你撑得了一年,还是五年十年?将来支出只会越来越多,你能拿出来多少?还不是得指望我吗!”法庭上的何况慷慨陈词。
看着何况开合不停的嘴,曾小宁恍惚了,这是曾经与她相识相爱了十一年、共同生活了七年的人吗?
曾小宁和何况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十八岁时的初见倾心,情窦初开时的脉脉心动,恋爱时的花前月下,顺利地跨进婚姻生活中的温馨甜蜜,儿子初生时的惊叹和满足……
以至于看着周围有那么多未婚的女同学,还在不停地寻觅着另一半,又或者失恋了找她来诉苦,曾小宁不时地要感慨:为什么自己的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美好?生活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的开恩照顾?
可这一切,忽然都戛然而止。是不是苍天看到自己太过一帆风顺,才会给她一个措手不及的沉重打击?
“……我要和爸爸一起……”六岁的儿子何乐,稚嫩又惶恐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内回响。
曾小宁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多,做的是行政秘书,工资当然不会太高,不过工作环境还好,老板、同事们也能和平相处。
但处在这个职位,每天要与电脑、复印机等办公设备接触是少不了的。尤其是复印时,印好那厚厚的文件出来时,自己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碳粉味道。
发现怀孕之后,连婆婆都出面干涉了,曾小宁犹豫了几天终于还是递交上辞职信。
何况那时候早已经从单位离职,自己和朋友一起做了点贸易,做得还很顺手,每月拿回家的钱也是工资的十几二十倍。早就对曾小宁说:“宁宁,做全职太太吧,我赚钱养家,你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在家等我就好了,干嘛要那么辛苦上班,还要看老板的脸色。”
得到曾小宁怀孕的消息后,何况高兴得在沙发上蹦跶,象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从此每天回家都要先抱着她,摸着她的肚皮,趴在她身上要听胎儿的心跳,曾小宁推他:“现在哪能听得到,太小了!”可何况坚持说他已经听到了,他儿子的心脏跳得可起劲、可欢实呢。
何乐出生时,全家都兴奋极了,连一贯严肃认真的公公婆婆都把脸笑成了盛开的菊花。
何况把家里弄得跟游乐园似的,小衣服、帽子、鞋子、婴儿用品、各式各样的玩具,把房间都堆得满满的,连识字卡片何况都准备了。
那时曾小宁还在想,等孩子大了,可以送到幼儿园以后再出去工作。哪料想有了孩子以后,她就一直在奶粉、尿片中渡过,孩子的柔嫩暖香、微笑哭泣、呀呀学语,消磨了她仅存的一点斗志。
何况那时候也开始忙起来,几乎没时间再管孩子的事情,只除了晚上回到家里,带着酒气要去亲儿子的小脸。看到何乐睡着了还被他亲得皱眉,曾小宁笑着轻轻推开他。
何乐是四岁进的幼儿园。
之前也曾花了很多心思寻找合适的地方,又听人介绍去了一间很有名气的幼儿园,可孩子去后就大哭大闹,没几天就生病,病好之后再送去哭闹得更严重。
曾小宁站在楼外,隔着教室的窗户还能听到何乐的哭声,终于没忍住又冲进去把儿子抱了出来。
何乐四岁时,曾小宁没有再图幼儿园名气大不大,牌子响不响亮,只是把他送到自家所在小区内的幼儿园。每天早上八点钟送进去,上午十点看着老师领孩子们出来做操,然后自己回家吃中饭,下午再看一次孩子们出来玩耍,看着儿子在栏杆内开心地向自己微笑挥动小手儿,曾小宁才会安心,然后就要去超市买菜,精心地准备晚餐了。
日子这样过得很快,当再去邻居家串门,何乐爬到小哥哥的琴凳上,羡慕地看着人家熟练地敲打着钢琴,嚷嚷着也要弹琴的时候,何乐已经五岁多了。那时曾小宁已经彻底地过上了每天与人交流的都是娃娃经的生活。
曾小宁给何乐找了个有些名气的钢琴老师,在省交响乐团工作,据说还是乐团的首席。他在业余时间还在带学生,可是学费比普通音乐学院的学生要高出很多。曾小宁想,只要老师好,学费贵就贵些,值得。
学了近三个月,何乐就腻了,尤其在练琴时吵闹着爬上爬下,不好好弹。曾小宁对孩子素来都是极温柔、有耐心的,可这时也没有忍住对孩子吼了几声,吼完了看到儿子憋屈的眼神又极度的自责。
这时一直都忙碌着生意的何况忽然闲了下来,常常带着何乐去游乐园玩,去吃曾小宁不让吃的各种洋快餐。几天下来,何乐就对他本来有些生疏的爸爸亲近友爱起来。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何况提出离婚前的一个月内。
何况拿出离婚协议时,曾小宁眩晕了。她不明白何况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婚,她说不离。
没有给曾小宁喘息的时间,何况将离婚书递到法院。在法庭上,他对法官说,他们感情不和,现在已经处在分居时期。
曾小宁直眼看那个撒谎不眨眼的男人,疑似她曾经的爱人被外星人换过了灵魂,终究哪一天睡醒了,那个亲密的爱人又象从前那样,在外面应酬完了,夜半时分会不声不响地回来。至少早上睁开眼睛时,他还是安稳地在她身边,虽然是睡着的。
可幻想这些都没有用的,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现在还要要她的儿子。
法庭上,何况主动提出要问孩子的意见,曾小宁以为孩子一定会要和自己在一起,可站在房间中央,小小的何乐看着妈妈又看看爸爸,摇摆了几次后,轻轻地说:“……我要和爸爸一起……”
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况飞快地抱起来,他眼中闪现着激动的泪光,让坐在前排看得清楚的书记员都感动万分。
更何况他还大度地理解到妻子——不,应该可以算做是前妻了——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所以把房子和车子,还有一半存款都留给了她。
没有疑义地,仅仅两个星期,曾小宁丈夫没了,儿子也不属于她。
跳下去吧,曾小宁想,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
很简单,不用再疑惑什么矛盾什么了,那里可能没有欢声笑语,但也不会有冷酷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