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间到了,伴着医院的食堂送饭车一路滚动而来的沉重咕噜声,走廊里响起打饭的师傅高亢地嗓音:“打饭啦打饭啦!”
话音未落,童童妈拿起一个饭盒就快步走到门口等候。
食堂的师傅推车过来时,用熟悉又似乎略有些不屑的语气问道:“312,1床,你今天又是一盒白饭一份青菜烧豆腐?”
“不是,今天订的是二份米饭。”童童妈妈回答,她讲话带着曾小宁所不熟悉的地方口音。
师傅拿过订餐单找了一会儿,念道:“312,1床,两份米饭……哟,今天多了一份啊,那是童童爸也来了吧。”
曾小宁听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低“嗯”了一声回应。
“那我给你多浇一点儿汤。”师傅的声音更低。
“谢谢。”童童妈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然后小心地端着饭盒走回到童童的床前,把饭菜摆到旁边的小桌子上,又拿起热水瓶认真地冲洗着筷子。
已是黄昏时分,房间有些昏暗,曾小宁走到门口打下了墙壁上的顶灯开关。
明亮的灯光瞬间铺满了病房每个角落。曾小宁向童童妈看过去,先注意到她拿着筷子的那只手——粗大的骨节,黑黄粗糙的皮肤,上面还有些触目的深黑色划痕。
曾小宁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向上移动,见她穿着一件旧得看不出本色的衬衫,如面口袋一样套在本来就十分瘦小的身上,肥大的军裤抿了个大大的对折,晃晃荡荡地随着她的动作而起伏波动。
她正微微低下头,腰背也有些弯曲。冲好了筷子,才抬起头来对着儿子笑,温柔的唤着:“童童,来吃饭,今天得多吃点啊。”
曾小宁看不出她的年纪,因为她的脸色比手更黑更暗,尽是风霜,可那一双眼睛却是意外的清亮,柔柔的笑意浸润了脸庞,只是那微笑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抑不住轻锁的眉头带来的忧悒。
“你不要吵啦,我一会就会回去——”何况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真的——不骗你——”那个声音甜蜜得令人毛孔舒张。
“你要相信我啦——”舒张的毛孔紧缩起来,又纠结在一起。
“乖啦,我晚一会儿就回去的,就一会儿啊——乖——BYE——”那声音终于停歇。
曾小宁觉得很有些毛骨悚然。
何况终于在门口出现时,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藏好,掩饰不住的一副飘飘然的神情。看到病房里的母子二人正盯着自己,终于不自然地躲闪着目光,举起手放到嘴边咳了一声,才掀了掀眼皮,又把手里拎着的一口袋芒果递了过来。
“乐乐,吃芒果吧,爸爸去很远的地方才买到。”转眼间,何况就神情自若,又看向曾小宁,貌似很关心地问道:“你吃晚饭了吗?”
曾小宁咬着牙笑了笑,“你忙你的去吧,乐乐这里有我。”
过了好一会儿,何况才讪讪地说道:“也不急。你先去吃饭吧,一会儿你回来我再走。”
“不用了,我最近减肥呢,都不吃晚饭了。”曾小宁坐到床边上,背对着他。她懒得再笑,只觉得看到他也觉得会疲惫不堪。
“我真的不急……”何况抚抚衣角,坐了下来。
曾小宁转过头来,厌恶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道:“那也好,乐乐还没吃晚饭呢,你先看着他,我去给他买碗粥。”
何乐刚刚入院,下午已经订不到当天的饭,曾小宁本以为何况会知道医院的情况,去买芒果的话也能顺便带回来些容易消化适合孩子吃的东西,谁知他说买芒果竟然真的就只买了芒果回来。
“呃,我以为他还不能吃东西呢……”何况这才有些羞愧出现在了脸上。
“乐乐,想喝点儿粥吗?”曾小宁看也不看他,低头问何乐。
“想……妈妈,我还想要喝那个南瓜羹。”药效很明显,何乐出了一身汗,刚刚也退了烧,就会有食欲。
“还是我去吧……”何况小声地说。
“好啊,妈妈这就去买。”曾小宁只当完全没有听到,贴贴儿子的小脸,站起身来就走。
曾小宁觉得自己的气愤已经到了极点,她以为何况即使不再爱自己,心里没有自己也就可以,可是他毕竟还会记挂着儿子,疼爱着儿子,在离婚之前带孩子玩的那些天都是很尽心尽力的讨好着何乐。她也想到不管怎么样,何乐有自己的亲爹亲奶奶照顾着,情况也不应该很差。
可是只看到今天下午的这一幕,真的实在让人太心寒。
一定要尽快地要回儿子,曾小宁对自己说。
曾小宁买了粥和南瓜薏米羹回来时,看到病房里多了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正对着童童笑,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那开心的样子,仿佛刚刚中了亿万大奖。
童童爬了起来,揪住他两腮上的肉,向旁边拉扯,他就皱起眉头,做出很痛苦地模样。童童松开了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口罩下面发出呵呵的笑声,含糊的说着:“爸爸真的象只大青蛙。”
青蛙爸爸哈哈地和童童一起笑着,小心把儿子抱到怀里拍了拍就放开,又轻拿轻放地将他摆回到床的正中央。
何乐已经打完了药水,曾小宁扶起他:“乐乐,咱们吃晚饭哪?”
“好啊,我先要吃南瓜羹。”何乐的小手伸向汤碗,却被曾小宁拦了下来。她先从包里找出湿巾给他认真地擦了擦,然后才将小勺递到他的手里。
看着儿子一口口吃下软糯香甜的南瓜羹,曾小宁一直悬的心才终于放下一些。
“要是没事儿了,那我就先走了。”何况终究还是忍耐不住,首先打破了沉默。
何乐只抬起眼睛看看妈妈,又低下头去吃他的小米粥。曾小宁没有反应,好像未听到任何声音。
“我明天再过来,”何况沉吟了一下,看着曾小宁的背影,还是有点心虚地说出来:“不过我白天有事,还是得晚上。”
曾小宁闭上了眼睛,仍旧一动不动。
“呃——我让我妈明早早点过来换你。”何况继续说道。
曾小宁艰难地把一口气压了下去,睁开眼睛,看一眼面前可爱的儿子,慢慢地转过身,正对着何况,声音不高却是极为清晰地一字一顿说道:“其、实、你、们、可、以、谁、都、不、必、来!”
何况瞪大了眼睛,脸上显现出来的都是惊叹号。在他的印象中,曾小宁总是很好哄,有什么意见分歧的时候,只要他说出来一个差不多的理由,她的立场通常就会动摇。多久都没有见过她这种坚决的表情和口气了?
“爸爸有事,要先走了啊,过几天再来,让爸爸再亲一个!”安静的病房里,突然有童童爸爸的声音传了过来。
正要接着说话的曾小宁顿了一下,终于没有再开口。
童童爸爸亲亲儿子的口罩,又轻轻地抱抱他,“爸爸真的是有事,爸爸今天晚上就要回S市,还要赶路呢!”
童童嘟起嘴巴,脸上戴着的口罩也被拱了起来。
“童童最乖了,最懂事了,是不是?”那个爸爸不舍地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挥手, “来,跟爸爸再见。”
“爸爸再见——”童童乖巧地也挥动着小手。
童童爸爸向何乐这一家三口笑了笑,笑容中似乎还有些羞涩,可迈出的步子却是那样的坚定。
曾小宁收回了视线,大概是童童爸爸误认为自己是因为何况工作忙不能过来陪儿子而生气,又不好直接过来讲,只能旁敲侧击地讲述男人确实工作会很忙。她感激他这一份婉转的劝说,可是,谁又能真正地了解别人家里的情况?
曾小宁转回身看着何乐,可是她又真是不想见到他的面孔,只好垂下眼帘。
终于,过了片刻说道:“何况,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