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梦洛倒是难得闲下来发了阵子呆,到了晚上安寝时才想起一个存在感很低的人自早上后自个儿就没见过他了。
“华枝、春满,西川呢?”
“咿,不是主子让道长去查东西了吗?”
她什么时候让他去查什么了?
“他走了?去哪里了?”
“不知晓。”两个丫鬟诚实的摇摇头,主子的事她们事管不着的。
何况道长他从来只同主子有话讲,不理她们的,又怎会告诉她们行踪。
君梦洛细细梳理了一遍思绪也没想到他到底去哪里了,西川比她聪明她早就知晓了的,她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但总归目前,他当是不会害她的。
那便随她去吧,君梦洛只盼着今晚自己能够睡个好觉。
夏夜的水边有几丝凉意,细碎的虫鸣在草丛间反倒显得静谧了,顺着草丛到了一棵高大的樟树下,蝉叫的欢快。
广袖长衫湿漉漉的粘在树下闭着眼的人身上,几缕滴落晶莹的墨发粘在清辉下有着润泽光晕的玉颊上,兀自安睡着,似没注意着这能把人逼疯的蝉鸣。
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这人身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夏日雨盛,哗啦啦的一大场将暑气浇了个透,却慢慢的晕起闷热来。
君梦洛着了身月华色的八幅襦裙,流云鬓斜插着支木兰玉簪,再无其他装饰,素素静静的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茅草屋檐下,看着豆大的雨珠顺着青黄的草茎滚落在她眼前。
不远处的几个简陋茅草棚帐里,拥挤的坐着、躺着的灾民们在呻吟、嚎叫,她带来的太医们在棚帐间团团转,忙得脚不沾地。
第二次的决堤冲垮了好几个村庄,连日的湿热让疾病悄然滋长……
“华枝,我名下的米粮庄子压低粮价,让人动动这湖州的物价,遭遇接连决堤的湖州不是常平仓能安调得过来的。”
“殿下,这样咱们的铺子会有很大一笔亏损的,吃力不讨好啊。”
君梦洛冷冷的眼风扫了一眼出声的春满,“这是我君家的天下。”话毕,便转身回了云袖间。
才进了云袖间的第二道门,卫宁身边亲近的小厮就面有喜色的禀告着,“郡主,我家主子回来了。”
“哦,”君梦洛的心情稍稍好上了几分,“带我去见你家主子,他可受了伤?你派人去外头找个大夫回来给他检查一下身体。”
话毕的君梦洛发现小厮一脸为难的站在原地,“怎得了?”
“郡,郡主,有人想要见您,您还是待会儿再去见主子吧。”
见君梦洛面色不虞,小厮急忙道:“是救了我家主子的人,他想见郡主一面,希望郡主看在我家主子的面子上……”
君梦洛皱了皱眉,“走吧。”
跟着小厮一路往云袖间的深处走去,不知绕过了多少楼阁庭院,也不知步过了几条雕花回廊。
君梦落远远便望见大片的火云盛开在一个精致小院的顶上,如蒸如霞,带着微醺的香气,交织絮乱,细闻才觉其味清浅,沁入腑脾。
小院的木门有些朽了,门角倚着盆鲜嫩绿萝,彩石铺就的小路通往着一架落了灰的秋千,一株盛着夕颜花的藤蔓惬意的缠绕着秋千绳,堆积在角落无人清扫已渐渐腐烂的落叶,青石缝隙间冒出的新芽……
这座院子和谐的展现着腐朽与生机。
君梦洛眼神微闪,淡然的进了屋子。
一个素色衣裳的女子端坐在桌前,行云流水的沏着茶,一股淡雅的花香渐渐盈满内室。
君梦洛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原地未动,那女子侧过身来对着她嫣然一笑,清丽的明眸中盛满哀凄的笑意。
君梦洛一怔,快步上前扯落女子的面纱,一张不辨嘴鼻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有几处破皮的地方甚至还在往外泛着脓浆,似是下一刻就有白浊的蛆虫会从那伤口里蠕动而出。
君梦洛压下喉间翻滚的呕意,抬手轻抚上那面目全非的脸颊,声音带着颤意,“这是……怎么回事?”
女子轻巧的拨下君梦洛颤抖的手,淡然的系上面纱,“我特意准备了合欢茶,鲜制的,你还没尝过吧。”
“你觉得见过了你的样子,我还能喝的下茶?”
“抱歉了,恶心到你了。”女子的声音带着悲凉的笑意。
“云袖!”君梦洛怒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脸……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福明郡主,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我欠你一诺,你告诉我是谁做的,我必让那人生不如死!”
“我今日就是来要那一诺的。”云袖眸中是沉郁的伤痛,“我要你让卫宁相信我死了,并且治好卫宁的寒症,让他安稳的活下去。”
君梦洛皱眉听着她的要求,随即嗤笑一声,“一诺而已,你要的太多了。我只会答应治好他的寒症,其余的你自己做吧。”
“我这个样子,如何出现在他面前。”云袖自嘲道。
“不过皮相而已,卫宁不会在意的。何况我会延请天下名医来医治你的脸,你不必担忧此事。”
“小梦,”云袖轻柔的唤了她的名字,如梦似幻,“腐蛊,无解。”
君梦洛呼吸一滞,“云家秘蛊!你疯了?把它种在自己体内。”
“小梦,我求你,求你照顾好他。我和他的缘分,终究……浅了些。”
“……好,我答应你。”君梦洛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喉间挤出这句话的。
“告诉我,为什么。你是云家最后的嫡脉,云家秘蛊只有嫡脉能接触,腐蛊是用你的血喂养大的,没有人能将它种在你的体内。所以,告诉我,你究竟是发什么疯才要毁了自己!”
“小梦,云家嫡脉不是只有我,还有我的孪生弟弟云厌。”
君梦洛想说些什么,被云袖制止住。
“云家仿若诅咒一般,嫡女永远只会生下一对龙凤胎。属阴的女儿被当作继承人培养,而属阳的儿子却被当作蛊王的培养皿,以身饲蛊。”
云袖顿了顿,继续说道:“云厌他很聪明,只凭体内蛊虫厮杀和饲养人的行为就了解并控制了体内的蛊虫。千年来,只有他成功的培养出了蛊王。
然后,他失控了,只有以我心头血养大的腐蛊才能蚀伤蛊王,为保腐蛊不被蛊王吃掉,只能将腐蛊种在血脉极强的我的体内,然后将我的血喂食给云厌,腐蚀他体内的蛊王。”
君梦洛眼神怪异的望着云袖,“就为了你弟弟?就为了你一个十几年都不知道不熟悉仅仅是有血脉关联的弟弟,你要这样对自己,”君梦洛讽刺的笑道,“云袖,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伟大!”
“小梦我……”
“你这么伟大的要拯救你的孪生弟弟,你想过卫宁吗?你想过云家吗?你想过我吗?”君梦洛压抑着情绪冷漠的打断她的话。
“小梦,你冷静些,我是想过的。”
云袖望着院中的景致,目光变得有些空,“小梦,你不需要我的。你待我不同仅因为我是你所渴求的样子,但你终究会长大的。
而我这么做,正是为了救云家。蛊王一成,百蛊混乱,云家人已经被体内不受控制乱窜的蛊虫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只有云厌体内的蛊王死了,他和云家众人才能得救,而云家蛊也再不会出现在世间了,于云家是好事。至于卫宁……我同他仇怨纠缠那么些年,也该结束了,这次,就当我欠他的吧。”
不是的,我不会长成你的样子的,我只想你在盛安,在我的领土上好好活着的。
君梦洛压抑着哽咽,“为什么要让卫宁以为你死了?腐蛊会折磨你多少年?”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会自杀,只有最后的云家蛊自然死亡,云家血脉才会再培育不出蛊虫了。
我这个样子,不想让他看见,他本来就比我精致美丽,还一直以此嘲笑我,若是被他见了我这副样子,还不得狠狠嘲弄我一顿。”
云袖在尽力的笑着,清丽眸中闪烁的晶莹也是尽力染着笑意的。
“我知道了,我会做到的,我给出去的诺,我会做到的,你放心吧。”
君梦洛忍不住闭上眼,一瞬后,双眸清明,“你走吧,隐居起来,不要留在云家,也不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云袖轻轻的离开了,君梦洛仍坐在这里,望着满院如霞艳丽的合欢花,就不免想起栽下这花的人,一样的艳丽容貌。
君梦洛识得她是在十二岁,她被人暗下了蛊毒,明德帝悄悄请了十八岁已是云家家主的她来替她解蛊。
解蛊很顺利,她却拒绝了赏赐而是请求明德帝免西南贫苦之地一年的粮税,并且不要提她的名字。
君梦洛当时就想啊,这个女人,她是傻还是欲擒故纵、还有后招呢,毕竟她为她解蛊耗费了极大精力,当场呕血不止。然后她就发现,这个女人是真的傻啊!
这个容貌艳丽却唯独一双眸子清丽的女人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关心别人,行事光明正大,敢爱敢恨,从不遮掩什么,明明练着最阴损的蛊术,却如此温暖。
而她呢,有着尊贵的身份,受着百姓供奉,却对他们无丝毫怜悯。
她自私自利,从来只为自己,行事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的喜怒从不形于言表,一切都是故做的假象。
她再真实的表现都不过是为了遮掩那天生冷情的性子。
可那时,她仍存天真童稚。
逃出无声崖后也是云袖给了她第一份庇护。
她于她而言,不仅仅是所向往而不得的人,更是她美好无忧过去的见证。
可她也要离开了,和他们一样要离开了。无法无天的四公主再寻不着了。
今后,只有福明郡主,君梦洛!
发觉不远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君梦洛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坐得太久了。
她毫无留恋的离开这个小院子,穿过黑暗,回到了那被烛火照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