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以后不久,变法运动却轰轰烈烈地在全国开展起来。
光绪皇帝亲政后,大力任用维新派。1898年6月11日,他发布“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任命康有为为总理衙门章京,有专折奏事之权;派梁启超负责办理大学堂和译书局事务;后又任命谭嗣同等四人为军机处章京。维新派一时得志,于是各方面的变法主张提出来,经皇帝批准,发向全国。民心为之大振。
但好景不长,仅过了103天,变法就失败了。同年9月21日,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发动政变,囚光绪,废新政,并捕杀了谭嗣同、杨深秀、刘光第、杨锐、康广仁、林旭六人,史称“戊戌六君子”。康有为和梁启超逃亡日本。慈禧太后下令在全国缉拿维新派人士。章太炎因为报名参加了强学会,编过杂志,写过文章,也在被通缉之列。
章太炎本打算等谭嗣同的遗体运到上海,要设奠相祭,但没有实现。因为清政府查拿甚急,经亚东时报馆日本人安藤阳洲、山根虎臣的介绍,章太炎决定到当时被日本占领的台湾避难。
到达台湾,章太炎被台湾总督倪玉源太郎委任为《台湾日日新报》记者。
《台湾日日新报》是台湾最大的报纸,每天出六版,四版日文,两版中文,社长名叫守屋善兵卫。中文版原有两名记者,一名谢汝铨,一名李书,都有文才。但比起章太炎来,学问当然低了一大截子。他们是台湾土生土长的,所以对章太炎的文名还不了解。章太炎刚来,李书与他谈天,觉得他文采华赡,议论超绝,又读了他的文章,更佩服不已。有一天,他们谈起读书的心得,章太炎问李书从几岁开始读书,李书答说开读很晚,二十岁方才延师启蒙。章太炎听后连连摇头,说太晚了。他告诉李书,自己是六七岁时启蒙,到二十岁时差不多就罢读了。李书很惊异地问,那么小就读书,怎么能记得住呢?章太炎自负地答道,不一定全部记得,但百分之九十五能背出来。李书不信,要试验一下,于是拿自己背诵的书来询问章太炎。想不到章太炎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有些甚至还说出见于哪部书的哪一页。李书惊叹不已,越发敬重他了。
章太炎在报社的附近有一间房子,经常在这里写文章,由报馆派人拿去发表。
他到台湾不久,给康有为写了一封信,对这位流亡中的维新派首领表示了亲切的慰问,鼓励他坚持进行维新变法这“旋转乾坤”的事业。康有为收到信后,十分感动,立即回信说:“……神州陆沉,尧台幽囚,惟冀多得志士相与扶之。横睇豪杰,非足下谁与?惟望激昂同志,救此沦胥!”
尽管如此,章太炎还是寄希望于大官僚们,因为他还看不到更有力者在。
与在上海时务报馆时相同,章太炎的文章仍然爱用生冷字样,让读者摸不着头脑。不少读者向报馆反映,弄得报馆主笔木下新三郎不得不劝解他。木下采取了委婉的语调:“先生,您所撰文章,是要自读自解呢,还是想和一般人共读而俱解呢?”章太炎知道他的来意,话也不说,摊开纸,提笔写道:“世人之知不知,解不解,我可管不着,吾只患吾文之不善。苟文善,会尚有知之者。请勿问!”他追求的是文章的完美。主笔见他这般顽固,也没有办法,摇头而去。
章太炎身为日本人所办报纸撰稿人,却常常对日本统治者在台政策加以指摘。起初,他的批评言论还不很激烈,当局虽也注意到,但没有追究。后来简直是“恣意攻击”了。有篇文章里竟有“台湾总督府官僚,大多擅作威福,压制人民”等语,主笔不察,原文照登,终于惹出事端。台湾总督把报社社长叫去严厉训斥一顿。社长守屋善兵卫回来,派人去找章太炎,要他去听训话。章太炎岂是随便低头的人。他写了一张字条,要社长来他住处:“何不唤守屋来?他不知士前为慕士,王前为趋势者乎?”守屋善兵卫气得七窍生烟,亲自到章太炎住处,大嚷大叫,骂他“傲慢无理”“不解事理”,并且下逐客令道:“如果你不愿在本报操觚,就辞职归去吧。”
章太炎自知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守屋善兵卫走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名善兵卫,竟是恶兵卫。礼貌衰,则去之,何用逐?”
此时,梁启超正在日本主办《清议报》,许多维新志士聚集在日本,而且,章太炎的老朋友钱恂新任湖北留日学生总监。章太炎在台湾早已感到闭塞,对国内外的斗争情况知道得太少,在台湾更难找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于是,他接受了梁启超和钱恂的邀请,于1899年6月离开台湾去日本。
康有为其时已不在日本——日本政府迫于清政府的压力,拿出九千元钱将他送到加拿大。另一个志在倾覆清朝统治的革命者孙中山此时住在华侨众多的横滨。梁启超多次到孙中山处商谈,计划联合组会。他在《清议报》上发表的文章,言词激烈地攻击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他的文章语言浅显而生动,极受留学界和国内读者的欢迎。章太炎来日本后多次与梁启超在一起交换对时事的看法,一致表示,大敌当前,以往在时务报馆时双方的矛盾应一笔勾销。章太炎在给汪康年的信中谈到他对梁的新认识,并劝汪也与梁重归于好:“伯鸾旧怨,亦既冰释,渠于弟更谢血气用事之罪。松柏非遇霜雪,不能贞坚,斯人今日之深沉,迥异前日矣。竹林旧好,公宜一修。”
在同一封信中,章太炎提到他见到孙中山的事,他与孙中山在日本只见过一次面,留下的印象有好有坏:“兴公亦在横滨,自署中山樵,尝一见之。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流血之意。可谓卓识。惜其人闪烁不恒,非有实际,盖不能为张角、王仙芝者也。”这后几句话预示了他日后与孙中山的矛盾。他认为孙不是那种冲锋陷阵的人物,虽有革命见解,能否付诸实施却值得怀疑。这第一印象当然是不完全准确,但对以后两人关系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影响。
章太炎在日本只住了三个月。在得知国内维新失败后的风波平息下去后,回到上海。而在海外的革命者和维新派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斗争策略。孙中山领导的兴中会在华侨中运动筹款,准备发动武装起义。被清政府通缉而逃亡的康有为在与孙中山接触后,没有看到联合的可能性,就在加拿大等地组织了“保救大清皇帝公司”。
章太炎自己也在犹豫徘徊之中。改良当然是好事,不流血而能达到国家富强,何乐而不为?但六个维新志士血迹未干,清廷通缉“新党”的文告仍流布全国,这样的统治者,怎么能“良”得起来?搞革命,则缺少张角、王仙芝那样的人物。在他看来,孙中山也难以有所作为。
章太炎回到上海,发现清廷的侦探仍在四处活动,很不安全,于是返回浙江老家,但也不能常住在家,“时徘徊湖上,间亦至余杭小驻,行踪诡秘”。
在与外界联系不多的情况下,他仍然关心着国内的政治斗争。不久,他读到苏舆编的《翼教丛编》一书,怒火中烧。这本书是国内顽固派攻击康有为、梁启超和维新变法最激烈也最有代表性的著作,主要撰稿人有叶德辉、朱一新、王仁郡等。苏舆在序言中说:“邪说横溢,人心浮动,其祸肇于南海康有为。”又大骂康、梁“伪六籍,灭圣经也;托改制,乱成宪也;倡平等,堕纲常也;伸民权,无君上也;孔子纪年,欲人不知有本朝也”。认为康、梁罪大恶极,必欲歼之而后快。
章太炎立即撰写了《〈翼教丛编〉书后》和《今古文辨义》两篇文章,给予回击。
虽然他并不完全同意康有为做学问的方法,但他在文章中还是客观地指出,对经书的怀疑是早已存在的,例如,汉代的王充就著有《问孔》,唐朝的刘知几著有《惑经》,宋朝的朱熹不承认《孝经》为正式的经书。康有为对经书的怀疑也有其合理性。
对于几位攻击维新派的老顽固,章太炎已经看透了他们的真面目。他们现在高谈忠君爱国,等国家遭难时,他们很容易成为卖国贼,“今之言君权者,则痛诋康氏之张民权;言妇道无成者,则痛诋康氏之主男女平等。清谈坐论,自以孟荀不能绝也。及朝局一变,则幡然献符命、舐痈痔惟恐不亟,并其所谓君权妇道者而亦忘之矣”。
章太炎发现住在浙江很不安全,不如到有各国租界的大都市上海。于是他到上海参加《亚东时报》的编辑工作。在这里他结识了唐才常。唐才常是湖南浏阳人,谭嗣同的同乡、同学和好朋友,两人都曾积极参加维新运动,被人们称为
“浏阳二杰”。他原来在湖南编辑《湘学报》,因接受谭嗣同的邀请,到北京参与变法维新,不想刚走到汉口,得知政变发生,好友被杀,遂折回湖南。此后到香港、日本等地游学。在日本认识了康有为,拜为老师。
正当革命派和改良派联合不成,各行其道的时候,清朝宫廷里又一次掀起波澜。慈禧太后感到光绪皇帝虽然被囚禁,但总是一个危险的因素,随时有复辟的可能,所以必须彻底夺去他的皇位。政变后不久,她就曾密电南方的督抚们,想听一听他们对此事的意见。两江总督刘坤一回电说:“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宜防。”指出这样做的危险,慈禧只好按下不表。现在她觉得时机成熟了,就下诏立端王载漪之子傅隽为大阿哥。诏书以光绪皇帝的名义发出。
诏书一下,舆论大哗,海外的华侨多受康有为保皇思想影响,现在闻听要废掉皇上,更增加了对慈禧太后的仇恨。在上海,候补知府、电报局局长经元善联合上海绅商士民致电北京,坚决反对立储,电文说:
总署王爷中堂大人钧鉴:
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电旨,沪上人心沸腾,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务求王爷中堂大人公忠体国,奏请皇上力疾临御,勿存退位之思,上以慰皇太后之忧勤,下以弭中外之反侧。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署名的1231人中有章太炎的名字。但章太炎事先并不知道。这样大规模的请愿活动,使慈禧太后极为恼怒,立即下令缉拿经元善等人,解京治罪。经元善逃往澳门。章太炎也在通缉名单中。此时有的人劝章太炎上书有关主事者,说明自己署名是他人妄加,就可以脱去干系。例如汤寿潜出主意,要他写信给梁鼎芬,因为梁此时正很得意,能向朝廷说话。章太炎听后表示,虽然自己列名其中是别人“妄署”,但自己即使因此被捕被杀,也决不向梁鼎芬这样的败类求援。
唐才常一边办报,一边筹划军事活动,在上海组织自立会,又召开“中国议会”,章太炎也应邀参加。这个议会的主要宗旨是:一、保全中国之自主权,创造自立国;二、不承认清政府有统治中国的权力;三、请光绪皇帝复辟。章太炎见了宣言,当即表示反对,认为是自相矛盾,一面排满,一面又勤王,既然不承认清政府,怎么又要拥护光绪皇帝?他再三同唐才常讨论,但没有效果,于是退出该会。他回到住处,气愤地剪去辫子,并换上西式服装。
在那时,剪掉辫子可不是一件小事,是公然反抗清朝的统治,是“大逆不道”。章太炎此举无疑是宣布同改良派的彻底决裂。他还写了一篇《解辫发》,表明自己的志向。他已清楚地知道,依靠清朝统治者变法的路子是走不通的。孙中山对这篇文章评价极高:“有清以来,士气之壮,文字之痛,当推此次为第一。”
唐才常后来到汉口组织自立军,准备武装起义,因为被当局侦知机密,起义失败,他本人被湖广总督张之洞捕获杀害。他的结局同他的好友谭嗣同一样。他留下的诗句是:“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洒神州。”
自立军起义失败后,清政府缉拿有关人员。章太炎虽然退会,但也在通缉之列,不得已回浙江老家暂避风声。过了一段,看看没有动静,又来到上海。他的好友劝他不要太激烈,他笑答:“辫子都已剪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当时,如果一个中国人没有辫子,在大街上走动,是十分惹眼,也十分危险的,那分明是向人说:我是革命者,我是反清的!所以,章太炎在上海也很难立身,原来照顾他的朋友怕受连累,不再接纳他。正好,这时美国基督教会在苏州办了东吴大学,需要中文教员,一个朋友就推荐他去那里任教。
他的业师,原诂经精舍山长俞樾老先生这时已回到老家,颐养天年。章太炎到了苏州,就去拜见老师。俞樾平时待人慈祥和蔼,但一见章太炎,却发了很大脾气,痛斥这位高足“不忠不孝”:写文章“指斥乘舆”是不忠,“背父母陵墓”到海外游历是不孝,“不忠不孝,非人类也”,最后用孔夫子训斥学生的声调说:“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师徒两个当即争吵起来。章太炎后来写了《谢本师》一文,宣布与俞樾断绝师生关系。章太炎跟随俞樾学习多年,十分尊敬他的学问和人品。他这么做,或许是对老师曲为爱护,以免清廷加害。
章太炎在苏州任教期间,因为专心于讲学和研究,加上性格古怪,闹了不少笑话。他本就不喜欢洗澡和理发,又因为忙,所以经常蓬头垢面。一个姓竺的同事负责催促他,每每说你可以去理发了,他就去,但常常理后不付钱,由竺某代付。但令人感到可笑的是,他竟连竺某是谁也记不清楚。有一天,他忽然指着竺某问另一个同事:“他是姓竺吗?”同事大笑。
因为他的辫子已剪去,在苏州这样的小地方更成为人们注视的对象,于是只得买一条假辫子塞在帽内。他走路不知深浅,所以在街上时,帽子和假辫子总要掉在地上,引得路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他生性不识路途,一出门就迷路,从他住的天赐庄到观前街并不远,他却每次都迷路。当时,东吴大学的同事们有一个赌,说太炎走这一段路如果不迷和不掉辫子,输一桌酒席。
竟没有人敢应赌。
同事中有一个叫黄人的,也教文学,与章太炎一样坚决反清,他也是一个怪人。他们两个经常在一起谈论时事和学问。黄人不像章太炎那么激烈,更专注于做学问。他在明末抗清志士中找出四个与自己同姓的学者,都是他最崇拜的人,其中的黄道周和黄梨洲,章太炎也极佩服。
可是,他们两个在学问上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因此常常争论不休。
黄人比章太炎厉害的,是也从不洗澡,头发和身体上发出的臭味比章氏更重,以至于他上课时,教室里前三排没人敢坐。
有一天两人散步到一个小茶馆门前,走进去边喝边谈,直到天黑,起身付账时,两人发现都没有带钱。没有办法,只好将章太炎留下作人质,黄人回去拿钱,因为章容易迷路。可是,黄人是个书痴,回到家中,看见刚从上海寄来的书籍,立即打开翻阅,越看越上瘾,竟将取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章太炎左等右等,都不见黄人来,无奈想出一个办法,让茶馆派一个小伙计跟他回家拿钱,另付些小费,这样既可清账,又解其迷途之忧。等回到家,只见黄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读书呢。
章太炎在东吴大学没待多久,因为他的革命思想总不能不表露。他在课堂上经常向学生讲述中国历史上民族英雄的故事,以启发他们的反清之志。一次作文,他出了个《李自成胡林翼论》,全校为之震动。消息很快传到江苏巡抚衙门。巡抚恩寿立即派人到学校,找到校长,称“有乱党章某,借该校煽惑学生作乱,要求许予逮捕”。正巧,章太炎回杭州过年,没有被抓到。他的朋友赶紧派人去给他报信,让他立即逃往日本。这样章太炎仓促地收拾行囊,乘船东渡。
其时,孙中山正在横滨。他对章太炎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兴中会设宴,大家欢聚一堂,章太炎与孙中山正式定交。
兴中会同志每人向章太炎敬一杯酒,章太炎来者不拒,连饮七十多杯,不觉其醉。其后的几个月里,他多次与孙中山见面,商讨革命的方法、步骤等问题。
章太炎这次在日本参加的最大活动是“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革命同志以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1661年被杀为明朝灭亡的标志。纪念明亡,实际上是为了激发人们对清朝统治的痛恨。章太炎撰写了大会宣言,历数清朝压迫汉人的罪恶,号召人们起而斗争。
开会的消息传出,清政府驻日公使十分恐慌,连忙与日本外务省交涉,要求制止。日本警视总监接到命令,给章太炎等十个大会发起人发了通知书,要他们去警署一趟。
章太炎摇着羽扇,大摇大摆地去了。
警长问:
“你们是清国哪个省人?”
章太炎回答:“我们都是支那人,不是清国人。”
警长吃了一惊,又问他们属什么阶级:
“是士族,还是平民?”
章太炎答道:“遗民。”
警长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只好照本宣科地念了警视总监的命令,要他们取消会议。
章太炎等据理力争,但无济于事。
开会这一天,由于几百名留学生不知道计划受阻,赶到会场,都被日本警察劝散。孙中山也从横滨赶来。大家临时商定,到横滨举行纪念仪式。会议虽然开得不大,但它的影响是深远的,一大批爱国青年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