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绿地，鲜活的生命富有诗意；我爱沙漠，拼搏中的生与死让我体味生命的真谛。”
这是同窗女友古新创作的自勉歌曲。她唱着这支歌，在沙漠里度过大半人生。如今弟子遍天下，功成名就者众多，而她自己依然置身原位，默默无闻。
我和古新都忘不了大学毕业后彼此的第一次重逢。秋风瑟瑟，沙浪叠金，我俩坐在逆阳的沙丘上，别后的事和情绷着两颗心。突然，她那张沙漠里特有的风干面孔让我心酸，想到她三十岁仍是只身一人，不禁难过起来，怨她毕业时不该罗曼蒂克，执意到沙漠来。她半晌无语，美丽的凤眼瞅着我，目光中透出几分轻嘲，平稳而沉静地说：“你替我后悔了？我成了你的可怜虫？”她慢慢站起身，靠近我的脸：“好朋友，我仍然相信，最知我者，岚也！”她深情地望着我：“记得吗？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十个冬春，我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她仰天大笑，在沙漠里奔跑，唱着她的歌。我拼力追她，但深深浅浅的沙浪使我步步摔跤，落后她很远很远。她回头挑战似的呼喊：“哎，快跑呀，追上来！”她喊完继续奔跑。
我索性打住脚步，远远地望着她那闪闪泛光的身影。她的脚步飞快轻盈，仿佛是大学时代运动场上的百米冲刺、歌舞台上的精彩表演。当年，她风流美貌，才华出众，求爱者不绝。她谢绝求爱者的方式是特殊的，开玩笑似的，却又是斩钉截铁地说：“古某大业未就，不言情矣！”握握手，鞠一躬，连对方一句解释都不听就走开了。有的男同学暗暗送她“假男人”“铁石心”的绰号。
第二天是国庆节，大漠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远远近近的村屯里升起红旗，挂上大红灯笼。古新就教的学校师生们更是忙里忙外，赛马、摔跤、舞蹈等各项比赛之后是会餐。我就是在这样的场合被她介绍给全校师生的。然而，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不能同众人共鸣的隐痛。
夕阳落寞的时候，师生们各自起程回家了。古新骑上高头大马，不容分说地把我提到她背后，我紧搂她的腰在百里方圆的沙原上驰骋。天很快黑了下来，黛色的夜幕上缀着寒冷的星，它们娇弱地眨着眼，闪着微蓝色的清辉，遥远的天边时而传来几声野兽的吼叫。我立即想起童年时的一个噩梦：走进荒山，心跳欲出，刹那间同行者不见了，我呼天喊地……
“怕吗？”她直立马上大声问。
“有点儿。我们回去吧！”我急切地求她。
“没事儿，我刚来时还没你的胆量呢！”
大漠在寒风的袭击中奔腾，沙丘多变的形状构成一个咆哮的大海，令人敬畏和恐惧。我的前胸后背冒着冷风。
当我跟着古新走进她的小屋时，一股暖流扑面而来，二百度的圆灯泡照得四壁洁白如洗，一方小土炕被地炉烧得滚烫灼手。我的身心开始舒展，潜意识中有出地狱进天堂的释重感。
明天就要分手了，我俩都没有睡意。她提议到外面走走，我随她登上一座小山。那里有密密的秋草和丛柳，月光下显得十分神秘。她蹲下身，爱抚地拨弄那些草，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无名草捉住了流沙，创造了这座山。如今大漠中这样的成功已不少见。”成功二字她说得很肯定，同时摘下一株草芯递给我：“你尝尝，是甜的。不过它的根很苦，扎得很深，轻易拔不出来的。”
我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脸，感受到她的一腔深情，不禁心头翻腾，宛如大彻大悟般的透明。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懂了，我为你自豪！”“别这样说，我只是在万千条路中选择了这一条。我叹过气、流过泪，也曾后悔过。但这里的人、这里的事业终于迷住了我，使我无怨无悔。”
我们默默地依偎着，仰视星空。那颗最大最亮的星一定是古新的。哪颗是我的呢？我有点羞愧。
第二天，太阳刚冒红，我便动身回城，怀抱一株带根的无名草坐在古新的马背上。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才赶到客运站。我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上，注视着古新，打手势让她回去。汽车开动时，古新翻身上马，车上马上，举手劳劳，我泪两行，她泪两行……
那次别后，我们的国家很久处于动乱中，我和古新失去联系。当时光艰难地爬过了十个年头，我最想见的是古新。但千般努力，万般寻找，却是音信皆无。于是梦里情况种种……
一日清晨，梦见古新从沙漠深处向我奔来，可总是到不了我面前，我拼命呼唤着向她奔去……这时电话铃声叫醒了我。一个女孩的声音：我是古新的女儿。她两年前去另一个世界了，临走时让我在今天告诉您您俩分别后她的一切……这时我只是哽咽，她再说些什么，我没听见。
在与古新女儿的交谈中，我知道了一切。她在“文革”中被全县教育口造反派批斗，患难中与文教副县长结婚，古新把他三岁的女儿带大，教育成才。如今她是县教育局长，主持教育工作后，这个县的教育成为全省的先进典型。这就是她的女儿，一个闪光的年轻的古新。
无名草在我房中活了很长时间，后来干枯了，还是挺挺的、绿绿的，像一尊古新的塑像。每当我遇到困难时，每当我懒惰松懈时，它都给我力量。古新那无怨无悔的人生境界，常使我的心向无边的沙漠流荡。我感悟到沙漠的强大，更感悟到无名草的强大。有人说大自然是缔造灵魂的学校，而当一个人同大自然的伟大之处相联系时，他也就变得伟大，古新就是这种伟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