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里是位于宁都西北一隅的里坊,这里地处偏僻,道路难行,房屋破败,土地贫瘠。居民们大多都已迁往他处,如今所剩不过寥寥几户,还都是些上了年纪病卧床榻不堪于行的老人。
整个里坊,看起来毫无生气。
“公子,这里能有人住吗?彦王殿下不会是糊弄咱们吧。”朗朗晴日,一阵莫名的风吹来,尹风不禁打了个哆嗦。
子钰没有回应,四处打量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直到两人转了半圈,才在一处宅院前停了下来。那门头上,挂着一面八卦镜。
“还真有呢!”尹风环视了一圈四周,似乎生怕什么古怪的东西忽然蹿出来,“这地方确实需要这玩意儿。”
子钰神色凝重,上前敲响了门扉,一边回想着彦王的话,“西北三清里,门前八卦镜,似乎是一位女子,姓甚名谁不知。”
“以殿下对太子的了解,殿下觉得可能是谁?”
彦王想了一会儿,回他道:“当事情毫无头绪时,那就找其中的交叉点。太子心仪林太医之女林霏茉,李龄与林霏茉之弟林珂交往甚密,而林霏茉与其母其弟在林太医出事时便不知去向。”
真的会是霏茉吗?如果她在这里,那秦伊又在哪里?子钰敲了一阵儿,却无人应门,又敲了一阵儿,仍无回应。
“咚咚咚……砰砰砰……”尹风已经改敲门为捶门了,“公子,不如我翻墙进去吧?”
话音刚落,门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后门扇被打开一条缝儿,露出半张女子的脸庞,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你们找谁?”小姑娘怯生生地问道。
“我们找林姑娘。”子钰道。
“没有,这里没有什么林姑娘。”小姑娘连连摇头,说着就要关门。
尹风一手撑住门,“你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小姑娘使劲推着门,奈何却不敌尹风的力道。
“姑娘,那这屋子里住的是谁?”子钰温和地问道。
“住的谁,你管得着吗?”
“姑娘,烦请通报一声,就说何子钰前来拜访,还请相见。”子钰说着,让尹风松开了手。
小姑娘见状,忙一把将门关上,蹭蹭蹭地跑远了。不一会儿,又蹭蹭蹭地跑了过来,打开门扇道:“请进。”
子钰和尹风互望一眼,抬步走进门里,那姑娘立刻关上了门,在前引路。进了屋,只见茶案旁站着一个的女子,那女子转过身来,面容憔悴地看着二人。
“霏茉,果然是你。”子钰低声道。
“是我。我爹入狱,我一家人流浪在外,这都要感谢钰兄你的好计谋。”霏茉疲惫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子钰满脸歉意地低下头去,“霏茉,我……对不住你。我找过你的,我以为你们离开了宁都。”
“一句对不住有用吗?”霏茉扬声质问道,颗颗眼泪滴落下来,“你在设计我爹的时候,可曾想过我半分?是,不管什么原因,我父参与谋反,是他不对。但如果你及时阻止,我不会怪你,甚至感激于你。可你呢?你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悬崖!钰兄,你可知,跟随我爹一起走向悬崖的,还有我,还有我啊!”
面对指责,子钰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低垂着双肩,微微驼背,仿佛有无形的重担压在身上。
一旁的尹风看不下去,插嘴道:“林姑娘,林太医所作所为都是他咎由自取。在他替慕王等人密传消息,在他得知何府即将遭难时,他又可曾心软过,阻止过?我家二公子夫妇是如何离世的,我家老尚书又是如何中风的,难道你不清楚吗?”
“所以呢,这就是你们何府的报复吗?”
“我从未想过报复林太医。”子钰痛苦道:“我知道他是逼不得已的。但他作为慕王的同党,我若想将慕王一党连根拔起悉数除去,就不能打草惊蛇。”
“所以,我爹就成了你们互斗而牺牲的棋子?钰兄,他是我的父亲啊,你当真不念及一丝丝情谊?”见子钰不答,霏茉苦笑着道:“在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没有我。你心里,只有秦伊。”
子钰忽然抬起头,震惊地望着霏茉,急声问道:“霏茉,你知道她在哪儿?”
霏茉不答,却道:“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听说你如今入了东宫,哼,以你的智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她在哪儿?霏茉,伊妹在哪儿?她是无辜的,这些事情她全然不知,请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她无辜?她身上留着谭氏的血,她的义父与你和凌王一起设计害了我爹!即便她不知情,那也得受着,谁让她是秦越的义女!”
子钰快速一想,这才恍然大悟,“那封信是你送的?你想利用她引出谭震,为林太医将功赎罪?”
霏茉点了点头,“不错,只要活捉谭震,扳倒了凌王,太子殿下就会为我爹向主上求情。”
子钰闻言,忽然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两步。刚刚站稳,也来不及追问霏茉是如何知道秦伊身份的,便急急向往走去。
霏茉飘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不及了,太子已经派人包围了那里,谁都别想逃。”
马车如风一般驶向医学馆,子钰匆匆入内,将霏茉和太子联手设下圈套一事告诉了秦越。
子钰道:“秦太医,谭震不能去赴约,那是一个圈套!太子的人已经包围了那里!告诉我,地点在哪儿?”
秦越有些犹豫,他想起凌王对子钰的猜疑,想起凌王对他的叮嘱。
子钰重重地叹了一声,“秦太医,伊妹身上那半块明月珏,我认得。她不是谭震的义妹,而是谭震的八妹。如果我想对谭震不利,早就下手了,不必等到今日。你们之所以对我有疑心,不过是因为当年七夫人死在我父亲的追捕下。这是事实,我无法否认。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当年在追捕时,我父亲一马当先追在前头,就是想趁机帮助七夫人母女。当时,他见洛湛快马转向另一条路,便想就此追过去,引开追兵。不料,七夫人却在车上向我父示意,父亲迟疑之下便追着夫人的马车而去,不想却追至了悬崖。后来,听说谭震被人所救,父亲这才明白七夫人牺牲了自己,引开追兵,让洛湛去向谭三郎报信,这才为谭氏留下一条血脉。”
秦越闻言,不禁对这位七夫人油然起敬,她以柔弱的六甲之躯保住了谭氏的两个孩子。他愿意相信子钰,但他却不得不防,便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子钰。
子钰接过,二话不说吞了下去,一旁的尹风都来不及阻止。
秦越摇头苦笑道:“我一生治病救人,没想到如今却以毒药胁人。公子,得罪了。他们约在霞浦水道界碑处,不管能不能救得他兄妹二人,只要公子所言不虚,我必会为公子解毒。”
子钰道了一声谢,又叮嘱了秦越两件事,一是让凌王侍卫前去三清里拿住霏茉母子三人;二是让秦越入宫,无论如何要让宁帝清醒过来。随后,他便与尹风急急赶往城东的霞浦水道。
秦伊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头昏得厉害,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在一片黑暗中无根地漂浮着。但当她睁开眼来,看到同样被捆绑在一旁昏迷不醒的黄苟时,她多希望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被缚在身后的双手早已麻木,额头上的伤口也已经不疼了,干涸的血迹黏着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她没有痛感,只是感到眩晕,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犹带着明显的血腥。胸前的衣襟浸染了一片血迹,地上也是血迹斑斑,混杂着细碎的草叶,暗红的色泽令人不寒而栗。嘴里被破布塞得满满当当,口唇干得厉害,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却连口水也没有一滴。
水,她需要水,在以头撞墙失血过多之后,她需要水来补充津液。这种将死不死的滋味当真不好受,倒不如干脆死去,这样他们就不能要挟兄长了。秦伊在心里默默祷告,希望谭震不要中计,不要为了救她而陷入圈套。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一个高壮的人影出现在门里。那人朝她走了过来,抓住她的头发让她被迫仰起脸来。伤口处被剧烈牵动,她这才感到钻心的疼痛。
“没死就好。谭家的儿女果然都是硬骨头,你为了谭震不惜自我了结,不知道谭震为了你会不会只身前来?”
秦伊满眼恨意地望着于英,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于英笑着道:“哭什么?这不都是你自找的?我一直在找你们兄妹的下落。那日,我跟踪徐小公子,希望能探听到一些消息,若不是你自己出现在征兵司门口,我又怎么会盯上你?随后我一直跟着你,却无下手之机,若非你的好师姐将你引出来,我又如何能得手?哈哈哈,这就叫作自投罗网,自找死路!”
秦伊泪如雨下,她万万没想到曾经对她亲如姐姐的霏茉会如此待她。那日,霏茉一封书信将她引到城外,却说要公开她的身份,将她交给太子,以换来师叔的减刑。当时,于英尾随出现,霏茉与于英当场联盟,要用她来引出谭震。她震惊地望着霏茉,曾经的师姐温柔似水,怎会变成眼前这般工于心计?
在她震惊质问的目光下,霏茉转过身去,对她道:“不要怪我,为了救父,我别无他法。”
在被于英带走时,她一直看着霏茉的背影,那道决绝冷情的背影至今仍盘旋在她脑海中,就如一道火烙的印记,深刻心间。
于英继续道:“你们不是同门姐妹吗?她为何如此狠心要将你推出去?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都要感谢凌王与你父亲秦越,是他们联手设计除去慕王,同时也包括重要的同党,当朝太医令林谦和。所谓父债子偿,你父亲害了她父亲,她自然也要拿你来抵罪。一报还一报,倒也公平,公平得很呐!”
在于英的嘲笑中,秦伊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师叔会是慕王的同党?是因为名利吗?可他已经是太医令,太医署的最高官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却听于英道:“知道为什么林谦和会走上谋反的路吗?因为他有把柄握着慕王手中。哼,说来这还是因为你们父女二人。只怕你永远都想不到,在客栈里雇凶杀你们的买主,正是这位大名鼎鼎温文谦和的林太医!”
秦伊一时怔然,从里到外感到一阵阵冰冷,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刹那暴露出最真实丑恶的一面来。空荡的胃里忽然一阵痉挛,她不禁干呕起来。
于英将她拎了起来,眼中杀意腾腾,“要死也别死在这里,等见了你兄长,我送你们一起上路!”说着,将她拖出门外。
门外,阳光明媚,将一切丑陋照耀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刺痛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