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莉住在羊魔镇一座叫作喜庆的老宅子里。
羊魔镇其实一只羊都没有,不过很多不知情的人单凭这个名字总以为它有一段不寻常的历史,实际上,至少在一百年内,这里没有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甚至连拇指大的古怪事也没有发生过。
这座叫作喜庆的老宅子,是小茉莉的曾祖父留下的,传说她的曾祖父早年在国外经商,不过那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啦。这所老宅子是质地坚硬的木砖结构,虽然已经很旧,但看上去并不过时。宅子的下面有地窖,上面有阁楼,中间就是六间房和一间大堂屋。红漆木的大门已经很斑驳了,但是哈先生没有一点儿要修整它的打算——哈先生就是小茉莉的爸爸。小茉莉住在靠西头的一间房里,里面有雕花床、雕花大衣柜、沙发,还有一把老式的藤木椅和一张看上去非常笨重的书桌。墙上有一幅非常古老的画,那是小茉莉的曾祖父从南回归线一带捎回来的,年代很久远了,画框的颜色看起来很陈旧,画面有些颜色也脱落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整幅画的内容——这幅画就是我们一开头讲到的那一幅画。
羊魔镇是一个并没有太多神秘色彩的小镇,每天,从太平洋吹来的风会夹着一些咸湿的气息,但这里离海实际上很远了,湿古山脉从这里经过,使得这里地势并不平坦,小山冈一个连着一个。
在羊魔镇,如果你不认识小茉莉,你至少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因为她的臭脾气是远近闻名的,而且她发脾气的时候经常会大喊大叫。虽然一树的叶子不会因她的叫声而掉光,或者云朵也不会因此而降下雨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一百米的范围内感受到门窗的微微颤动也是很正常的事。
小茉莉的名字实在是太斯文了,但世界上的事总有它相反的一面。小茉莉是一个非常不斯文的人,你从她的穿着就可以看出来。她走路的时候总是把辫子甩得高高的,像一个钟摆一样,至于她手里是拿着一根木棍还是一个掉了耳朵的布偶兔,那得随她的心情。
小茉莉的妈妈哦太太已经说过一百次了:“小茉莉,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如果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乞丐,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妈妈!”小茉莉用很大的音量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样子。一个三十岁的太太总该懂得这个道理。”
倘若哦太太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小茉莉会生气地跺脚,把一棵倒霉的小树踢得叶子乱颤。当然,倒霉的还有正好经过她身边的一只小鸭子或者小狗什么的。在羊魔镇,没有人敢随意指责她,很多人都在背后叫她“臭脾气女孩”。
正如你已经知道的,月光是一只猫的名字。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很多次了,对于一只有九条命的猫来说,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有着某种神秘而不可琢磨的力量。
月光是小茉莉的外婆送给她的,事实上,她的外婆是当地一个很有名的巫师,懂得那些古怪的符咒和每一种植物的药理。
小茉莉八岁那一天,远在苏家山的外婆给她抱来一只猫。外婆把那只猫送给她的时候,朝她眨了眨眼,很有把握地说:“你会喜欢她的。她叫月光,是一只不寻常的猫。”那只猫朝小茉莉扬了扬头,微微甩动了一下尾巴,一副冷傲的神情。
晚上的时候,小茉莉惊奇地发现,这只猫的周身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像裹着一圈月光一样。
月光总是一副非常淡然的神情,好像世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动动胡须就知道天下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她所谓的天下仅仅局限于她双脚能及的方圆八百米的范围。
平日里,月光总是坐在那把老藤木椅上,懒洋洋地看着她的天下。偶尔,她会抬起眼看看小茉莉的举动,也是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
“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小茉莉不止一次对月光说。
月光微偏着头看着她,淡淡地说:“我坐在这里并不是要你喜欢的。”
“我也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
“嗯。”
“也不喜欢你耳朵的颜色,一只虎斑猫不应该长着一对橙色的耳朵。”
“嗯。”
“还有,你打哈欠的时候有一种臭鸡蛋的味道。”
“嗯。”月光换了一个慵懒的姿势继续坐在椅子上。
“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小茉莉说,她几乎跳起来。
“你不会生气的,至少在现在。”月光淡定地说。
“不!我会。我不喜欢你老说‘嗯’的语气!”小茉莉喊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应该跟一只猫生气,那样的话,她不会为你倒计时,让你每次都安全地回到家。”
确实,小茉莉这次没有生气。事实上,她跟月光生气的时候并不多,月光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制止她的坏脾气。
不过,在平时,小茉莉不生气的时候很少,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会气鼓鼓的。她总是说:
“米朵说我袜子上的铃铛不好听!还说我的袜子没她的好看!”
“我讨厌巴音的样子,他的门牙长得难看死了!他老在背后说我坏话。”
“气死我了!我经过罗阿让家门前的时候,他又拿白眼看我,还在我的影子上吐口水!”
“今天伍奶奶给我的糯米糕比罗莉两姐妹的小……”
“妈妈不同意给我买新的阿娜,可是我的那个阿娜已经坏了,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了!”
“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每天都不开心!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烦死了!烦死了!”
……
月光总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抬抬眉毛,或者打一个哈欠,说:“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当小茉莉气得咬牙切齿,紧紧握着拳头,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时候,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她会像隐身一样凭空消失。这个时候,月光就会突然敏捷地站起来,用力拱起背,尾巴也硬硬地竖着,朝那座古铜色的钟快速地扫一眼,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幅画。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每次小茉莉凭空消失以后,小茉莉的妈妈哦太太就会四处找她。
哦太太有着圆胖的身体,身上裹着的紧身旗袍让她看上去像一个粽子。不过她的五官是精致的,小茉莉回来的时候,她总是用尖细的声音叫道:“我的小茉莉,你总算回来了!真是急坏我了!”
小茉莉不以为意地说:“我每次不都回来了吗,妈妈?”
哦太太盯着小茉莉,她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但看上去却像孩子一样天真。她夸张地摇着头说:“哦,天哪,你怎么又像个小乞丐似的!这裙子……你不要再穿这条裙子啦,整个皱得像一团抹布似的,别人一准会说,这孩子是从哪个垃圾堆里钻出来的。”
“我喜欢!”小茉莉昂着头说。
哦太太又盯着小茉莉看了一会儿,像看怪物一样:“啊呀,裙子上还有青苔,头发上还有树叶,还有……这些是什么东西!”她抽动了一下鼻子:“哦!小茉莉,你去哪儿了?!”
“妈妈,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的?我哪儿也没去。”
“哪儿也没去?”哦太太皱紧了眉头,“不可能!我全部找遍了,地窖、阁楼、牛圈、前门、后院、床底下、排水沟……每一个地方都找过了。”
“衣柜或者排柜呢?”
“全找过了!”
“米桶呢?”
“米桶、橱柜、抽屉也都找过了!”
“你没有漏掉高凳后的储物柜吗?”
“哦!那倒真的漏了!你难道要告诉我你藏在那里面吗?”
“我不知道!”小茉莉突然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你爸爸沿着湿古山南边的麦子坡找你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总之,你下次不能再这样生气了,不能藏起来,这样太危险!你知道吗?我听说阿德木匠的儿子——桃木郎失踪了!鬼知道他去哪里了!总之,生气不是一件好事情。”
“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生气,也控制不了生气后发生的事情。”小茉莉说。
“好了,你得马上去清洗一下,我可不想再听这些胡言乱语。你浑身上下都脏透了……”
“我现在不想洗澡!”小茉莉开始往嘴里塞着爆米花,这是她常吃的零食。
“那你过一会儿再洗吧。”
“过一会儿也不洗!”小茉莉跺起了脚。
月光“喵”的一声,影子一样窜了过来,用她柔软的脚垫子拍了拍小茉莉的脚踝。
小茉莉一脚踢开了她:“讨厌!”
月光拱起她布满花斑的背,竖起两只耳朵,但马上,她就走开了。
“讨厌!”小茉莉说,“什么都讨厌!”
哦太太摇摇头到一边去了。
最近,月光已经几次向小茉莉提到失踪的桃木郎。
她说:“你认为他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只是迷失在我们的湿古山脉吗?”
“当然不,”小茉莉说,“只有傻瓜才会那样认为。如果说他迷失在湿古山脉,还不如说他迷失在一个茶杯里。”
“是的。”月光从藤椅上跳下来,在地上踱步,然后,她猛地回过头,斜着眼睛盯着小茉莉,“记住,所有的路口朝右,只有这样,你才能走一个圆圈后顺时针回来。”
“哦?”小茉莉晃动了一下她长筒袜上的小铃铛,并从床头随手拿起那个坏了线路的布娃娃阿娜,在它身上使劲地拍打,“说话,说话,我要你说话!真该死,如果哦太太明天不给我买一个新的,我就会非常非常生气!”小茉莉在外人面前总是称呼妈妈“哦太太”。
“小茉莉!”月光垂着两只耳朵,声音低沉,“听着,我敢保证,他一定是进入了阿巴图。”
“谁?”小茉莉顿了一下。
“我在说桃木郎。”
“哦,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他。”
“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他现在回不来了。”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小茉莉说着又使劲地晃动着那个叫阿娜的布娃娃,并在它的身上一再拍打,想把它的线路打通,让它像以前一样发出声音,但显然,她没有成功。
“哦——”月光懊恼地看着小茉莉,用爪子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好了,我知道了,不要进入半石山,不要进入半石山,不要进入半石山!”小茉莉不耐烦地说。
“还有,所有的路口朝右!”月光一字一句地说。
“是的,所有的路口朝右,所有的路口朝右,所有的路口朝右,像个傻瓜那样!”小茉莉说着把阿娜往地上一扔,抓起桌子上没吃完的爆米花大口大口塞进了嘴巴,把两腮胀得满满的。
月光用锐利的眼睛盯着小茉莉:“总之,你有必要听从一只老猫的建议,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七次了!”
小茉莉翻了一个白眼,晃了晃身子,长筒袜上的小铃铛又响成一片。
“你这样的态度,让我觉得,你除了生气的缺点外,还有愚昧的缺点。”
“哦,我讨厌你!”小茉莉叫道。
月光轻轻一跃,重新跳到了藤椅上,把尾巴、耳朵、嘴角全都耷拉下来,然后闭上眼睛,不到一分钟,她就打起呼噜来。
小茉莉瞪着月光:“讨厌!”然后,她用双手大把地抓起那些爆米花,继续往嘴里塞,直到她嘴里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她才停了下来。
不过,说真的,小茉莉确实除了生气的缺点外,还有愚昧的缺点——至少在这一件事情上是这样。因为,在星期六那天早上,小茉莉消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月光看到那个画面微微地动了一下,就像有风吹过的样子,那些草也明显地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当她再去看那幅画的时候,她感觉画中的半石山有奇异的微光掠过。
“哦,糟糕!”月光低低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