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事故发生的那天起,我对我的学生希斯·霍尔沃德就一直抱有愧疚与痛苦之情。
“泰拉德”的法师们不理解我为什么离开,极力规劝我将实验继续下去。可是,我觉得,我大概需要离开一会儿……
深绿色野草一阵接着一阵地上下起伏,不时露出穿梭在其中的赫洛尔羊群。一堆胖乎乎、毛绒绒的脑袋从绿草间悄然探出,慵懒地伸出小小舌头,将夹杂在草叶中的黄色花朵一并卷入口中,悠闲自在地咀嚼。
几只毛色发灰的小羊羔挤在一只体型稍大的母羊身旁。一声汽笛轰响,这些惊慌失措的小家伙们立即向着草叶更深处跑去。
剩下一只憨憨傻傻的小羊羔呆愣在原地,茫然地注视从它眼前快速掠过的奇怪造物,咩咩咩地叫了几声。
“呜——”又是一阵汽笛声,终于震醒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吓得它扎向鼓荡起的绿波之下。
西奥多·布莱克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伸手从面前的小罐里拿起一枚绿色糖果,放入口中。
他对面的男人正盯着窗外那只惊慌失措的小羊发呆。
“赫洛尔羊,一种很可爱的动物。”
西奥多感受着口腔中涌起的强烈刺激感以及充斥于鼻腔的芬芳,眯了眯眼睛,愉悦地看向戴着一顶灰色针织帽的青年。
“不过你以前可对我说过你并不是很喜欢它。”
“我没有,布莱克先生。啊,不,布莱克导师!”头上戴着一顶黑色针织帽的人连忙转过身来回复。
青年慌乱地用手拂去遮挡在面前的金黄色发丝。察觉到面前的人微微皱起眉头,他连忙改口,然后低下头去。
刚刚被他拨到一旁的头发又重新耷拉下来,遮住青年那双略带惊慌与畏惧的淡蓝色眼睛。
车厢连接处的碰撞声惊醒了有些恍惚的西奥多,眼前人的举动令他一下子陷入了某种不真实的困惑中,脑袋里那些单调无味的记忆也跟着一起发白褪色。
“抬起头来,希斯,我并不是坏人,你不必害怕我。”西奥多双手交叉,和蔼地道。
紧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海螺壳,留恋地摩挲了几下后,将它递给希斯:
“这是之前有个人给我的,你要是面对我感到不习惯,或者遇到其它一些让你感觉不自然的事情,可以试试把它握在手里。这样你或许会觉得更踏实、更有安全感一点。”
青年愣了一下,畏畏缩缩地看了西奥多两眼,略带迟疑地伸出手将螺壳接过去。
沿途皆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偶尔有几座长着大树的山丘,也总是显得有些光秃秃的。
间或分布的低矮房子就和那些树木一样,两户之间离得并不是太远。然而环绕房子的灌木与野草却使得它们之间仿佛隔了整个世界。
嗯,这种珀斯草叶糖实在是太清新刺激了!即便窗外的景物是如此的乏味,西奥多却感受不到丝丝的困意,只得无奈地打量他所处的小小空间。
棕红色的窗帘早已有褪色的痕迹,上面的织纹也变得有些稀疏;沾染各种脏污的窗沿上有着许多浅浅的划痕,看上去之前曾有无聊的旅客用指甲划过;锈蚀的车厢顶部透出几分浅黄,干涸的水痕沿着一根裸露在外的金属管一路向下,直到底部露出破损发黑透出霉点的木质隔板。
扔在面前的报纸早已无心再看,西奥多却又无奈地重新拾起它。
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天南海北的消息,他的心思却早已飘荡到了其它地方。
机车逐渐慢下来,西奥多察觉到他们已经到站了。车厢外站着一大堆等待的人——他们为数众多,紧盯着这列火车。
月台上有个提着一大堆东西的蓝衣女孩盯着西奥多的方向看了两眼,随后又把目光移向他旁边的那扇窗户——大概是在找某个人。
又是一声汽笛声之后,机车停住了。这时,一句绵长有力的暴喝声从远处传来,月台上站着的人群霎时间齐齐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带着些许疑惑的西奥多轻轻拍了下半梦半醒的希斯肩膀,示意他们要下车了。
特里尔的天气有些阴沉沉的,冷风直从衣服下摆往人身上蹭。
车站内部相比其他城市显得十分安静。只有树叶的咔嗒声,流浪狗的呜咽声,以及少数几个人的哭泣声。连带着躺在一根柱子旁的一位流浪汉都流露出一副憔悴地神情。
流浪汉两手扶着一根只剩烟屁股的小小烟头,费劲地吸着,一不留神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却止不住他脸上充满满足感的笑意,只是那凌乱的头发,茂密的胡茬让他的笑容并不怎么好看。
西奥多在他面前放了一枚硬币,对方随意地瞥了他和希斯一眼,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吐出一个烟圈。
“真是奇怪的一个人。”摇了摇头,西奥多带着希斯朝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马修,你怎么这幅鬼样子?”一个人在他们身后有些惊讶地喊道。
西奥多转头望过去,发现一位装束整洁,士兵模样的人正对着地上的那位流浪汉说话。
不愿惹麻烦的西奥多皱了皱眉,拉了拉仍在四处张望的希斯。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流浪汉用一种带有磁性的声音说道:“……你明白我并不是很关心自己的模样,不过你看上去很介意。”
“该死,国王怎么会这样轻易的就妥协了!”士兵有些愤愤不平,朝流浪汉抱怨道。
西奥多一下子恍然大悟,回忆起路过沙加尔时,身后青年衣衫褴褛的情景。
围拢在机车旁的人群大多数都是在等待刚从前线撤回来的士兵。即便他们身上大都破破烂烂,四肢也可能缺少了某一部分,但这丝毫没有减少氤氲在空气中那种若有若无的焦急与期冀。
年轻士兵还记得出发时,他们这群人带着勇气、制服、枪械,既担忧又兴奋,一脸骄傲的样子。
“国王万岁,一切为了王国。”远行前的口号是多么的热血有力!
为了王国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奋勇地冲上前去,只是如今列车窗户上的面孔是相似的疲惫与漠然,或许他们都活着,也或许,他们早已经都在战场上死去了吧……
“渣子,败类!他们怎么能这样做!”怒吼叫骂声从人群那端爆开,“砰!”的一声炸响,月台的尽头处响起女性的尖叫声。
刚刚还在向流浪汉抱怨的年轻士兵怒骂了一声,连忙抛下熟人,急冲冲地跑向出事的地方。
破旧的马车在石板路上嘎吱嘎吱地行驶着,车厢内的两个人不断随着车轮的抖动而左右摇摆。车顶垂落下来的木质小挂坠扭过来又扭过去,怪模怪样,有些滑稽。
折腾了半天,终于到了。
西奥多和希斯一起打量着这座被绿色的藤蔓包裹的灰墙蓝瓦的房子,面带诧异。
“布莱克导师,这……您确定我们这样进去没问题么?”希斯看着身旁的人,犹豫地问。
西奥多还沉浸在眼前的景象中,迟疑地点点头:“应该……没什么吧。”他又转身瞥了一眼大门旁的铭牌。“水杉街28号,没错,这就是我的房子。虽然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
“哦。”
然而,当西奥多推开木门走进来时,入目的却是一片整齐柔软的草坪。
一些嫩黄色的花四散开来——连他也叫不出名字——洒落在绿草间。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围拢在右手边篱笆下面。
西奥多若有所思地跨过横在面前的可爱小黄花,踩在比毛毯更加松软的草地上,准备打开门后休息一下。
“你们好,我是隔壁的穆哈尼·哈贝马斯,请问你们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么?”
西奥多转过身向说话人看去,在低矮的篱笆那边,一位刚刚从房子里出来的老先生正看着他们。
“啊,没错,这间房子正是我的。我是西奥多·布莱克,旁边的这位是我的同伴,希斯·霍尔沃德。我们刚刚才回来,对这里不是太熟悉,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对面的老先生摸了摸鼻子,一只狗蹦跳着从远处跑到他的身边,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我的‘时钟’因为调皮,有一天不小心将朋友寄给我的种子拖走了,很久之后——在看到你家房子前面开了那些可爱的‘洛里斯的甜点’,我才反应过来这件事。
“因为某种原因,这些根系不发达的小可爱们在有了花苞后并不适合移栽到它处,所以我将它们一直留在你的房前。
“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一直在为你定时打理你的草坪。我明白随意地侵入你的家里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行为,但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西奥多笑着看向篱笆那边的老人:“不不不,哈贝马斯先生,您并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谅。”
老人握了握自己干枯发皱的手,有些犯难。
“您并没有做错事情,您对花卉的喜爱与呵护值得我对您保持尊敬。况且,我的家因为您的双手而增添诗意,我怎么还会怪罪您呢?”
哈贝马斯先生高兴地说道:“不怪罪就好,不怪罪就好。有时间你可以来看看我种的那些花。每天都看着我,它们都看烦了。”
说着,他还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疑似用废报纸包好的东西,“这是金盏菊,一种很有趣的花,一些人喜欢叫它‘家庭主妇的时钟’,不过我可不算家庭主妇。”老先生脚下的那只狗似乎听到他的主人在叫它,疑惑地直起身子来。
“傻孩子,没有叫你。”哈贝马斯低头对着它笑了下。
接过对面的那包金盏菊的种子,西奥多向对方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