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透着习习寂寥凉意无孔不入的钻进殿内,渗人心扉。
昌平君知道自己的女儿虽然贪玩了些,但也定不会无缘无故伤人,只是初宁此刻还如此口不饶人,不肯给别人台阶下,岂不是惹火烧身?便喝道:“还不住口!不管如何,君女乐馨终究因为你而落水,你就是错了!”
初宁狠狠攥着衣角,定定盯着身下的织锦地毯,她心里实在不服,但是又不敢反驳父亲。
昌平君躬身道:“王上,初宁如此肆意妄为,都是臣管教不善,还请王上责罚。”
嬴政看着初宁暗暗较劲有些心疼。
“若说是管教不善,初宁自幼教养在余身边,那也是余管教不善了。”祖太后温言道,“初宁害得君女落水自然是要罚的!只是君女的身体更要紧,既然医师令说君女水土不服,那便将君女送回赵国,好好休养身子吧!”
赵国使节一听要送回君女便慌了,“祖太后,这...”
祖太后也不看他,只问嬴政道:“政儿,你说呢?”
嬴政原本也打算借此机会送回赵女,便道:“王祖母所言甚是,君女本就是来探望母后,现在母后身体已经痊愈,君女反倒身体不适了,实在是不妥。还是将君女送回母国调养身体为上,孙医师你也随侍途中,务必将君女平安送回赵国。”
不待赵国使节回话,孙得力马上领命道:“诺。”
“至于初宁嘛...”嬴政看着垂头丧气的初宁,语气平缓道:“寡人便罚你禁足于文藏库整理简册,誊写《周礼》一百遍,好好沉定心境,学一学什么是礼仪敬重!使节以为如何?”
楚王孙把乐馨推下水,分明就是打了赵王想要同秦国联姻的脸,而秦王的这个惩罚也表面了他不想同赵国联姻的决定。赵国使节长叹一声,甩甩衣袖道:“全听秦王决断,但愿楚王孙能够有所修习进益。”
听见要送君女乐馨回国,初宁喜不自胜,她低头藏着自己的笑意,即使自己要被禁足抄书,这一巴掌打得也是值了。
嫪毐神色无异地站在太后身后,愤怒使他全身绷得像块石头无比僵硬,他盯着初宁恨得牙根直痒,双手在衣袖中似要掐出血来,愤恨的情绪在他心里翻腾。
寂静的大殿之上,嫪毐只得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住心中的怒火,他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晕了过去。幸好太后悄悄拍了拍他的手臂,才让他缓过劲来。
唯有他自己知道,这赵国贵女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说服赵姬,联系上赵王给请来的。本打算在王上身边安插个枕边人,也给自己的将来谋求到赵国这个靠山。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的谋算和努力,竟然就这样被初宁这个臭丫头一巴掌就给打没了!实在是可恨至极!
嫪毐环顾四周勉强地笑着,赵姬本就不看好这场联姻,此刻殿上众人心意已明了,她也作罢了;昌平君看似训斥初宁,实则也是在维护自己的女儿;华阳祖太后自是不必说了,她一直满心偏向初宁;吕不韦选择一言不发,也不支持君女乐馨,选择站在了楚国势力那边。
嫪毐忿恨他只有自己孤军奋战,嬴政不仅生性多疑喜怒无常,还和那个初宁一样的九曲心肠笃定狠辣。若将来初宁成了秦国王后,楚国势力又将壮大稳固,到时候他们又怎么会容忍得了赵姬和自己这股势力的存在?
太后是秦王生母,性命自然无忧,但那时,这秦国还会自己和自己孩儿的容身之处吗?
嫪毐肝胆欲碎地看着初宁和嬴政幸灾乐祸地交换眼神,他暗暗发誓决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一定也要他们尝尝这样的屈辱悲愤!
一场闹剧就此作罢,天空仍旧如此宁静,阳光温馨恬静,微风和煦轻柔,但人心已经如同风过树叶沙沙作响。
翌日午后,嬴政亲自带着初宁去文藏库。湛湛蓝天秋风送爽,两人便没有乘车,信步走去,享受这段悠闲静谧时光。
路上,初宁拉着嬴政衣袖,撒娇问道:“政哥哥,我真的要抄书百遍吗?”
“君无戏言!”嬴政憋笑道:“你闲暇无事,也该好好练一练你的字!”
初宁嘟嘴道:“可是一百遍不知道要抄多久?说不定...我被解除禁足了都还没有抄完呢。”
嬴政严肃道:“寡人可没说你什么时候可以解除禁足。”
初宁甩手,“政哥哥,你怎么能对我如此狠心?我最讨厌被禁足了!”
“昌平君可还在气恼之中。”嬴政柔声道:“在他没有原谅你之前,你躲在这文藏库里才是最安全的。”
初宁想了想,重新拉起嬴政的袖子,“也是,还是政哥哥想得替我周全。”
两人带着掩饰不住的微笑一路慢慢走过静默气派的重重宫殿楼宇,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温润的光芒,轻和着鸟鸣相映成趣,情意入心,温馨如画。
听闻消息,文藏库的一众宦官早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远远瞧见嬴政与初宁便行至跟前恭敬行礼,“拜见王上!楚王孙!”
嬴政肃然道:“免。”
站在最前面的一名宦官道:“小人恒易是文藏库的文吏,王上亲派楚王孙来文藏库整理简册,小人们一定好好协助楚王孙。”
“好。”嬴政故作威仪对初宁说:“宁儿,你便在此好好思过。”
初宁也欠身乖乖回答:“谨遵王命!”
嬴政走后,恒易带着初宁走进文藏库内院,“小人们一直将文藏库打理得紧紧有条,听闻王孙要来此,小人已经命人便将竹简目录整理出来,只待王孙过目检阅。”
初宁颔首赞许:“如此甚好,有劳文吏费心了。”
恒易赶忙逢迎,“能为王孙效劳,是小人无上荣幸!”
初宁与紫莲相视一笑,默然的走进内院。文藏库规制很简单,但布置典雅,两进院落,四面宫室,庭院四角各有一棵一丈多高的红海棠树,散着淡淡静谧的幽香,微风拂过,海棠花飘然而下。
小时候,她和成蛟也常常来这里玩耍,后来祖太后让他们少来这里玩闹,以免不小心毁坏了文藏库里珍贵的竹简。初宁感叹道:“我是有多久没来这里了,这海棠树都长得这么高了!”
以往,嬴政要看什么书都是派袁风来文藏库取回,因着初宁在此,嬴政得空便都挪来文藏库看书,随便监督初宁抄书。醉人的粉色花雨下,一人看书,一人执笔,彼此相伴,岁月静好。
十日后,乐馨身体稍有起色,便起程回赵国了。咸阳宫的这出闹剧也跟着秋风被送去了六国,人人都知道秦王宫中的楚女彪悍,楚王听闻也抚掌大笑,“真乃我楚国女子也!”
而赵王知晓后气愤填膺差点就背过气去!他怒叹自己竟然会上了秦王母子的当,被如此戏弄!在六国面前颜面扫地!
这次初宁倒是有心相送,但无奈被禁足。
紫莲笑道:“王孙还是勿再去气恼赵国贵女了,就让人家安心回国吧,也是省了些麻烦。”
初宁沉静片刻,含笑道:“这一切也不是我的本意,原我还同情乐馨或许是身不由己,谁知道又会是如此结局?终究是世事无常难以预料啊。”
乐馨回国后,宫里也风平浪静。昌平君也来了几次文藏库,初宁十分会卖乖,昌平君见她认真思过抄书,气也消了不少。
一日秋高气爽,初宁一边慢吞吞的抄书一边哀叹:“今日晴空万里,正适合游山玩水!可我却被困在这里抄书,真是可怜…”
门外传来一男子爽朗的声音:“初宁妹妹,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初宁回头,见身如玉树的蒙恬英姿勃勃的走了进来,赶紧起身欢喜的问道:“蒙大哥是要带我出去玩吗?”
蒙恬笑意清澈无比,“你还在禁足呢,怎么出去?整日里就想着玩,一百遍《周礼》誊写完了吗?”
初宁失落地坐下,不再看他,无聊地玩起笔来,“还早着呢。”
蒙恬递过一个盒子放在初宁面前,“看看。”
“是什么啊?”初宁好奇地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一只毛笔!不禁气恼微嗔道:“蒙大哥是故意来笑话我的吗?”
“怎么会?”见初宁蛾眉倒蹙,蒙恬慌忙解释道:“常常听你提起笔毛柔软易散,不易成书。我寻思着,便改用鹿毛为柱,兔羊之毫为被,比寻常毛笔好使了许多,你试试。”
初宁执笔蘸墨轻转笔锋,笔端自然舒展灵活成字。
“果真好使了许多!”初宁笑逐颜开,“谢谢你,蒙大哥。没想到你不仅武艺高强,还如此心灵手巧。”
初宁脆若银铃的声音让蒙恬面红耳热,他不自在地咳了咳,转头看向窗外的鲜艳夺目的海棠花,“你喜欢就好,以后别再这么任性惹王上生气了,抄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初宁专心地使用着新笔,没有注意到蒙恬的腼腆,“我知道,这次若不是那个乐馨惹我,我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如此可怜!”
蒙恬回过头来安慰她道:“既来之则安之,王上对你责罚够轻了…那个赵国贵女遇上了你这样一个能人,才真是可怜。”
初宁坏笑,“蒙大哥觉得她可怜?莫不是看上了乐馨,你就该让王上直接给你赐婚啊!也少了这许多事情。”
“你尽胡说!一个小姑娘,赐婚这种事情随口说来也不脸红!”蒙恬见她打趣自己与君女乐馨毫不在意,不禁黯然神伤,“你还是乖乖抄你的书吧!”
“我才不是小姑娘!”初宁撇嘴叹道:“我是人尽皆知的大坏人!”
蒙恬笑道:“你就可劲装吧!”
都说字如其人,初宁的字迹也确实如同她的性子那般张扬。只是初宁动若清风,静如秋水,蒙恬看着她清秀绝俗的侧脸和温柔绰约的身影,只觉当真非尘世中人,一时看呆了。
初宁感受身旁的目光,回头疑问:“蒙大哥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蒙恬愣了愣,伸手从初宁头顶拿下一片海棠花瓣,“一片残花,离了花朵,让人怜惜。”
初宁没有听出蒙恬的话外之音,自顾自说道:“蒙大哥何时也变得和你弟弟一般儒雅斯文伤春悲秋的?”
蒙恬也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便觉有些诧异:“你不喜欢啊?”
初宁点点头,轻描淡写道:“我还指着你教我剑术弩射呢。”
蒙恬柔声道:“这有何难?等王上解除你的禁足,你便随我去泽宫武场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