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春风吹绿大地,全体出征将士齐聚咸阳宫外,举行出征礼誓师,屠宰牛羊献祭祖先社稷保佑出战胜利。
吕不韦作为统帅亲自将牲血淋在军器上,再将作战使用的旗号、战鼓、金铎、兵器等淋上一点牲血放回库中保存。屠宰牛羊在队列左右转一圈殉阵,而后将牛羊煮熟分给将士们享用,坚定将士必胜的信念。
初宁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卓尔不群英姿挺拔的嬴政君临天下,那是她心中无可替代的气宇轩昂的嬴政。
出征前,嬴政对这一战充满信心,他曾给初宁分析过战况,“五国合纵,看起来声势浩大来势凶猛,但实则一触即溃,你可知是为何?”
初宁思忖着道:“父亲说,合纵攻秦每次出力最多的都是韩国和魏国,因为他们攻秦若成,便能分得土地。其次赵国和楚国,他们想要打压秦国,自己成为强者。而燕国离得远,攻秦只是顺势而为,因此也不会用出全力,便宜了韩魏赵楚得好处。利益不均致使五国不能齐心,一盘散沙便不足以危害秦国根本。”
嬴政含笑颔首,他看着殿中悬挂的九州舆图,剑眉一扬,“六国之间一直兵革互兴,并也都曾与我大秦联盟过,他们各怀鬼胎貌合神离,只是想要维持势均力敌的制衡局面,如同此前五国伐齐,他们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国家称霸天下。这次他们合纵,并不是想要灭我大秦,无非是畏惧我军东进,故而连横攻秦想让我大秦低头割地,退回原地,继续七国对峙。”
初宁凝神道:“打破七国制衡,纵横纷争便会接踵而至。”
嬴政抚了抚初宁秀发,“我大秦将士虎狼之师,蓄力待发,定能将如拳中掿沙的五国联军一举击退,叫他们再也不敢合纵攻秦!”
将士们气吞万里的呼喊声将初宁从回忆中拉回,身处山呼海啸,心中亦汹涌激昂。
秦军胜利则楚军必败,初宁突然回想起病榻上的祖母,不觉百感交集。不管是胜利还是失败,战争会结束,可人世间求不得放不下的执念心结一旦织起就没那么容易解开了。
不出所料,吕不韦派王翦、李信带兵直戳楚军软肋,楚军侦知自行东撤,而楚军一退出,其他四国也都一哄而散。庞煖纵有盖世奇才,也难打这无兵之战,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恨恨离开,转而进攻秦国的盟国齐国,夺取了饶安,但第五次合纵攻秦之战终究是失败了。
捷报传来之时,初宁正和嬴政在建章宫下棋,嬴政听闻喜不自胜,连忙下令犒赏三军以慰鞍甲之劳,并要亲自出城迎接吕不韦凯旋。
蒙恬自然是一回来便向初宁报平安,经过战事纠缠,蒙恬已经换上古铜色肌肤,他见了初宁疾步上前,满脸笑意,“初宁,我回来了!”
初宁笑意恬淡,“蒙大哥,一切可好?”
“我很好,你呢?”蒙恬想象过很多次他与初宁久别重逢的情景,明明自己心里有很多思念的话想说,但见到初宁后却又难以言表,最后只能是被初宁缠着一直讲沙场上的惊心动魄。
那一日余霞成绮,合宫欢庆,只有成蛟早早从庆功宴上回来,他来到华阳宫找到临风凭栏而坐的初宁,“还是这里自在。”
初宁含笑睇了他一眼,“你是觉得离了那里,哪里都自在吧。吕相邦此役功不可没,你还是不喜他?”
成蛟冷笑,“功不可没...但愿他不要功烈震主,恃功务高。到时候,王兄亦不会再容忍他。”
初宁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嬴政是她心中的天生王者,她相信谁也无法阻拦。
成蛟不以为意,笑道:“你一向最喜热闹,怎么今日不去?”
初宁漠然回首看了一眼婧嬴夫人的房间,“祖母的病日渐沉重了,我实在是没有心情。”
成蛟深吸一口气,“楚军败北,楚王便迁都寿春,姑祖母心里难免不好受,不过迁都后仍名郢都,楚国倒真是对这个名字有执念啊......”
寻夏悄悄扯了扯成蛟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再温声安慰初宁道:“等过段时间,婧嬴夫人会想明白的,到时候就会好的。”
初宁凝望夜空,嘴角浮起勉强的笑意,“可惜楚王对别的事没有执念,终究是辜负了祖母的一生挂念。”
夏天在蝉鸣声中来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婧嬴夫人却执意搬离宫中,回到府中养病。婧嬴夫人的脾气极倔,谁也劝不了,一日不回府,她便一日不肯喝药。最后没有办法,昌平君只好将婧嬴夫人接回了府中。
当年,楚王熊完逃离秦国后,婧嬴夫人便搬回宫中居住,以免触景伤情。恍然辗转,竟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初宁扶着婧嬴夫人踏入她曾经与楚王居住生活过的房间,彼此过往历历在目心潮涌动。她握着初宁的手微微颤抖,初宁亦感慨万千,“祖母,这里一直都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
婧嬴夫人遣开众人,只余祖孙两人坐在沉重若深水的殿内,她左右仔细打量,此景此物皆是原来熟悉的布置,但已全是物是人非的陌生气息。
婧嬴夫人伸手缓缓抚摸过面前冰冷的案几,露出许久未见过的淡然微笑,“他以前就是在这里教你父亲咿呀学话,那时候你的父亲不过才两三岁,我说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学得会?他说我们两的孩子天资聪颖,当然学得会。”
祖母眸中微光闪烁,语气中含了几分歉意,“到如今迟暮之时,我才会想,当初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让你们和亲人分别,或许我当初应该带着你父亲去楚国,也就解了他多年的思亲之情。”
初宁的手轻轻一抖,她自私地想到,如果当初祖母带着父亲去了楚国,那她也就无法与嬴政相识了,她紧紧握着祖母的手,“不是的,和您在一起,我们不觉得孤单。”
祖母抬眼深深凝视初宁,而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边牖下妆台里有一支木匣,你帮我拿来。”
日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从前,楚王一定也陪着祖母在这妆台前对静梳妆,可惜陈设如旧,人已惘然。
初宁打开妆台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微微褪色的漆木抽匣。起身瞬间,从妆台铜镜中瞥见祖母余寂暗郁的面容,不觉一阵惊寒,明媚阳光离祖母太远太久。她悄悄拭去眼角晶莹,转身回到祖母身边,将木匣递给祖母,“祖母,这是什么?”
祖母拉开木匣,凄凉一笑,“这是当年,我与楚王成婚之前,他送我的并蒂芙蓉玉佩,美玉缀罗缨,缱绻结同心,我与他一人一半,只是没想到我和他终也同这玉佩一样,被一分两别了。”
两滴清泪从祖母脸颊滑下,滴落在莹润如酥的玉佩上,漾起一场痴情浮梦。
初宁垂下头,泪眼朦胧中,祖母突然伸手扬起她的脸,眼神坚定而决绝,“初宁,我知道你心悦王上,趁着现在还来得及,答应祖母,放下片刻欢愉,忘记他,不要嫁给他!”
仿若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初宁只觉全身麻木,舌桥不下,“为什么?”
祖母双手冰凉,话语更似寒冷彻骨的冰河将初宁淹没,“一朝伴君侧,潇洒不复往。初宁,你和我一样,太重情意,根本不适合生活在这宫中。人间世事永无完美,最难顺心顺意。谁不会许下一世情长?可都日久恩疏,尤其在这宫中,恩情都如风中娇花般不堪一击,相爱容易相守难,我不想你再重复我的白华之怨!”
初宁决绝的摇头,痴痴道:“不会的,我和政哥哥自幼相伴,年少情深又怎会相守难?不会的…”
祖母黯然道:“年少情深?他待你好是不假,可你有想过他这样做究竟是喜欢你这个人还是想要拉拢你身后的楚国外戚?”
初宁的心像是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眼泪汹涌滑落。
祖母的语气夹杂着深沉的凄然与无奈,“君王最是薄幸无情,他们或许也会一往情深,但绝不会为情所困!他们的心中只有天下!为了天下,他们可以政治联姻,为了天下,他们也什么都可以抛弃!”
嬴政是秦国的王,他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国,这些初宁都是懂得的。只是从前,她不曾想过这会带来什么?她不曾认为他们的情意会是镜花水月!
婧嬴看着手中这块她多年不敢面对的玉佩,回忆起他们成婚时的情景。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当时情深,余生凄迷,所以她不想初宁重蹈覆辙。
回到府中养病,婧嬴夫人愿意每日按时服药,身体也好了许多。她时常给初宁讲起以前的事情,无可奈何的怀念是件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初宁忍不住劝道:“祖母,不如我们去楚国见楚王。”
婧嬴若有所思,淡然道:“相见不如怀念。两人早已离心,再见也是惘然。”
虽然回到府中,但嬴政每日都会派人送来新鲜采摘的莲蓬。初宁把莲子一颗颗摘出来,这些莲子不仅用以祖母养心安神,也给了初宁一直走下去勇气。
几日后,华阳祖太后召初宁进宫询问婧嬴夫人的近况。华阳听闻后,仍然是担心不已。夫君早逝,她与婧嬴从青丝到白发相伴多年,早已是闺中挚友,自然是舍不得分别。当年她还只是安国君夫人,对来秦国为质的熊完自然是百般照拂,也是她带着熊完去宫中见了当时的婧嬴公主,两人一见倾心,便撮合了这段姻缘。
初宁此次来,心中更是有百般疑惑想要向祖太后寻解,她将祖母对自己的劝诫告诉祖太后,祖太后沉吟片刻,淡然道:“她还是告诉你了。”
正如初宁所料,祖太后也是知道祖母的心思,她疑惑的问道:“可是我想不明白,祖太后现在也过得很好,证明祖母的话也不全然是对的,所以初宁斗胆问祖太后,您爱孝文王吗?”
祖太后眼底闪过瞬间的思念,她温言说道:“当然爱。”但随即话锋一转,如一阵寒风刮进初宁心中,“但是我更爱他能给我和我母族的权势地位。婧嬴说得对,在这宫中,情分恩情就如妆花染面只是春风一度,只有权利才是你可以实实在在握得住的东西,情爱难长久,君心凉薄远不如后位牢靠!只有这握得住的东西才是你唯一的依靠和指望。”
祖太后忧心忡忡的看着诚惶诚恐的初宁,“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的性子像极了婧嬴,她怕你以后会她一样为情所困而万般无奈。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舍不得你受这些苦,所以才这样劝你。但只要看淡了情意,便能过得好。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我知道你爱王上,但这爱不能成为你生命的全部。”
初宁沉思片刻,仍懵懂感喟,“若无全心全意,何谈相知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