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清辉的月光褪去了白天的喧闹与燥热,多了些悠悠的凉意。疏花牖格内灯影迷离,绢锦朦胧的帷幔中,初宁和云容正一起在白玉砌成的浴池里以兰草汤沐浴用以除毒。
云容含笑问道:“初宁,明日你真不去参加斗草会?”
初宁悠悠地说道:“当然是要去看,但斗就算了吧,武斗,没人能比嬴我的芣苢!我已经把芣苢给了太子,还是就他去玩吧。至于文斗嘛,自然是要让阿嫮赢了去啊。”
云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
初宁捧起满手心的水抛在云容面前,扬起一阵零零散散的水花,“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云容抬手躲开水花,“我有话想问你,可是这几日我们都和阿嫮在一起,也不便开口。”
初宁收起慵懒,“姐姐想问什么?”
“最开始,我以为王上那么喜爱你,会给你在楚国寻一个夫家,让你留在他身边,可是他却并没有这么做,想来…”
初宁全身陡然一凛,她有些慌张地打断云容道:“父亲虽然位列三公,但他也是相当于是质于秦国,我又怎么能嫁回楚国呢?”
云容问道:“妹妹真的不知道吗?”
初宁游到云容身边,“姐姐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云容缓缓说道:“在祭祀前夜,祖父曾对我说,他之所以希望我到秦国,是想让我劝说秦王,让昌平君归楚。”
“春申君竟然是这样想的?”初宁暗暗一惊,原来他筹谋这许多,竟是为了能让父亲归国。可是秦楚交战才平息不久,秦国是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放质子回国的。初宁胸口涌起一阵惊疑,这一切该不会也是父亲的打算吧?
云容道:“嗯。而且祖父还说,仅凭我一人之力定然难以说服秦王,只有妹妹嫁给秦王为后,秦王才会安心让昌平君归国。”
初宁一怔,这一点她倒是从未想到过。她看着云容,感觉后背正涔涔冒着冷汗,“姐姐,这话你可还曾对旁人说起过?”
云容摇摇头,“祖父叫我谁也别说,我只告诉了你。”
“那就好。”初宁极力镇定自己慌乱的心神,但是已经无法阻止思绪飘摇。
云容的笑容依旧如朝霞般光亮甜美,“祖父是希望日后我们能在秦王宫里相互帮衬扶持。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度何其寂寞。”云容紧紧握住初宁的手,“如果有你在,我就丝毫不用担心害怕了,而且我们也可以像这样,一直在一起彼此照拂。”
“原来姐姐你是这样想的?”初宁顿时松了口气。
云容真切地说道:“不,我自然不想你同我一样没得选择。可是你和秦王一起长大,应该是有些情份的吧?”
初宁望着水中自己摇摇晃晃的面容,猛然心惊这些时刻自己的心理变化,这样的自己如何对得起大人无己的云容?
“然…可是…”初宁终于把压抑在心中的疑惑和迷茫都一股脑儿的全说了出来,从她和嬴政以前的情意到后来祖母葬礼上嬴政和嫪毐之间骇人听闻的交谈。说出心中的秘密,初宁感觉不再那么沉重。
云容闻言,眼眸里也藴染起伤感的泪水,“不敢想象你当初要接受我去秦国时的心情,一定是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傻妹妹,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初宁垂下头浅浅苦笑,“从前,我是想要嫁给秦王,但是当我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便不想了。我本打算忘却这些事情,之前不告诉姐姐,是不想让你因为我而对去秦国再有顾虑。”
“即使这次我不被送去秦国,日后你…”云容顿了顿,继续说道:“或者是其他女子与秦王大婚之时,我也会被再次送去秦国的,所以,你不必为难,我们命里终是会在一起的。”
安慰比伤痛更能刺破人的坚强。初宁靠在云容肩头,眼泪无声地落下,长而浓密的睫毛在她脸上投出凄凉的阴影,她有些灰心空落地说道:“我只想要一份纯粹的爱情,一种心动的选择,而不是顾虑权势,思前想后的抉择。我以为自己会不一样,但其实都是一样的。”
云容发现原来不怕天不怕地的初宁也有这样怯懦害怕的时候。她揽过初宁,轻轻抚摸她乌黑的秀发,欲语无言。无论是养在庭院里的娇花和草野里随性生长的花草,都一样的难逃风雨拨动。即使是平民人家的爱情也不见得就是简单纯粹的,更何况是在趋名逐利的王宫之中呢?这些世俗她们都懂得,只是不想如此坦然接受。
星河悄然轮转,夜已经深了,晚风穿过树枝叶,卷起心中帷幔。静谧些时,云容轻轻说道:“你不一样,你还有我。”
阳光灿烂的一天,又是一个晴明的开始。羽盖葳蕤的淞榭园里笑声汩汩,公亲权臣家的君子淑女齐聚园内,手持自己采集编制的花环文斗博彩,小孩们则在一旁的亭子里武斗。
初宁和云容坐在水廊边青石假山下乘凉,顺便留意着对面的阿嫮和项梁。一觉醒来的初宁又恢复了古灵精怪的洒脱性子,她折了枝柳条一边逗着树上的黄鹂,一边关注这对面的斗草会。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这个说:“我有松萝。”那个说:“我有蕙华。”女子一个个亭亭玉立,娇羞如花,男子皆长身玉立,骏雅翩然,花红柳绿让淞榭园更加旖旎可观。
初宁背靠着廊柱,时不时赞赏道:“这对真是才子佳人!他们两人形男秀女也挺相配!”
云容掩面轻笑,忽而抬头看见长廊尽头一个萧肃清举的男子正大步流星地向她们走来,她起身道:“蒙少将来了。”
初宁回首,对上蒙恬深邃的目光,她刚伸出手想招呼蒙恬,一抹丁香色的倩影从长廊中间突然出现,挡在了蒙恬面前。初宁的手停在半空,她不想承认此刻自己心中竟然因为这一幕而有些揪紧,但那种不悦很快就散去了,理智让她冷静下来,她朗然问道:“那是谁?”
云容道:“瞧着背影,应该是阳文君的曾孙女姮若,她这是想要和蒙少将斗草吗?”
初宁和他们之间的距差不多离十多丈,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初宁看见姮若从头上取下一只发钗,然后蒙恬一脸震惊茫然的越过姮若看向了自己。那一瞬间,初宁终于确定自己原来是个如此贪婪的人,她不是没有感觉到蒙恬对自己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只当蒙恬是哥哥,但是当有别的女子向蒙恬示好之时,她却伤神了。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自己明明应该为蒙恬高兴的。于是她按下心中纠葛,嘴角扬起一个明媚的微笑。
蒙恬瞥见初宁的笑容,心中咯噔一下,于是他顾不上面前这个可人儿,拱手冷冷地说了句:“对不起,在下并非是来此斗草的,先告辞了。”
初宁看见蒙恬拒绝了姮若向自己走来,便欲转身离开,却被紫莲悄悄拉住了,她还来不及让紫莲放手,蒙恬就已经在姮若不可思议的悲伤眼神里来到她的面前,“初宁,我有话想对你说。”
初宁向云容投去求救的眼神,云容却没有看她,“我有些口渴了,想先去屋内休息一下。”说罢,便颔首行礼离开了,紫莲也不声不响地跟着云容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初宁极力掩饰住心中的慌乱,因为在刚才她和紫莲的暗中较劲中,她领悟到了紫莲的眼神:蒙少将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初宁知道自己的自私,但也敢肯定自己的真心。她把双手藏到身后,转头看向那边嬉闹的斗草会,思考着要怎么向蒙恬解释。不料,过了好一会儿,自己的脑海里已经想好了许多说辞,对方也不曾开口。
初宁不觉抬头疑问道:“蒙大哥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蒙恬凝视着自己从来都捉摸不透的初宁,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信笺,“咸阳又来了信笺。”
初宁一眼便看出那是嬴政与蒙恬互通书信的竹信笺,一丝惆怅涌上心头,她不自觉地秀眉微蹙。
蒙恬看见了初宁的神情从慌乱到疑惑,再到紧张不安,他终于也能肯定,初宁偷跑回楚国,绝不只是那一个理由。其实当蒙恬把初宁离家出去的信送到嬴政面前的时候,他就有所怀疑了。因为他分明从嬴政担心生气的眼神里发现了他和自己一样的,对初宁深深的思念与失意。他也从这段时间嬴政与自己频繁的来信中也察觉到了初宁与嬴政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绝不是此前他所认为的那样单纯的情同兄妹。
嬴政每封信的末尾必定询问初宁的状况,初宁知晓却从不肯回信,但如若是昌平君和长安君的来书,她必然会回信,这绝不是以往初宁的性格。蒙恬猜测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初宁负气远走楚国,而这种怀疑就像是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渊横在自己与初宁之间,他感觉眼前的初宁越来越似天上那缥缈的云中君般遥不可及。
初宁本已经想好了许多说辞,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信笺打乱了所有的思绪。她又重新别过头去,以一种淡然的口气说道:“还是如往常一样吗?如果没什么特别的,蒙大哥就还是帮我回禀了吧,一切安好,勿念。”
蒙恬从初宁的声音里听见了些许伤感,他叹息着问道:“你不自己亲自写一封回信吗?”
初宁干脆转过身去,决绝道:“不必了。”她在心里其实多希望是那个人在问自己,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可笑,简直比俟河之清更加荒谬。
蒙恬语意怅然,但还是带着几分希望,“为什么?王上在信中都言明要你自己回信于他。你和王上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让你敢这样违背王令。”蒙恬看见初宁的肩膀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便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初宁头也不回地怔怔回答道:“没有啊!我不经常不听王上的话吗?这算哪门子的违背王令啊?我只是懒得写罢了,我自己写不还是那四个字吗?而且我的字那么难看,王上看了难免失望,还是算了。”
见蒙恬并不回答自己,初宁更觉焦躁,一直纠结这些事情,她怕自己的心事会藏不住了,于是她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嗔怒道:“蒙大哥这是怎么了?之前不一直都是这样吗?怎么今日要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蒙恬只得笑着摇摇头,“没什么,突然好奇而已。”
“我和王上真的没发生什么,或许是我长大了吧。”初宁冁然而笑,“好了,蒙大哥忘了今日是来做什么了的吗?”
虽然初宁表面上言笑自如,但是蒙恬还是从她眼眸里发现了一点艳羡和哀伤。他突然回想起初宁在期思山痛哭的那个夜晚,不觉心痛不已。是啊,当时初宁是在看见那把短剑之后才抑制不住伤心的,那把短剑,就是王上赐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