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夜里又起了狂风,风浩浩烈烈地吹着驿馆外的树林,传来哗哗哑哑的怪声,像树林里藏着偷窥人的猛兽在低吼,令人心悸。但晏迟接下来的话更加森然,他道:“半月前,长安君参加河东郡守寿宴,午夜回府之时,便已经有过一行刺客行刺,不过是被我们给暗中拿下了。行刺是两人,被我们捉住后分开进行了严刑拷问,可是他们二人都没有招,最后受不了刑都咬舌自尽了。君上不让我告诉你们刺客的事,是不想让你们担惊受怕,只是没想到如今讹言已平,那些人竟还要下手。”
成蛟眼神骤然一凛,他震惊得像是受凉似的地抖了抖。但不过片刻,他便镇定下来,恨声问道:“晏将军觉得会是谁这么想要我死?吕不韦吗?”
晏迟闻言倒抽一口冷气,“相邦确实嫌疑最大,可那刺客身上并无可以指证他的铁证,君上的意思是此事尚不宜轻易声张发难,还是等长安君您平安回到咸阳再从长计议。”
经过这事,大家都没有什么睡意,但还是得待在房间里熬过这个寒浸阴沉的夜晚。
天刚拂晓时,初宁就起身了,被怀疑惊恐包裹了一夜,她心悸眸酸想要去散散心。因为行刺之事,晏迟已经加强了巡逻防卫,初宁也不可能再单独行动,于是她就让侍卫远远地跟着自己。
初宁独自走到驿馆外的树林里,彼时,薄雾才渐渐散去,绀碧的天空上霞光初照,映得枯黄的树叶都成了朱红还闪着金光。初宁走到一颗高大的槐树下,四下一顾,见侍卫只伫立在远处,便从怀里拿出一个特制的小金哨子。
这金哨是蒙恬离开时给她的,蒙恬说暗卫们会一直在初宁身边隐蔽处保护她,暗卫未免暴露身份,不宜直接出面,若初宁有事要吩咐,只需要在僻静无人处,用这个哨子吹响三声,暗卫首领林晟厉自会来见。
初宁用金哨吹了三声,哨子发出三声类似鸟叫的声音。须臾,听得身后树叶沙沙作响,一道急风袭来。她稍一侧头,便看见一个黑影猛然出现在眼前,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林晟厉躬身行礼道:“在下林晟厉拜见楚王孙。”他站槐树下,树干刚好挡住了他,侍卫在远处只得看见初宁望着一颗槐树自言自语。
初宁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见他,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一番。此人黑发紧束身材挺直,穿着一件深蓝色衣衫,腰间挂着佩剑,倒也是卓尔不群的英姿,只是那一双淡漠清冷的星目拒人于千里之外。初宁又心想暗卫果然都是身手不凡,这样赶来也没有惊动那边的侍卫,便问道:“你从哪来?”
林晟厉回首看了看驿馆房顶。
初宁故作愕然神色地问道:“尔等一直都在那屋脊之上?”
“在下领命保护楚王孙,自不敢离开。”
“那昨夜有刺客行刺长安君,你们应该也看见了吧?”
林晟厉微眯了双眼,从容不迫地看着初宁并不回答。
初宁拿出昨夜里杀死刺客那把小刀,举在林晟厉面前,“这是你们的东西吗?”
“然。”
其实昨夜便已猜到,但此刻得到确切答案,心中便更加愤愤不平。初宁忽然把这小刀抵在林晟厉的脖子上质问道:“你们替我杀了刺客,为什么却不出手相救长安君?”
林晟厉并不退缩,依然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在下得到的命令只是保护楚王孙安全,命令之外的事务不得理会,这是暗卫守则。”
初宁听罢愈觉不安害怕,她怆然问道:“可...可那是长安君!是王上的弟弟!你们怎么能不管呢?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你们能承担得起吗?”
林晟厉神色镇定如寒冰,“楚王孙见谅,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初宁惊异得连连摇头,她无力地垂下手来,“奉命,你们还奉了些什么命令?”
林晟厉道:“在下无可奉告!”
胸口似被千斤巨石压住般沉痛透不过气,初宁眼眶已经湿润,她极力忍住欲要滑落的泪
水,悄然后退一步,将小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林晟厉猝不及防,“楚王孙!”
初宁目光生冷地逼视着林晟厉,沉声道:“你既奉命护我周全,那我也要告诉你,如果长安君出了什么意外,我便即可用这小刀自刎随他而去!到时候你们一样无法交差!”
林晟厉无奈只得时揖应道:“诺!在下一定保护王孙和长安君平安回到咸阳!”他停了一停又道:“楚王孙可放下利刃了吧?”
静默少焉,初宁的心稍稍放宽了些,她澹然拿下小刀,捏在手中注视。
林晟厉见初宁放下小刀,眉宇间方才松泛,道:“在下也有愚见可以告诉楚王孙。”
初宁抬头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林晟厉道:“想必楚王孙昨夜也见识了那三名刺客精湛的剑术,以王孙对长安君身手的了解,王孙认为长安君能在他们的进攻下拖延多久呢?”
怒火又重新燃起,初宁蹙眉恼道:“所以他才受伤了!”
“长安君所受只是外伤,骨折也是因为摔倒而致。可但凡刺客行刺一击必杀,招招致命,且为防万一失手,都会在剑上抹上剧毒。但那名刺客虽剑法凌厉,可他们进攻的招式却都不是致命的。就算王孙当时没有扔出手中的剑,那名刺客的剑也只会在长安君的脖子上留下一道伤口而已。”
初宁胸口猛然一紧,心中又生波澜,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那些刺客不是真的想要成蛟的命?”
林晟厉始终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掷地有声,“然。”
初宁虽已醒悟他的用意,但还是质疑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而且我又怎知这不是你把马跳的事后猜测之言?”
林晟厉微微一笑,“在下愚见,楚王孙若不信,自可不必理会。”
初宁转过身去,“你走吧”
林晟厉肃立了一会,照旧一个字,“诺。”而后只听得又一道风刮过树林的声音。初宁回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看着手中的小刀轻声道:“难道是和讹言同出一脉,想要蓄意离间王上和成蛟?”
初宁无法停止不去思考计较,她回到驿馆把晏迟叫到一隅,“晏叔,你还记得在河东行刺成蛟的那两个刺客武艺如何?”
晏迟道:“自然是记得,那二人剑术诡异心狠手辣,我手下一人便是死在了他们的毒剑之上。”
再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初宁依然难以平静,“毒剑?”
晏迟解释道:“王孙有所不知,刺客为求成功完成任务,一般都会在武器上用以剧毒见血封喉。昨晚长安君也是幸运,那刺客的剑上并没有毒。”
初宁想了想问道:“那会不会昨夜的刺客并不是真的想要置成蛟于死地?”
“可他们不要命的来行刺又不取命是欲意何为?”晏迟目光旋然一亮,“难不成是存心挑拨?”
初宁颔首道:“很有可能,而且,昨夜的刺客和河东的刺客或许并不是同一人派出的。”
晏迟道:“看来这事远比我们所想要复杂得多。回去咸阳还有一段路程,必得小心提防。”
成蛟手骨骨折,但他不肯留下来养好伤再出发,执意要抓紧时间赶路。初宁知道他心急所在,也不便阻拦,于是队伍只得按时启程,成蛟不能骑马,便和寻夏同乘一辆安车。安车满载人的怀疑愁顿,纵然再是仰仗着归心似箭,这般急切速度也是比不了之前了。
初宁和成蛟说过她与晏叔的猜测,一开始成蛟心里只恨着吕不韦,并听不进去其它。但夜深人静时,成蛟仔细思量,也觉初宁的话有道理。他躺在床上,两眼空空地望着眼前让人迷离的虚无黑暗,“可是除了吕不韦,还能是谁?赵太后吗?但她和吕不韦本来就是一伙的。”
寻夏轻轻靠过来,枕上成蛟的肩膀,犹豫着道:“王上呢?”
黑暗中,成蛟目光陡然一跳,默然片刻,他定定道:“王兄不会这样做的。”
寻夏柔声道:“可是…”
成蛟闭上眼睛,“睡吧,勿再胡思乱想了。”话是这样说,成蛟哪里能睡得着?闭上眼睛后,幼时的兄弟情意和如今的是非纷争便交织在一起,侵袭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死死地拖入迷茫痛楚的旋涡之中。
秋光奇特,晴空上漾着几抹淡淡的白云,幽静得可以把人的思绪带到九霄之外,格外吸引人。而地上则如花甲之年,一地枯黄的萧瑟残痕让人不忍直视。但如今再看这秋日里的凋残零落,初宁反觉它衰败落寞得自然磊落,不似那隐匿在黑暗阴翳中让人防不胜防的伤害一般不堪。
到阴晋时,已经入冬了,寒气袭人。那日他们早早地歇在了阴晋驿馆,整顿车马。寻夏每日里悉心照料,成蛟的手臂已好了许多,但寻夏仍把成蛟看得紧,除来散步以外,不让他亲自动手做任何事。
初宁看得很是安慰,也为成蛟高兴,能有寻夏这样贤惠的女子陪在他身边。初宁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会,一直以来她只顾自己玩乐,好像也从未关心过嬴政的饮食起居。但她赶紧在心中打散了这个念头,惊骇地回到了房间。
初宁刚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心想从前没有过,以后或许也用不着她来操心这些。蓦然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凉飕飕的,冰冻住了初宁游离的思绪,她轻叹一声准备去关上窗户。她刚走过去,一个黑影便凑了上来,心中俄然惊惧,一下子向后连跳开了两步距离躲开,定下神来才看见原来是林晟厉,便气恼道:“林晟厉,你干什么像个鬼一样的吓我一跳!”
林晟厉转身关上窗户,他兜住笑在心里说:“分明是自己有心事才慌神被吓到了。”他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道:“原来楚王孙怕鬼?”
“我不怕鬼!可你这神出鬼没的让人心里没个谱!”初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以后能不能别这么突然,至少先暗示一下啊,不然我迟早被你给吓死。”
林晟厉楞了一愣,“如何暗示?”
“就像我吹那个哨子似的,我们定一个暗号,你来之前也先学个什么叫声。”初宁想了想道:“就学猫叫吧。”
林晟厉再也绷不住了,他惊愕地睁大眼睛,面如死灰像木头一样立在那里。
初宁见他终于不再沉着镇静,忍不住大笑起来,“逗你玩的,你那还有那个哨子吧!”
林晟厉僵硬地点点头。
初宁笑道:“以后你来见我之前,也先吹两声再出现,我好心里有个底。”
林晟厉面色稍霁,如释重负道:“诺!”
初宁收起玩心正色道:“你来见我可有何事?”
林晟厉严肃道:“然,驿馆里有些人不对劲。”